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良的變卦,原因很簡單,也很荒唐:他毫無理由地認為,蘇幕遮姑娘長了一張娃娃臉,一定還隻是個小娃娃,絕不會是大姐姐。
絕頂費盡唇舌,想讓好兄弟認清現實:那姑娘十有八九是個老大姐,她隻是長得甜幼而已。
公良急了,要割袍絕交。
絕頂還不想放棄這個沒救了的兄弟,隻得換了個話題,談起了素知心之死。
公良曾從鮮卑族的達奚徘徊姑娘那裏聽到過一些,便對絕頂講述起來:
“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思念故鄉,鬱鬱累累。欲歸家無人,欲渡河無船。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
那一年,秋八月,風蕭蕭而樹急,天慘慘以雲低。素知心一襲白衣,背斜寶刀,吟誦著這首古詩,心神激蕩,拾級而上。
素知心哀苦的神情,打動了不遠處的一位姑娘。姑娘拽拽身邊老人的衣袖:“阿耶,你看那個哥哥,風塵滿麵,愁腸淚眼,是不是有什麼解不開的煩惱?”
阿耶是什麼稱唿?
如果你是剛穿越到唐朝的人,也許會一頭霧水。其實,在大唐,阿耶就是阿爸的意思。
老人複姓達奚,名珣,官拜河南尹,旁邊的姑娘,是他的長女,名叫徘徊。
達奚珣正在煉句,作他的《華山賦》,對女兒的問話聽而不聞。
徘徊望著在幾步前停住腳步的素知心。她秀眉微蹙,對父親說道:“阿耶,你說過,千古憑高,謾嗟榮辱,那個哥哥是在懷古悲哀,還是在自歎身世?”
達奚珣得了佳句,念道:“人寰不遠,勝氣常清;石含古色,泉落秋聲。”
徘徊嗔怪地喊了聲阿耶,使勁搖晃他的衣袖。達奚珣這才順著女兒的目光,看了看前麵臺階上的素知心。
達奚珣隨即判斷出:不佩帶寶劍,卻背負長刀,此人肯定不是溫順黎民,十有八九是以武犯禁的江湖俠客。
徘徊很好奇:“阿耶,你怎麼知道他背的是刀,不是劍?”
大唐時代,唐刀的刀身像長劍一樣狹直,與後世的彎刀迥然不同。素知心的刀,藏在鞘內,徘徊姑娘因此認不出是劍是刀。
正此時,四位江湖人士登著臺階走上來。這四個人或持刀劍,或帶錘槊,個個殺氣淩空。四人抬頭看到前方的素知心,都露出驚喜神情,紛紛說道:“這個白衣賊!追尋良久,跨越萬水千山,不意卻在這裏與他遭遇。”
素知心對那四人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他神情憂鬱,橫笛而吹。
徘徊懂得音律,熟悉樂曲,猜到橫笛吹的是《昔昔鹽》的曲調。
穿越唐朝的人都知道,《昔昔鹽》是樂府曲辭名,始見於隋代薛道衡。其實這種說法說來有誤。
昔昔鹽其實是西域音譯,當時的發音,如果用現在的拉丁字母來拚,會是sassiyakne,其中,sassi一詞是世俗的意思,yakne一詞是歌曲的意思。
那四個人一邊時不時撩上素知心一眼,一邊急切地大聲交談,絲毫不避諱身邊的遊客,更不避諱他們所議論的素知心。
這幾個人要生擒前麵的白衣青年,然後送官問斬。姑娘抬頭看看前麵臺階上的素知心,發現他渾然忘我,投入到吹笛中去。
達奚珣迴頭詢問跟隨多年的昆侖奴:“你曾經久慣江湖,閱人無數,可認得眼前這些家夥?”
昆侖老奴一雙眼睛都在素知心身上,竟然忘了迴答主人。
達奚珣神態威嚴,再問一句。昆侖奴才醒悟過來,叉手施禮,恭敬說道:“這些人我還認得。”
他指著下麵臺階上的四人:“年老的那個,名叫吳畫佛,拿手的兵器是吳帶當風飛天劍。最年輕的那個,名叫陸渾,十萬大山生人,絕招是銅駝荊棘錘。紫衣服的那個,綽號雲中熊虎,名字我忘了,他用的是獅吞槊。綠衣服的那個,佩戴帶雲夢劍,姓雁,叫做雁平沙,是個薛延陀人。”
姑娘最關心的,是憂鬱的青年。
昆侖奴嘴唇顫抖:“那一個,就是突騎施的碎葉公主找尋良久的素郎君抱真啊。數日不見,他變成這般模樣!真是令人痛心!”
達奚珣瞇縫了眼睛,冷冷地看了看素知心,滿懷惡意地說道:“這就是素知心啊。這個人曾經譽滿天下,到今天卻是謗滿天下。”
徘徊如遭雷磔,震驚心亂,喃喃說道:“真沒想到,他竟然就是素知心……他看上去很善良很痛苦……他竟然是素知心。難道他真像人們說的那樣死有餘辜嗎?”
那四個人還在爭論。
陸渾毫無理由地盲目樂觀,覺得好容易遭逢遇到,擇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捉了素知心,捆成紡錘送到官裏去。
另外幾人卻冷靜下來,越冷靜,就越沒有信心。
吳畫佛插劍入鞘,跟了一句:“說得容易,此賊功力天下第二,難以輕取。”
雁平沙冷冷說道:“你是天下第三,隻比他差一個等級,還怕他不成?”
吳畫佛鄙薄地看著雁平沙,歎了口氣,說道:“我曾與他交手,十四招內慘敗,穴道被封,真氣喪盡,十年方才恢複。”
雁平沙張口結舌:“這麼兇狂?”
吳畫佛哀歎一聲:“那時候,他才十六歲,正年輕,還很良善,懂得手下留情。現在,他不會寬以待人了。”
餘下眾人啞口無言,大失所望。
吳畫佛問眾人:“你們先想想,你們在我麵前能走幾個迴合?再想想,你們在素知心麵前能走幾個迴合?”
眾人自愧不如,無言以對。
素知心放下長笛,望著遠方,唱起一首歌來。
徘徊心裏還是幾分同情,但又不敢說出來,怕人嘲弄。
她聽素知心唱歌,卻一句也聽不懂。她不知道,這是一首西域民歌,素知心是用突騎施語唱的。
歌詞大意是:
“天山上的冰雪潔白無際
我像鹿兒一樣悠閑棲息。
大漠的黃沙,能讓兩顆飛沙相聚。
我苦苦尋找綠洲,
突然間,就看到了你……”
昆侖奴激動起來:“這是碎葉公主唱的歌,這麼久了,素郎君居然學會了。這是流傳在突騎施的情歌。公主第一次唱的時候,素郎君還不懂突騎施語……真沒想到,物是人非,到現在他還記得這首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