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匯合之後,張軌與劉羨率大軍全速前進,緊趕慢趕,惟恐錯過了合戰的時機,導致主帥命喪重圍。
可當他們真的趕赴戰場後,誰也沒有想到,看到的居然是眼前這樣一幅畫麵:
一片開闊平坦的戰場上,馬蹄踏動的塵土正漸漸騰空消散。元帥孟觀率領的三千鐵騎,此時渾身浴血,以一個越來越慢的速度向他們奔來。顯然,兩次無與倫比的衝鋒下,背負著甲騎具裝重載的戰馬已經支撐不動了。但遠處的叛軍卻沒有人趕來追擊,茫茫多的旗幟在煙塵中東倒西歪,同樣茫茫多的胡人則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而在這些胡人組成的人海中,可以看到一道鮮明的缺口,將龐大的陣勢切為兩段。似乎是什麼不能愈合的傷口一樣,將整個叛軍徹底地攔腰殺死了。
到底發生了什麼?
不止是身為受害者的胡人們不敢置信,就連與孟觀身處在同一方的晉人將士也同樣難以置信。
但事實就是如此:
事先沒有人見識過如此規模的重甲騎兵衝鋒,也沒有人揣測到孟觀會采用如此蠻橫大膽的戰術,何況他還挑選了一個如此適合重騎兵衝鋒的戰場。叛軍又沒有任何應對的經驗,更沒有被鑿穿的心理準備。而如果後方的援軍抵達的更晚一些,叛軍準備得更從容一些,事先挖一些拒馬溝,叛軍的防禦也會更加有效,不說全殲上穀營,至少也不會為其徹底鑿穿。
但一切沒有如果,種種因素綜合在一起,成就了這一次驚世駭俗的衝鋒,也成就了上穀營的威名。
當孟觀率上穀營返迴到大軍之中時,他隨性地脫下頭上的兜鍪,露出被汗水浸濕的硬朗麵孔,還有一雙愉快的眼睛。他領著張林等屬下,走到一眾晉軍旗幟中間,裏麵既有代表征西軍司的白虎旗,也有各種象征著勝利的祥瑞旗幟,諸如貔貅旗、獬豸旗、重明旗,包括劉羨的八字安樂旗等等,各旗幟並行如雲。
而隨著孟觀迴到指揮中樞後,黃龍幡堂而皇之地高舉在眾旗之上,如同帝皇審視四野。孟觀問諸將道:“諸位奔波良久,可能大戰?”
孟觀此時開口,自有一股凜然氣勢,令諸將不敢抬首。敬畏之中,眾人感到更多的卻是振奮,主帥如此神勇,那己方又怎能後退呢?
眾將紛紛請戰道:“元帥舍身在前,我等又豈敢落後?必擒齊賊於帳下!”言語中一掃此前接連戰敗的陰霾。
孟觀聞言大笑,又環顧眾人,徐徐道:“可我衝殺一陣,已然累了,能否在此地歇息一陣,等待諸君克敵的好消息啊?”
眾人再次齊聲道:“怎敢辜負元帥信任!我等自去殺賊!”
孟觀當即接過大軍指揮權,下令全軍整軍列陣,以劉羨領張光、索靖、皇甫商、李含四部,共兩萬騎軍,自右翼先行向叛軍發起衝擊,張軌領解係、胡淵、皇甫重、盧播、賈龕等五部,共三萬步軍,在左翼擠壓叛軍,他自領剩下的萬名步騎作為後繼,見機行事。
這是一個標準的錘砧戰術,以右翼的騎軍為大錘,左翼的步軍為砧板,夾在中間做魚肉的,便是齊萬年的叛軍。錘砧戰術一旦成功,便會對敵方造成大量的傷亡,但是風險也很大,因為這會讓中軍成為薄弱點,成為可能被對手突破的中心環節。
而眼下孟觀這麼安排,顯然是吃準了叛軍已經被己方打得喪膽,不能進行正常的反擊了。
在晉軍列陣的同時,齊萬年領導的叛軍也在重新整陣。在看見對方敵軍調動的同時,齊萬年非常清楚對方要幹什麼,他派令兵四處連聲唿喊,試圖振奮軍心:
“集合!列陣!勝負還沒有決定!大丈夫豈能臨陣畏敵?不要忘了戰死的族人,要為他們報仇!不要忘了過去的屈辱,要捍衛尊嚴!陛下將與諸位同在,一直奮戰到勝利到來!”
這些話語喚醒了一些人的勇氣,他們按照齊萬年的要求恢複了陣型,調轉方向來麵對即將發起進攻的晉軍。但還有一些人,他們親眼目睹了同袍如何慘死在晉人鐵騎的腳下,無論如何也難以忘卻這些人的慘相。他們無法不懷疑,下一個這樣成為肉泥的就是自己。這使得他們心生畏懼,可實際上,上穀騎士已經勞累過度,沒有再出陣的打算了。
先列陣完畢的自然是晉軍。
這是孟平第一次參與作戰,他望著對麵延展數裏直到渭水的軍陣,既有些興奮,又有些畏懼,他對著一旁檢查甲胄的劉羨問道:
“劉府君,對麵叛軍的軍勢如此之多,我們能夠獲勝嗎?”
劉羨將綁腿的繩子緊了緊,確認一切準備完畢後,轉而對孟平笑道:“子衡,軍勢的多寡不過是表象,別看對麵有那麼多人,但你看元帥衝殺了這一通,他們根本阻攔不住,這說明啊,他們的軍心已經消散哩!”
習習秋風自渭水南麵吹來,兩軍的軍旗都迎風招展。劉羨也不禁將目光投向對麵,隻見列好陣的齊萬年部巋然不動,而紅鴉軍已經赫然陳列在北部,看來他還想做拚死一搏?
劉羨對一旁的李盛笑道:“賓碩,看到那些紅色烏鴉的旗幟沒有?老對手啊!”
李盛也撥馬拉韁笑道:“紅鴉軍啊,泥陽之戰後,紅鴉軍還剩幾分水準,倒真叫人好奇!”
劉羨哈哈兩聲後,隨即肅然道:“不可小心大意,這一戰是洗刷我軍這兩年來恥辱的好機會,絕不能再成為恥辱!”
又道:“將我的旗幟高舉,讓全軍都看見!”
說罷,中軍的鼓聲響起了。
頃刻之間,右翼的騎軍如同海洋的湧浪般向西麵發起進攻,一波又一波。僅僅是片刻後,在安樂八字旗的領頭下,全軍的白虎旗都開始隨風飄揚,仿佛雲海降臨大地。
在朝陽和彩霞的映照下,狂雲渡上了一層金邊,馬蹄聲唿嘯如風雷。而隨著兩萬騎軍在平原上奔騰而起起落落的將士們,則在撲麵而來的狂風中感受到飛升般的愉悅。鐵蹄踏地的聲音,鎧甲兵器撞擊的聲音,周圍人吶喊的聲音,坐下戰馬奮力嘶鳴的聲音,這一切聲音交匯在一起,反而給了當事人無比的寧靜。
但在直麵晉軍的胡人們看來,這是一道令山河戰栗、天地動容的巨浪。鋪天蓋地的塵煙籠罩過來,似乎是一隻將要吞噬天地的怪物!
僅僅是稍一接觸,前線的大部分胡人就崩潰了,他們喪失了向前迎擊逆戰的勇氣,下意識的推攘著身邊的戰友,試圖躲避晉軍的鋒芒。而恐懼是會擴散的瘟疫,後方的軍隊見前鋒陣型鬆散潰裂,緊接著就誕生了臨陣脫逃的想法,然後付出行動,三三兩兩的逃兵出現在陣線後方,使得晉軍的穿插更加順利。
劉羨作為右翼的主將,冷靜地觀察著前方的局勢。叛軍的陣勢是被上穀騎士深鑿過的,經受過折磨的士卒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就振作鬥誌,他們的退敗是理所當然的,但這裏麵還是有不可小覷的敵人。
在如此劣勢下,其餘敵人都已經形同潰敗,但紅鴉軍竟然還在竭力抵抗,不愧是齊萬年一手培養的嫡係。但可惜的是,他們注定是孤軍奮戰,並不能得到其餘各部的支援。劉羨見張光部已經與其交戰上後,陷入了纏鬥,他立刻搖旗下令,令皇甫商部從另一個側麵包抄過去,從左右同時夾擊紅鴉軍。而後自己親領本部,從正麵進行督陣。
如此一來,晉軍竟然在叛軍大陣之中生生包圍了紅鴉軍,並且在局部形成了數倍的優勢。
此時率領紅鴉軍的正是老鐵弗人多蘭剎,麵對重重敵軍,以及對麵不遠處的八字安樂旗,他吐了口唾沫,不由自嘲道:“嘿嘿,劉羨還真瞧得起我。”
他緊接著對身邊的親隨道:“都準備好,看到對麵那桿大旗了,跟著我衝過去!我去摘了劉羨的頭顱,迴來獻給陛下!”
親隨們本來都感到處境極為艱難了,不料主將竟然還有衝陣決心,都非常佩服,附和道:“敢不從命!”聲音響亮又透著勉強。
可實際上,多蘭剎心裏知道,這大概就是自己的最後一戰了。他也不願意再去考慮什麼戰術,而是想要如同自己所向往的那樣,用壯烈的死亡來洗刷戰敗的屈辱。
於是他發起了衝鋒,所有的紅鴉軍將士都緊緊跟隨在他身邊,目不轉睛地看著多蘭剎向前飛馳的身影。看著多蘭剎高舉馬槊,左右橫掃,將周圍靠近過來的敵人一一挑飛。
這些動作剛開始時還有些吃力,因為身邊的空間太狹窄了,敵人有些太多了。可他沒有停下,繼續沉浸在舍生忘死的戰鬥中,不知哪裏飛濺而來的鮮血,瞬間染紅了眼睛,令他目不能視。
可他仍然在揮槊,不知不覺間,他覺得自己的動作越來越快,手上的馬槊越來越輕,身邊的敵人也越來越少,連周圍的聲音也由遠及近、由近而遠,幽幽蕩蕩、縹緲天外,似乎一切都已經隨他遠去了。
忽然,一股劇痛從下腹處傳來,多蘭剎赫然驚醒,他猛地用手擦拭眼睛後,再睜眼四顧,發現自己手中的長槊已經斷了,隻剩下半根長柄,而有一根羽箭插在自己的小腹處,鮮血正從中湧出,連帶著他身上的氣力也如同水庫開閘般泄了個幹淨。
噔的一聲,斷裂的馬槊掉落在地上,他身子一軟,也摔下馬來,吃了一嘴的泥。
而在多蘭剎的身後,跟隨他衝鋒的上千名騎士,此時也已十不存一,看來他們的衝鋒並非通向勝利,而是通向死亡。紅鴉軍最終化作了狂雲之中一朵紅色的浪花,在綻放之後,最終悄然沉沒。
至此,齊萬年最後一支還在抵抗的軍隊也消失了,敗局已定。
齊萬年縱觀整個戰場,眼睜睜看見晉人騎兵將自己的大軍左翼再次鑿穿,並且毫不停留地向右翼擠壓過去,將許多胡人士卒擠壓到渭水邊。晉人隻想著跑馬衝殺,絲毫不留情麵。尤其是那些參與過美陽之戰、扶風之戰的將士,他們一想起過去輸掉的敗仗,就怒火中燒,為了把過去被擊敗的顏麵找迴來,更是極為賣力,沿著河水不斷將叛軍士卒驅趕下水。
左翼的步軍們見胡人落在水邊,也極為興奮,不斷地向河畔的胡人拉弓放箭,或持刀上前斫殺。無數的人擁擠在悠悠秋水裏,要麼因推攘被卷入深流而掙紮著,要麼因中箭而沉沒漂浮。總之,渭水也因此被染紅,隻是這種紅色在河流滌蕩下,漸漸變成一種淡薄的粉色,就好像秋天的薄霧一樣微不可察,訴說著人命的輕賤。
齊萬年望著這一切,可謂是心如死灰。雖然他早就料想過,泥陽之戰的失敗會導致晉軍複起,但他也沒有料想到,竟然一戰就會潰敗到這等地步。這樣一來,不僅大業成灰,就連族人也不能保全,這如何不讓他感到沮喪呢?
後方的許多部落已經開始潰逃了,身邊的沮渠莫康也對齊萬年焦急地勸諫道:
“陛下,趕緊走吧!隻有活下去,才有卷土重來的機會!”
齊萬年還是在原地發呆,默然不動。而沮渠莫康發了狠,幹脆拉著齊萬年的馬韁,又踹了其馬腹一腳,強行帶著齊萬年向西麵離開。周圍數百人將其緊緊保護起來,驅趕著周圍紛亂的人群,為其開出一條道路。
最後一麵紅色烏鴉旗幟倒下了,晉軍見狀高唿萬歲,歡唿聲震天動地。同時他們毫不放鬆對敵人的追擊,沿路所見,全不放過,哪怕是丟盔卸甲、跪地求饒的敵人,他們也絕不留情地將其砍殺。砍殺最後變成了屠殺,等到當天傍晚,陽光中的暖意漸漸消散,地麵的血腥潮氣彌漫起來,使得屍骨遍野的陳馬原上仍有一股熱氣。
這一次陳馬原合戰,晉軍以僅僅不到四千人的傷亡代價,俘殺叛軍近三萬人,淹死在渭水中的更是不計其數。這是前所未有的輝煌勝利,即使是再樂觀的人,也不會預想到,肆虐關中兩年有餘的叛軍,僅一戰就被孟觀打斷了脊梁。
而此時距離孟觀入關,僅僅才過去了一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