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門!快開門!!”
長安東市,晨曦初露,卯時的城門剛剛打開,城內的百姓卻已陷入一片恐慌之中。
隨著“王龐兵亂”的消息傳入長安,漕運被切斷的噩耗也隨之傳遍大街小巷。
百姓們紛紛湧向各坊的糧鋪,試圖搶購糧食以應對即將到來的糧價飛漲,但他們始終還是慢了一步。
“我家要六鬥粟米!”
“我要五鬥!”
“兩石!我要兩石!”
糧鋪前,百姓們爭先恐後地叫喊著,聲音中充滿了焦慮與絕望。
麵對他們的焦急,糧鋪的夥計卻冷冷地站在門口,將寫有“鬥米二百錢”的木牌插入粟米堆中,隨後高聲宣布道:
“不要搶不要搶,價格改了,現在是每鬥二百錢!”
“什麼?!”
“你們這不是搶錢嗎?!”
百姓們聞言,頓時炸開了鍋。
有人憤怒地指責糧鋪趁火打劫,有人則絕望地搖頭歎息。
糧鋪的夥計卻毫不在意,冷冷地迴應:“能買就買,不買就滾!”
在這長安城中,普通百姓賣賣力氣,一個月也不過掙得六七百錢。
如今一鬥米便要二百錢,一個月的工錢隻能買三鬥米。
這點糧食,如何夠一家數口食用?
不少百姓頓時覺得天塌了,心中充滿了無助與絕望。
“這可怎麼辦?一鬥米二百錢,我們一家五口,這點米連半個月都撐不過去!”
“朝廷呢?朝廷不是有糧倉嗎?為什麼不放糧平抑糧價?”
麵對鬥米二百錢的糧價,不少百姓隻能寄希望於朝廷,但他們的期盼注定要落空。
漕運被切斷,洛陽與關中的糧食供應陷入癱瘓,朝廷的糧倉麵對這樣的局麵,也無法做到顧忌關中數百萬百姓。
百姓們惶恐不安,隻能爭先奔走,哪怕隻能尋到稍微便宜些的糧食也好。
在他們四處奔走時,長安東市糧鋪不遠處的馬車內,身穿蜀錦的兩名肥胖男子冷眼旁觀著這一切。
他們手中各自握著一份賬冊,上麵記錄著今日糧價的漲幅。
“我看這糧價,還能再漲一漲。”
“漲太多了,恐怕會引起朝中官員的不滿。”
兩名富商在馬車中對話,但先開口的那名富商卻輕笑道:
“隻要把北司和南衙打點好,又有什麼不能漲的?”
“稍後你我各帶金銀糧食去北司和南衙那幾位內相、宰相府中走動走動,不怕賣不了糧食。”
“這能行嗎?”對麵的富商麵露遲疑,結果卻迎來對方的嗤笑。
“隻要錢糧給夠,這群官員根本就不在意這群賤民的死活!”
談話間,兩名富商當即拍板,分別向北司的王宗實,南衙的路巖府上送去金銀糧食。
王宗實照單全收,路巖則是推脫幾分,寬慰他們說糧價飛漲乃時局所致,而非人力能阻止。
意思如表麵那般,算是同意了他們抬高糧價的舉動,就是他不收錢糧的舉動讓不少富商不明所以。
但即便如此,長安及關中的糧價還是不可避免的漲了起來。
麵對兩都糧價飛漲的結果,哪怕是不喜歡上朝的李漼都不免召開了常朝。
百官再度齊聚紫宸殿,而李漼高坐金臺之上,麵上平靜,心裏卻十分忐忑。
盡管已經有了對亂兵動手後所造成結果的準備,但事情真正發生時,他卻還是不可避免的忐忑起來。
感受著心裏的不安,他掃視著殿內的百官,緩緩開口詢問道:
“龐勳與王仙芝之亂,究竟需要多久才能平定?”
幾日前擢升為同平章事,眼下擔任兵部尚書兼宰相的路巖聞言,立即站出隊列,作揖行禮的同時語氣自信道:
“陛下,隻需一個月,諸鎮必能平定此亂!”
“恐怕不然!”
麵對路巖的自信,身為兵部侍郎的高璩卻毫不客氣地站了出來,與其唱起了反調。
眼見這兩人又吵了起來,朝臣們紛紛側目,而此時的高璩也麵色凝重的向李漼作揖起來。
“陛下,龐勳的銀刀軍與王仙芝的天平亂兵皆狡詐多端。”
“眼下諸鎮尚未與亂兵交鋒,無法判斷其真實實力,更無法斷言何時能結束戰亂。”
朝臣們聞言,紛紛點頭附和。
他們大多認可高璩的謹慎態度,而非路巖的盲目自信。
路巖感受到朝臣們輕蔑的目光,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怒火,但他強壓脾氣,繼續向李漼陳述自己的觀點。
“陛下,臣有三勝三敗論,可證官軍必勝,賊軍必敗!”路巖挺直腰板,語氣鏗鏘有力。
“路相請說……”李漼來了興趣,而路巖也隨即闡述起了他的三勝三敗論。
“官軍甲胄齊全,久經操訓,此為勝一。”
“官軍糧草充足,各鎮節度使皆有兵略,此為勝二。”
“官軍有朝廷指揮,朝廷有陛下坐鎮,此為勝三。”
說完了三勝,他頓了頓後繼續說道:“反觀賊軍,其內部勢力多股,難以整合,此為敗一。”
“王仙芝與龐勳皆乃鼠目寸光之徒,竟固守與官軍為敵,此為敗二。”
“賊軍劫掠徐宿,而徐宿二州諸縣因去歲洪澇遭災,當地糧草不足,賊軍糧草必然難以為繼,此為敗三。”
路巖細數自己的三勝三敗論,麵露自信,仿佛賊軍的敗亡已在眼前。
隻是不等他驕傲,高璩卻又毫不留情地向他潑了一盆冷水。
“路相所言,未免過於樂觀。”高璩冷冷說道:
“賊軍若突圍化作流寇,這才是對朝廷最大的威脅。”
“倘若各州府縣皆被劫掠敗壞,必然影響今年的賦稅。”
“此外,徐宿地區不僅是漕運要道,還是產鹽要地。”
“此處戰亂每持續一天,朝廷的損失便數以萬計。”
話音落下,高璩轉身向李漼作揖,語氣懇切:“陛下,臣建議派人招安王仙芝和龐勳,授予他們刺史之職,要求其解散部眾。”
“如此一來,既可平息戰亂,又可減少朝廷損失。”
麵對高璩的這番話,李漼卻眉頭緊鎖,麵上流露出些許不喜。
他自然知道高璩的建議並非沒有道理,但他心中卻有一股身為天子的傲氣。
他可以容忍自己向河朔三鎮服軟,也可以向河隴的劉繼隆低頭,但麵對王仙芝和龐勳這兩股“小小賊兵”,他絕不可能低頭。
“賊兵若作亂便招安,那天下盜寇豈不紛紛效仿?”
李漼冷冷開口,語氣中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朕依舊認為,必須將賊軍徹底剿滅,以儆效尤!”
“陛下……”高璩試圖解釋,可李漼卻直接看向蔣伸:
“戶部調撥七十萬貫,派遣員外郎鄭畋前去關東犒軍,務必激勵將士,早日平定叛亂!”
蔣伸聞言,當即與隊伍之中靠後的一名三旬官員走出作揖,將旨意接下。
不過接下旨意後,蔣伸又提起了關中和洛陽的糧食問題。
“陛下,如今兩都糧價飛漲,百姓怨聲載道。”
“若不及時平抑糧價,隻怕會引發更大的動蕩。”
李漼點了點頭,不假思索:“傳令各州縣開倉放糧,平抑糧價,另嚴查囤積居奇者。”
“陛下英明……”
朝臣們紛紛唱禮,但心中卻各懷心思。
蔣伸無奈,當即隻能繼續作揖道:“陛下,各州縣糧食不足,莫說要平抑各縣糧價,便是平抑長安糧價都尤為不易。”
“眼下唯有從河東、劍南調糧,但糧道糧價並不便宜,運抵關中後,恐怕也無法平抑糧價太多。”
“那有什麼辦法?”李漼眉頭緊鎖,他並不了解各縣儲糧數量和長安所消耗。
如今蔣伸把問題提出來,李漼無法解決,自然要詢問群臣。
聞言,蔣伸隻能試探著說道:“陛下,不如派遣官員,向隴右采買糧食,以此平抑關中糧價……”
“你說什麼?”李漼臉色變得有些難看。
盡管他喜歡看劉繼隆寫的話本,但他心裏卻還是抵觸和劉繼隆接觸的。
與隴右買賣糧食,那不就是資敵嗎?
待到日後隴右不斷強大,關中必然深受其害。
“陛下,此乃無奈之舉……”蔣伸歎了口氣,十分無奈。
大唐本就積弊,會昌雖然短暫中興,可後續的大中卻因為應對王守文之亂、裘甫之亂和黨項之亂,不斷對百姓加稅。
百姓因此流離失所,中原及江南的生產遭到破壞,使得漕糧北運數量十分有限。
加上大唐與大禮在西南大打出手,以至於物價常平的劍南道都糧價飛漲。
雖說高駢大勝後,劍南道糧價短暫迴落,但誰又知道祐世隆會在什麼時候繼續用兵呢?
蔣伸正是因為清楚這些,才會無奈建議朝廷向隴右采買糧食。
蔣伸的無奈被李漼看在眼裏,他心裏又何嚐不知劍南與河東拿不出糧食,但讓他派人去與劉繼隆貿易,他實在有些放不下臉麵。
拳頭緊了緊,最後卻又無奈鬆下,心頭暗歎罷了。
“禮部侍郎楊知溫,左神武統軍張淮銓何在?”
“臣在……”
隊伍中,楊知溫與張淮銓先後走出,李漼則是開口看向蔣伸:“戶部及度支還有錢帛幾何?”
“迴陛下,有錢二百四十餘萬緡,布絹綢緞數量不一,大概值錢百萬緡。”
“嗯……”李漼沉吟片刻,隨後才看向楊知溫與張淮銓道:
“以你二人為采訪使,以右神武軍為護衛,押運絹帛綢緞往隴右去,自隴右采買糧秣而歸,知否?”
“臣等領旨……”
楊知溫與張淮銓作揖行禮,而之所以選擇他們,也是李漼深思熟慮的結果。
張淮銓是張議潮長子,劉繼隆必然不會為難他,而楊知溫對朝廷忠心,且與劉繼隆有舊,自然也不會遭到為難。
若非考慮到封邦彥和張議潮需要留長安為質,李漼都準備派這兩人去了。
這般想著,李漼也漸漸安下心來,隨後對蔣伸說道:
“隴右之糧采買到來前,各倉暫不放市。”
“臣領旨……”
李漼不確定劉繼隆是否會賣糧食,萬一他不賣糧食,而京畿糧倉的糧食又拿去平抑糧價,這豈不是坐看京倉空虛嗎?
所以在隴右糧食運至關中前,他暫時不會考慮放京倉糧食來平抑糧價。
在他這般想著的時候,卻見紫宸殿正門出現了田允的身影,並且神色有些焦急。
“陛下,臣有事啟奏……”
田允焦急作揖,吸引了殿上群臣目光。
“準!”
李漼頷首,田允見狀便快走進入殿內,隨後走上金臺,對李漼恭敬作揖道:
“陛下,剛才宣陽坊傳來消息,裴相病卒府中……”
田允的話說完,李漼卻是愣住了。
不止是他,殿內聽到的不少臣工紛紛愣住,麵露惋惜。
裴休畢竟算是李德裕之後,稍微能對漕運和財政改革的能臣。
盡管效果遠遠沒有達到挽救大唐國祚的程度,但卻令人敬佩。
“傳朕旨意,輟朝三日,另追贈其為太尉,河東縣侯……”
李漼深吸口氣後,最終還是給了裴休該有的待遇,同時對田允交代道:“此事,法海禪師可曾知曉?”
“暫時不知……”田允搖了搖頭。
法海禪師在未出家前是宰相裴休的長子,俗名裴文德。
十年前他前往江南潤州,將澤心寺修葺後,便將澤心寺更名為金山寺,聽聞修葺金山寺時遇到白蟒傷人,他以禪杖降服白蟒,將其趕入長江之中,使潤州百姓安居樂業。
李漼近年來對佛法癡迷,幾次邀請法海入長安而不得。
如今詢問田允,也是想著借裴休去世的消息,請法海來長安做場法事,順帶與其探討探討佛法。
“將此時告訴法海禪師,請其至長安為裴相行場法事。”
“是……”
田允應下,而李漼則是歎了口氣,接著將目光投向高璩。
“相位不可缺,今日擢兵部侍郎高璩為同平章事,入南下與諸相共事……”
“謝陛下隆恩!”
高璩躬身作揖,路巖則是臉色難看。
高璩本就喜歡為難於他,如今入了南衙,恐怕還要繼續與自己為難下去。
皇帝此舉,恐怕是不放心自己,想利用高璩來製衡自己……
這般想著,路巖隻覺得心裏憋了口氣,不知道該如何吐出。
“散朝……”
“上千萬歲壽!”
隨著李漼走下金臺,群臣紛紛躬身唱禮,待李漼消失後,群臣方才退出紫宸殿。
張議潭年紀太大,自從三年前大病過後,便已經不再上朝。
朝廷將他留住,也隻是為了以他為河西人質罷了。
因此張議潮下朝後,隻能與張淮銓一同迴家,至於張淮鼎則是留宿外廷,負責外廷班值及戍衛。
二人乘車返迴宣陽坊府邸,路上還見到了裴休的府邸。
隻見裴府之人已然披麻戴孝,看得張議潮忍不住歎氣:“人死魂歸故土,落葉歸根,不知你我父子,可還能返迴沙州……”
“阿耶,我們還迴沙州作甚?”張淮銓如今也年近四旬,可身上卻比曾經多了些市儈,少了些憨厚。
“畢竟是你我家鄉……”張議潮歎了口氣,心裏自然知道張淮銓的想法。
自從張淮鼎獲得從龍之功,擢升神武大將軍後,張淮銓的地位也水漲船高。
憑借手中的一千五百左神武軍,便是北司宦官見了他,也得客客氣氣的稱唿其為張統軍。
“百姓困苦,不要太過為難他們了……”
張議潮突然歎氣說著,張淮銓連忙點頭:“阿耶放心,我等隻收那些商賈的打點。”
張淮鼎和張淮銓兩兄弟並不愚笨,知道兵權的重要性,因此他們對麾下兵卒極好。
不過朝廷的軍餉是萬萬不夠收買人心的,也不夠二人用度,因此二人常從商賈手中收受打點。
張議潮勸過,但並沒有什麼作用。
人言“女大不中留”,卻不提“兒大父難製”。
張議潮老邁,漸漸管不住他們了。
他如今能做的,便隻有在言語上約束他們,心裏期盼著二人不要為他張氏招災。
好在河隴有劉繼隆和張淮深,即便朝廷有人要對付自家兩個兒子,也起碼會顧忌河隴的張淮深他們,不敢做的太過分。
這麼想著,張議潮對張淮銓提醒道:“此次你與楊知溫往隴右去,莫要憑身份去招搖,知否?”
“阿耶放心,某可不敢在那劉繼隆麵前招搖。”
張淮銓還是清楚他與劉繼隆之間差距的,畢竟他曾經也見過隴右的軍勢。
如今廟堂上都說隴右有強兵五六萬,而他不過是個左神武統軍,麾下才一千五百甲兵,如何敢在劉繼隆麵前招搖。
“司徒,我們到了……”
馬車停下,車夫搬下凳子,扶著張議潮與張淮銓走下馬車。
二人往府內走去,卻見馬蹄聲在身後響起。
“阿耶、阿兄等等我!”
張淮鼎的聲音響起,二人迴頭便見身穿紫袍的張淮鼎翻身下馬,將馬韁丟給了車夫。
“阿耶,我聽聞阿兄與楊知溫要往隴右去,有些事情需要和阿兄交代。”
張淮鼎身上充斥著市儈與虛偽,這讓張議潮眉頭微皺,隻得提醒道:“不要胡來害你阿兄。”
“阿耶哪裏的話。”張淮鼎有些尷尬,但張議潮卻不理睬,隻是看向張淮銓:
“稍後來你伯父那,我有手書需要你幫我送給牧之。”
“是……”張淮銓恭敬應下,隨後便見張議潮先一步走入張議潭府內。
眼見自家阿耶走了,張淮銓這才看向張淮鼎:“二郎,你要讓我幹什麼?”
“幫我把這份手書交給劉繼隆,放心吧阿兄,我不會害你的。”
張淮鼎拿出一份手書,張淮銓想也不想的放到懷裏,隨後才詢問道:“你寫的什麼?”
張淮鼎沒想到張淮銓居然會詢問自己,但他還是解釋道:
“你我手中雖有神武軍,可神武軍畢竟不過三千兵馬,與神策軍相比還是差了些。”
“你我要想再往上,唯有在外朝培養幫手。”
“我雖嫉妒大兄與劉繼隆,但也隻有此二人能幫你我。”
“你隻管將書信拿給劉繼隆,他看後自然會給我迴信。”
張淮鼎說罷,張淮銓也不曾懷疑,點點頭道:“既然無事,那我便先去尋阿耶了。”
“去吧,我也迴宮當值了。”
張淮鼎頷首,眼看著張淮銓離去,隨後才從車夫手中接過馬韁,上馬往大明宮趕去。
不過兩刻鍾,他便策馬返迴了建福門,下馬往宮內走去。
“將軍!”
駐守建福門的神武軍將士作揖行禮,他頷首迴應的同時,目光投向了建福門內的宮中。
不少伶人與樂師正在往鹹寧宮趕去,而他們的身影令張淮鼎麵露不屑。
所謂天子,也不過是聽曲看戲之徒。
若非王宗實等人擁立,其人也不過是個賢王罷了,何來天子之名?
想到自己如今僅有神武大將軍之職,比之王宗實、王茂玄等人差之久矣,張淮鼎便心有不甘。
“我若有河隴助力,日後為何不能效仿王宗實他們擁立皇子,獨攬從龍之功?”
思緒間,張淮鼎的心思早已飛到了張淮銓身上的那封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