“你……傷好了麼?”
楊培風問。
江不庭點點頭,言簡意賅道:“那次輕易破功本該跌境,幸得一位醫家前輩青睞,修為略有精進。”
楊培風哭笑不得,自己碰見的“前輩”也真不少,但除極個別正常人外,譬如馬師傅。餘下的非瘋即癲。
他也唯有感慨一句,命數如此。
楊培風驟然不語。
倘若換做其他人,多半覺得他太孤傲,不大好說話。
江不庭卻猜得到,這位心思極重的楊公子,念頭八成都已經飄到九霄雲外去了。也可說成遲鈍,但絕非“不理人”。
就像她猜得到,昨日那人口中的“短期內不會來”,事實他卻已經到了。
所以,她在大街上閑逛,在一間間酒肆、賭坊裏找。最後才有了現在這個偶遇。
江不庭真不擔心對方被仇家找著並打死。楊公子這個人鬼精鬼精的,誰能騙到他呢?
她是覺得楊培風和自己很像,很像。
是一見到他好,自己就會感到心安的人。
兩人都沉默許久,誰也沒覺得有任何的不適。
終於,楊培風悶了一口冷酒,仔細講道:“不歸的人,就是暫時聽命於我的大虞間諜組織,我信不過。我現在被大虞、被老皇帝、被楊氏,推到萬丈懸崖前進退維穀。”
說到這裏,楊培風話鋒一轉,自嘲地笑了笑:“你能忍受現在與你共飲的人,其實是個膽小鼠輩麼?”
江不庭撇嘴道:“從未懷疑過,本來就是!”
“那就好。”楊培風抿唇笑個不停,繼續袒露心聲:“我接受作為一個棋子的命運,亦可隨時犧牲在衝鋒陷陣的路上。但我無法容忍背叛、拋棄。”
江不庭正襟危坐:“你算到什麼了?”
楊培風搖頭,“不。我從不算自己的命,也沒那個能力。我隻是怕,我自幼就吃慣了捧殺長大的,被一點點架到高處,身不由己。可我怕,怕到側夜難眠。我有不好的預感,必須未雨綢繆。”
江不庭眉頭微蹙,不厭其煩道:“我能幫你做什麼,別跟個娘們一樣磨磨唧唧的。”
楊培風老臉漲紅,內心掙紮許久後,找來紙筆寫下了一些東西,鄭重交給對方,“我要你去一趟大虞,替我做件事。”
江不庭瞳孔驟然一縮:“你的處境已艱難至這般地步?”
楊培風啼笑皆非道:“根源仍是我境界低微,根基尚淺,而所求巨大。”
以小博大本就是取禍之道。
但他不得不如此。
倘若他也有十二境,那麼不說什麼宏圖霸業,至少在這瓦山,不會存在性命堪憂的情況。
江不庭隨口道:“若沒遇見我,你準備請誰做這件事?”
楊培風笑而不語。
他尚有親人在世。
老陸是他的生身父親,自己的命在其心目中要說毫無權重,毫無父子情,那是純放屁的爛話。但在對方心中,天下大勢四字蓋過一切。
不可依靠。
大姐陸問沅,他看不透。
陸健、陸禾,兩個未經世事的小娃娃,扛不起重的擔子。
上官家更不用說,空有血緣,實為僅見過一麵的陌生人而已。
楊氏守閣人、老皇帝、張恆、盧欽,三清山、木子涼、智遠和尚。這些人或與他關係曖昧,或有利益牽扯。遠不到不顧一切要他活命的地步。
自己勢單力薄,太被動。
他唯一信得過的人,僅江不庭一人爾!
僅僅作為朋友的信任。
就如同他與沈隗。
江不庭哼了一聲道:“你不說我也知道。”
這是打算什麼都不做,隻待賭局一敗塗地時,坦然赴死而已。即便死無葬身之地。
所謂孤注一擲,便是這般。
江不庭看過紙張內容即焚毀,仍然做出她的承諾,道:“此事交給我,放心。”
時間緊迫,這句話落下她就要禦風遠去。
“老江。”
楊培風忽然喊她,並伸手遞過那副血紅儺麵。
“我身上有意思的東西不少,但大多來曆複雜,唯有這儺麵是我在望月涯偶然拾得。不知有何用處,你認識的高人多。”
聽到這裏,江不庭就更不耐煩了,望月涯她知道,立即柳眉倒豎,惡狠狠道:“什麼死人用過的東西,不要!”
楊培風一動不動,惆悵道:“隻是想到以後,或許有個貌美姑娘會因它睹物思人。那麼縱吾身死道消,也就了無遺憾了。”
江不庭呆立半晌,眉宇間流露出的也說不清是笑意,又或是別的什麼情緒。總之在這一刻,她是開心的。
“同樣的話,我也送你。”
她接過儺麵,同時解下腰間長劍,“事後我又去過滄淵,將‘韜光’殘片拾迴重鑄得此劍,取名‘寒露’。”
“不要怕。我想說的是,即便再艱險的路,至少你不會孤身一人。”
語罷,江不庭再不停留,轉身化作一縷劍光,很快消失在燦燦朝陽中。
然後過了很久,楊培風瘋狂跳動的心髒才漸漸平複。他剛舒了一口氣,卻又猛然意識到,以對方的修為一定聽得很清楚時,便再次坐立難安、無所適從……
他終於收迴視線,嘴裏嘀咕,“這酒後勁兒真大!”
喝得他臉頰發燙。
楊培風爽快的出了身熱汗,倒在房內昏睡六七個時辰,夜深時方才醒來。
他身體上的不適一掃而空。
倒似隻得了些許心病罷了,心藥一到,立即變得生龍活虎。
“哎……也不曉得大姐、小妹他們如何了。此千載難逢的機會,老陸,你可真別叫我瞧不起你!”
楊培風喃喃自語了一番後,結賬走人。
店家認出他是被梁國通緝的人,沒有報官告發。楊培風也知自己一進門就被識破,但並不因此提心吊膽。隻因梁國蕭家,遠比大虞皇室更加不得民心。
告發他楊培風,上頭來人了,能否捉拿住自己先不說,事後店家的日子未必就會好過。
有功之人反被懲治,很沒道理對不對?
但這世事本就不講道理。
律法是一迴事,執行律法的人,則是另一迴事。
窩藏與揭發,就隻是某些人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