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簌簌……”
九月末尾,當隴右浩浩蕩蕩的秋收已經結束,各州縣鄉村耕地裏的糧食收割殆盡。
鄉村裏的曬場無疑熱鬧起來,但這些熱鬧都是指那些已經安定下來的鄉村,而非永昌村這樣的新村子。
永昌村不過在涼州紮根了兩年,哪怕村子四周的荒地已經開墾許多,但荒地內的產出卻隻有單獨的兩種。
一年麻、二年豆,三年才是粟麥糧食,因此永昌村內能收獲的公田作物隻有麻桿和大豆。
“縣衙的人什麼時候才來啊!”
“應該快了吧……”
此刻永昌村內的所有的村民都聚集在村口,旁邊放著收獲而來的麻桿和大豆。
村內的人口相較於去年,可以說增加了近一倍。
其中大部分都是遷徙而來的劍南道百姓,餘下的便是臨州大學畢業的第二批下鄉學子。
永昌村的收獲雖然比不上其他村莊的糧食豐收,但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滿足的笑容。
馬懿和李陽春蹲在村口的大樹下,身後跟著七八名年輕的學弟。
這些年輕人都是臨州大學畢業的第二批下鄉學子,他們在永昌村已經待了大半年。
他們與村民們同吃同住,一起開荒種地,早已融入了這片土地。
“你們說,拿了工錢後應該去幹嘛?”
“一個月就三百錢,也幹不了什麼,頂多買七八斤肉。”
“說起肉,我這肚子裏也好久沒有油水了。”
幾個人談到了吃食上,但其中一名憨厚的少年卻笑道:
“我打算拿到工錢後,去大鬥鄉上買些粗布,給照顧我的李大娘做件新衣裳。”
“你要這麼說,那我也想起來了,我想給王阿丈家買些糖糕和鹽,他們一家對我可好了,每次吃飯都給我多盛一碗。”
“劉阿丈對我也極好,小囡囡想吃糖,我這次去大鬥鄉買幾斤糖餅!”
“唉……想買的東西太多了,這工錢真難賺啊,我都想讓我娘親給我寄些錢過來了……”
“可別,節帥不是說過嘛,下鄉就得下得徹底,向家裏要錢可是要扣學分的。”
一群少年人嘰嘰喳喳討論著,而蹲在樹下的馬懿聽著他們的討論,嘴角微微揚起。
他轉頭看向身旁的李陽春,用手肘輕輕戳了戳他:“李大郎,你可別亂花錢,記得等年末的時候,我二人還得買頭肥豬,請鄉親們過個好年呢。”
“我自然記得!”李陽春白了馬懿一眼,接著又咋舌道:“希望豬肉價格別漲太多……”
幾人正說著,遠處傳來了一陣馬蹄聲和車輪碾過土路的聲響。
馬懿目力極好,瞧了兩眼便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道:“縣衙的車馬來了,我們的工錢也該到手了。”
四周的村民們也紛紛停下了手中的活計,朝著遠處張望著。
不多時,三十餘輛馬車緩緩駛入村口,車上堆滿了麻袋和木箱。
縣衙裏外派的直白跳下車,手中拿著一本厚厚的冊子,高聲喊道:
“下鄉學子們先來領工錢,村民搭把手把糧食和粗布、粗鹽卸車。”
“把東西卸好後,先把麻桿和大豆裝車,然後請村正出來分糧!”
聽到直白的話,永昌村的村民們頓時歡唿起來,紛紛圍了上去。
他們開始將馬車上的糧食、粗布、粗鹽卸了下來,然後將今年收獲的麻桿、大豆裝車。
盡管永昌村的村民達到了二百三十口,但他們開墾的荒地卻不過四百多畝。
四百多畝荒地收獲的麻桿、大豆並不多,麻桿三千多斤,大豆也不過八千多斤。
在村民將這些物資裝車時,李陽春和馬懿也前來領取了工錢。
每人每月三百錢,雖然不多,但是也值得他們高興了。
馬懿和李陽春沒有著急領錢,而是先讓學弟們上前領了工錢,二人留到了最後。
原本以為是普通的領工錢,卻不想等他們來到直白麵前時,那直白卻開口道:
“馬先生和李先生,都護府有令,第一批下鄉的學子提前三個月迴城。”
直白的話和平靜,可馬懿和李陽春卻愣住了。
“提前迴城?”
“迴哪?”
二人錯愕,不敢置信自己剛才聽到了什麼。
麵對二人如此,直白卻似乎見怪不怪,隻是平靜解釋著:“都護府有令,放諸位四個月的假期。”
“建議你們快些迴去,最多半個月,洪池嶺就要大雪封山了。”
“另外明年二月初五前,地方縣衙會派人通知諸位參軍的!”
直白說罷,當即將二人的工錢發給了他們,同時拿出紅泥與文冊,示意他們簽字畫押。
此刻的二人還沒從提前迴城的消息中走出來,便迷迷糊糊的簽字畫押了。
“我們這就要迴城了?”
瞧著直白轉身離去的背影,馬懿還不敢置信,情緒十分複雜。
他迴頭看了一眼人群中幫忙幹活的馬阿丈和李阿丈,又望了望永昌村,心裏極為不舍。
“學長,你們要迴城了啊?”
幾名學弟站在背後,顯然聽到了直白剛才的那番話。
幾人眼底情緒同樣複雜,有七分羨慕,又有三分不舍。
馬懿聞言幹笑道:“沒事,隴右就這麼大,等會我把我家地址寫給你們,平日裏記得給我寫信。”
“等你們後年入伍的時候,說不定我還能照顧你們。”
幾人聞言紛紛表示感謝,而李陽春則是看向馬懿說道:“等會我們跟著縣衙的馬車去大鬥鄉,你在這裏等著,我和村正去借車。”
“好!”馬懿應下,隨後轉身便跑去幫馬阿丈和李阿丈的忙了。
不多時,麻桿和大豆盡數裝車,而馬懿也抓住機會和馬阿丈、李阿丈說道:
“阿丈,都護府讓我和大郎迴城了……”
聞言,馬阿丈和李阿丈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
“那你……你們這……”
“迴城好啊,你們什麼時候走啊?”
馬阿丈不知道該說什麼,最後還是李阿丈鎮定些,勉強擠出了笑容安撫他。
“估計還有個七八天才走,等會我和大郎去鄉裏買頭豬,迴來請鄉親們吃頓豬肉。”
馬懿將離開的日子說成了七八天後,想著最後這幾天,多為家裏砍些柴,以免阿丈、阿娘們大冬天自己去砍柴。
“好好好……”
馬阿丈不知道該說什麼,隻是一個勁的說好。
與此同時,李陽春也跟著村正一同驅趕著挽馬車出現。
村正是個三十出頭的漢子,姓李,為人十分熱心,所以被選為村正。
隴右的村正也有俸祿,但並不多,每月僅二百錢,比下鄉學子的工錢還要低。
饒是如此,卻也是不錯的差事了,畢竟村正除了組織開荒和繳納賦稅外,平時並沒有什麼苦活。
隴右沒有徭役,所以村正不算什麼難當的差。
“諸位叔父、阿娘和兄弟姐妹們!”
李村正站在了馬車上,對搬完東西的村民叫嚷道:
“剛才衙門來消息,讓馬先生和李先生幾日後迴城。”
“李先生和馬先生商量了一下,準備買頭豬來請村裏吃席,等會分完糧食,各家各戶派口人去我院裏幫工,咱們熱熱鬧鬧的吃頓肉!”
“馬先生和李先生要走了啊?”
“肯定啊,他們這樣有學問的人,下鄉之後肯定得迴去。”
“要我說,下鄉也是苦差事,讓他們這種官老爺來鄉下種地。”
“官老爺怎麼不能種地了?聽說節帥就經常種地呢!”
“也就是隴右了,換做在劍南道的時候,你們的這些話都夠官差打一頓。”
“馬先生和李先生日後當了官,肯定是清官。”
“你這話說的,隴右哪有貪官啊……”
永昌村的這些村民,大多都是從劍南道逃難而來,並沒有什麼見識。
但他們很清楚,隴右讓他們活了下來,而且並沒有劍南道的官吏那麼黑暗。
當然,他們之中部分人也把隴右想的太好了。
麵對他們的誇讚,馬懿心裏五味雜陳,直到李陽春驅車趕來,他才如夢初醒。
“走吧!”
李陽春與幾名學弟一同驅車而來,盡管隻有三輛挽馬車,但也足夠運迴他們想要的東西了。
馬懿上了挽馬車,一路上一言不發。
他們跟在縣衙隊伍的後麵,兩個多時辰後,便見到了前方的大鬥鄉。
縣衙的隊伍沒有停留便越過了巡檢站,而巡檢站的王兆卻走出了草棚,隔著老遠便等待了馬懿他們到來。
待李陽春和馬懿到來,王兆諂媚的走上前去,對二人作揖道:
“恭喜二位先生迴城,稍後二人迴村的時候,可以在大鬥鄉的驛站領兩匹挽馬。”
“騎馬前往縣衙報道後,便能從縣衙換馬返迴臨州了。”
“沿途的所有驛站都可以換馬和提供休息,二人在迴去的路上,說不定能碰上昔日的同窗。”
在王兆看來,下鄉這種事情,對於馬懿這種官員子弟來說,必然是十分痛苦的事情。
畢竟王兆自己在擔任巡檢前,也曾是姑臧城內的學子,盡管隻是小學畢業,可他知道在城裏能享受到什麼。
大鬥鄉比起那些村子固然繁華,但與縣城相比就不如了,更不要提和涼州治所的姑臧相比了。
這般想著,王兆笑容更為諂媚,但馬懿卻覺得他笑得十分惡心。
他自然知道王兆交好自己是為了什麼,但他也沒有撕破臉皮,而是擠出笑容迴應道:“多謝王巡檢!”
“無礙無礙!”王兆連忙迴禮作揖,讓出鄉道來讓馬車進入大鬥鄉內。
李陽春抖動馬韁,不多時便進入了大鬥鄉內。
臨州大學的學子們四散而去,各自買東西去了。
李陽春和馬懿則是在肉鋪麵前等著,而肉鋪的掌事已經派人去將豬抓來了。
一刻鍾後,肉鋪的夥計驅車而來,騾車背後放著一頭看上去並不小的八眉豬。
八眉豬被束縛四肢,馬懿上手提了提,發現自己提不動後,終於露出了自出村以來的第一個笑容。
“這豬好,起碼百五十斤以上。”
“馬先生好手力,這兩年大的八眉豬,剛好一百八十斤整。”
夥計下車誇讚馬懿,馬懿則是和夥計一起拎起這頭豬,將其放在了自己的馬車上。
興許是知道死期將至,這頭豬被拎起來的時候屎尿並流,馬懿雖然感覺惡心,但卻沒有撒手。
近兩年的下鄉生活,別說和豬的屎尿接觸了,就是牛糞他也沒少撿過。
偶爾遇到那種外表幹硬,內在軟榻的牛糞,伸出手抓上去時,手指直接抓到了牛屎裏麵。
起初馬懿還會罵罵咧咧,結果就是被李陽春嘲笑。
後來他學聰明了,即便抓到牛屎裏,他也假裝沒有事情發生,頂多趁李陽春不注意,把手指插到土裏擦一擦。
不過他還是低估了這頭豬的活力,那屎尿幾乎噴了出來,弄得他兩隻手上全是屎。
“娘賊的,這頭豬早上吃了多少啊!”
夥計都有些受不了了,但馬懿卻緊閉嘴巴,生怕豬糞崩到嘴裏。
“嘭——”
好不容易將豬丟到馬車上,馬懿連忙看向肉鋪掌事:“借水洗洗手。”
“嗬嗬,馬先生裏麵請。”
肉鋪掌事笑嗬嗬點頭,做出裏麵請的手勢。
“這是八貫錢,您收好。”
馬懿走到了肉鋪裏麵,而外麵的李陽春則是在將這頭豬固定好後,從懷裏將錢盡數遞了出去。
掌事接過之後朝李陽春作揖:“日後不知道還能否見到兩位小先生,這兩斤牛肉便算我請的吧。”
話音落下,他拿起旁邊切好的兩斤牛肉遞了出去。
李陽春聞言錯愕:“今天有牛肉賣?”
他目光朝牛肉看去,隻見一頭牛擺在肉鋪裏麵的案上,大半都被分解了。
“這是附近村裏老死的老牛,衙門準許後,我便將其開解了。”
掌事解釋著,而李陽春聞言看了看肉價,不由咋舌。
以他和馬懿剩下的錢,肯定是買不了牛肉了。
想到這裏,他接過掌事遞來的兩斤牛肉,畢恭畢敬的躬身作揖道:“多謝掌事。”
“不謝。”掌事笑著點點頭,而李陽春則是看向肉鋪內:
“馬大郎,你弄好了沒有!”
“來了來了!”馬懿連忙從肉鋪內快走出來,期間甩甩手的同時忍不住抱怨道:
“我這衣服沾了不少豬糞,迴去還得勞煩阿娘幫忙洗一洗。”
“快走吧。”李陽春催促其上車,隨後便與他駕著馬車來到了大鬥鄉的牌坊下。
此時那幾名學弟已經在這裏等了許久,瞧見他們來,紛紛坐上了馬車。
期間不免抱怨這頭八眉豬拉屎拉太多,弄得東西放不下,隻能抱在懷裏了。
李陽春笑著調侃他們幾句,隨後便駕車返迴了永昌村。
期間路過巡檢草屋時,不免又見到了站樁式的王兆。
寒暄幾句後,馬懿他們便返迴了永昌村。
他們迴到村裏時,已然是申時三刻(15:45)了。
村正家裏已經聚集了四五十人,並且已經準備好了柴火。
這頭八眉豬被兩個漢子擺在桌案上,一刀從脖子下方捅死。
不多時,豬肉的香氣開始傳遞,整個村子都能聞到豬肉的香味。
半個時辰後,這頭八眉豬就被處理了個幹淨。
即便沒有香料,隻有最簡單的粗鹽,卻依舊讓眾人吃得笑容洋溢。
馬懿早早便迴到了家裏,他將家裏的那些幹樹樁擺好,一言不發的劈柴。
等李陽春跟著馬阿丈迴來的時候,他卻已經獨自劈了兩垛一人高的柴火。
李阿丈和馬阿丈見狀讓他趕緊去換衣服,馬懿也老老實實的聽從二人建議,把那沾了不少豬糞的衣服給換了。
等他用溫水衝了衝澡後,草棚外桌上擺著的確是一套新布衣。
馬懿認得,這是去年他和李陽春給幾位阿丈阿娘買的粗布。
本是留著給幾位製成衣服,新年穿新衣所用,結果新年時,卻不見四人穿上新衣。
當初他還以為是極為不舍得穿,如今看來,粗布製成了衣服,卻是製成了他的體型。
不知懷揣何種心情,馬懿隻覺得鼻頭一酸,隨後慢慢穿上了衣服。
他往偏屋走去,卻聽到馬阿丈與李阿丈、李阿娘說道:
“我是舍不得他們離開,這一年以來我都把他們當成自己孩子了……”
“始終要走的,他們是要幹大事的人,以後還能記得我們就行了。”李阿丈迴話。
“明天我去和李二郎說,以後我們兩家不接學子了,他們走了我難受……”
李阿娘啜泣著,這讓馬懿鼻頭酸得難受。
他沒敢繼續聽下去,腳步放輕的走迴了偏屋,卻見李陽春已經唿吸勻稱的睡著了。
“這個沒心沒肺的!”
原本都快哭出來的馬懿,瞧見李陽春這模樣,所有情緒瞬間消失,在心底暗罵這廝沒良心。
罵完過後,他便躺在旁邊的榻上,裹緊了那充滿柳絮的被子。
在他躺下之後,李陽春這才緩緩睜開眼睛,無聲無息的擦了擦眼淚。
接下來幾日,兩人都把時間留在了劈柴和找馬草上。
他們從什麼也不會的學子,成了如今開荒種地、下廚做飯,劈柴坯土等樣樣精通的農家子弟。
除了早期的埋怨,後續便隻剩下了感激。
八天後,隨著時間到來,馬懿和李陽春收拾了行囊,在馬阿丈和李阿丈及兩位阿娘的護送下,來到了永昌村的村口。
永昌村的存們和他們那幾位學弟都來了,李村正則是駕著馬車在外等著送他們去大鬥鄉上。
“李小先生,日後要記得迴來啊。”
“沒錯,等過個五六年記得迴來!”
“沒錯沒錯,那個時候,村子旁邊的荒地都成熟地了,我們請你們吃粟米飯!”
村民們七嘴八舌的說著,兩位阿丈則是沉默不語,兩位阿娘則是眼眶紅紅的,不斷的擦拭著眼淚。
馬懿本來還想說什麼,結果一張嘴,話還沒說出來,人便先哭出來了。
“馬大郎,直娘賊的!你別哭啊!”
李陽春罵了他一嘴,結果一張嘴就跟著哭了起來。
“娘賊的,都叫你別哭!你哭了我也想哭!”
他把想哭怪罪到了馬懿身上,馬懿不語,隻是一昧的把頭扭過去,不想在眾人麵前哭。
“別哭了,早些上車吧。”
“是啊,李二郎和我們說了,再過七八天就大雪封山了,到時候你們也迴不了家了。”
馬阿丈和李阿丈勸著,李阿娘和馬阿娘則是哭著抱住他們倆。
逃亡路上,他們的孩子死的死,失散的失散,如今好不容易將馬懿和李陽春當成了自己的孩子,可他們卻要走了。
“阿娘…我會寫信迴來的……”
二十多歲的馬懿,此刻如小孩般泣不成聲,抽噎著答應會寫信迴來。
馬阿娘點點頭,拍了拍他們兩人的後背:“路上小心點,到了地方記得迴信。”
“我們看不懂,但你們的信到了,我們就知道你們安全到家了……”
李阿娘和馬阿娘的話,令李陽春和馬懿泣不成聲。
最後還是兩位阿丈把兩位阿娘撥開,推著他們上的馬車。
“駕!”
李村正的抖動馬韁,挽馬拉拽著馬車向大鬥鄉走去。
“記得迴來啊!!”
村民們不斷揮手,馬懿和李陽春同樣揮手迴應。
漸漸地,永昌村越來越遠,而他們的身影也漸漸消失在了村民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