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真是一場酣暢淋漓的大勝仗,即使在數十年之後,每個存活下來的參與者,依然津津樂道於這一戰的情景:
茫茫多的敵人如同驚弓之鳥,騎士們策馬奔馳進去,頓時四散奔逃,紛紛亂亂毫無秩序。而騎士們每一次揮刀,都像是屠宰羔羊一般,根本沒有反抗。旗幟一片片的倒下,伏在地上求饒的俘虜和屍首一樣多。步兵們從中間大步流星地踩過,他們腰間的箭囊已經射空了,同時掛滿了領賞的人頭。當然,還是有些人受傷,但在這時,受傷也成了榮譽的象征,士卒們比拚身上傷口的多寡,以此來誇耀勇氣,每個人都相信自己是天之驕子。
事後,晉軍光打掃戰場就花費了三四日時間。
劉羨作為右翼主將,心情自然也是非常愉悅,這麼幹脆利落地獲得勝利,還是他軍事履曆中的第一次。在勝利的薰陶下,他感到一種升華感,因為會戰是一種勇氣與意誌力的比拚,尤其戰勝的是一個過去你很難對付的對手,頓時便生出一股今非昔比之感。
但同時,目睹這戰場上的狼藉與慘烈,劉羨又不禁為齊萬年感到惋惜。他不禁暗中心想:如果是自己,能否在這一戰中取勝呢?答案是沒有懸念的,他也做不到。
齊萬年能在短短兩年間拉起超過二十萬的軍隊,同時經營秩序,在饑荒下也沒有出現大規模的嘩變,光這一點就非常了不起了。何況還要應對晉朝源源不斷的援軍挑戰。此前洛陽朝廷不能任用正確的統帥,給了他機會。可若是孟觀這樣的名將出場,他就沒有一點機會。
想到上穀鐵騎在戰場的可怖威力,劉羨也不禁心神搖曳,如此可怕的部隊,眼下站在同一方還好,若是有朝一日在戰場上作為敵手呢?劉羨不能說沒有一點辦法,但這一切都要建立在對手不是孟觀的前提下。
再想到自己在齊萬年起事時的些許衝動,劉羨不禁流下一身冷汗,還好,還好。看來,自己真正想要複國,還有很多的準備要做。
不過這些都是後話了,事前孟觀對自己說,關中戰事結束以後,他就要調迴洛陽為官,劉羨不禁思緒萬千,雖然其中有疑慮,有不舍,但想到最後,所有的情緒都褪去了,隻剩下歸心似箭。他心想,不管怎麼說,能和家人們在一起團聚片刻,總是好的。
何況自己還有一些問題想問劉恂。
隻是這要等到這場戰爭徹底結束後。
在陳馬原之戰的第四日,孟觀召集各將再次召開軍議,商量下一步的打算。
與上一次的軍議氣氛相比,這一次,征西軍司裏的將領們都徹底對孟觀臣服了,他超乎想象的戰術與戰績不僅僅擊敗了造反的叛軍們,同時也征服了麾下這些心高氣傲的將領。現在全軍上下每一個人都說:上穀郡公大概就是當世第一名將,當年馬隆收複涼州,也不過如此吧!
孟觀明明隻是極隨意地斜靠在幾子上,可在座的眾人無不正襟危坐,麵色肅然。因為大家害怕露出些許窘態,以致於讓元帥看輕了自己。
孟觀見大家這麼嚴肅,揮手笑道:“何必如此拘謹?弄得像打了敗仗一樣,諸位都是功臣,放鬆一些。”
但眾人仍不敢放鬆,隻有年紀最大的索靖行禮道:
“元帥當真是料事如神,我等遠遠不及,您有什麼命令,就直接說出來吧,我們一定盡全力執行。”
大家紛紛點頭附和,都是這個態度。
這情景讓劉羨心中感慨,在以往軍議的時候,大家唯恐不能在會上發表意見,一來是為了立功表現自己,二來敗仗會影響所有人,大家都不想遭遇失敗。可到了孟觀麵前,眾人卻羞赧如處女,等待著主帥發號施令。這是隻有極敬佩一個人的時候,才會如此表現。
孟觀笑著點點頭,自信道:“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客氣了。”
他給自己倒了一碗茶湯,喝了一口,潤潤嗓子後,對眾人總結現在的情形道:
“諸君表現得如此謹慎,我還是很高興的。我們雖然贏了這一仗,並不代表戰爭結束了,畢竟沒有抓到齊賊,秦州也還未收複,關西的胡人又是如此之多,若是處理失當,剿賊幾年也是有可能的。”
“好在齊賊賊心不死,據我們斥候得報,齊賊戰敗之後,並未退入到秦州,而是進入陳倉固守。”
這個選擇令在座的眾人感到有些意外,皇甫商不禁問道:“咦?他為何不退入秦州,秦州處處山險,按理來說,在那裏不更好守嗎?莫非他又有什麼詭計?”
“並非詭計。”一旁的李矩思考一番,已有所得,解釋道:
“我們勝了一仗,齊賊軍心已然潰散,想要重整旗鼓,恐怕還需要一段時間。秦州是他的大本營,若是他直接退入秦州,諸部羌胡根本沒做好應戰的打算,隻會跟著一敗塗地。”
“陳倉是一座堅城,此前齊賊已經營修過,他現在在這裏固守,就是想要拖住我軍,讓秦州各部重新動員丁民,再組織起一支軍隊,說不得還能再戰。”
這個判斷得到了大家的認同,孟觀讚歎說:“好小子,真有慧根!我的看法和你一樣。”
他繼續說道:“如今齊賊被逼到了絕境,要麼做舍命一搏,要麼做一個喪家之犬,帶著部眾逃到天涯海角去,或許還能留一條性命。”
“看來齊賊並不在乎這條性命,他以為在陳倉裝模作樣,就可以鼓舞士氣,可惜,我不會給他這個機會的。”
眾將聽到這裏,不禁打起精神,都將目光投向主帥,想知道他接下來又會用什麼樣的計謀來克敵製勝。
“我不打算攻打陳倉。”
不打陳倉?大家彼此對看了一眼,根據此前孟觀作戰的風格,大家還以為他會設法強行攻破陳倉呢!
孟觀也知道屬下們在想什麼,他談笑說:
“陳倉是座著名的堅城,記得當年諸葛亮都在這裏受挫過吧,我也就不強行逞能了。”
“我們就留下一些人,把這座城看住,不讓齊賊妄動就行。”
孟觀對齊萬年的輕視溢於言表,把這座城看住,這叫什麼話嘛。在座的將領幾乎都要笑出來,帳內的氣氛也都有些輕鬆了。
隻是大家還是有些不解,既然不攻城,那又打算幹什麼?莫非要直接越過陳倉,去攻打秦州嗎?這不是一個好主意吧,畢竟陳倉卡住了大軍的糧道,沒有解決這個後顧之憂就進軍秦州,隨時都有斷糧的風險。
果然,孟觀說道:“剩下的大軍,我打算兵分兩路,直接派到秦州之內。”
這時賈龕憋不住了,終於問道:“元帥,進秦州不難,可糧草怎麼解決?不拔除陳倉,齊賊是能襲擾糧道的啊。”
孟觀還是在笑,他拍著腰間的劍說:
“哈哈哈,我當然明白這個道理,可你沒有想過嗎?我們為什麼要為糧道而發愁呢?”
“不應該嗎?”
“軍隊可以直接到當地就食嘛!我們並非是要將這些胡人趕盡殺絕,而是要去談判招撫啊!”
眾人聞言,又是呆然地相互對視,又聽孟觀徐徐陳述自己的想法說:
“秦州這麼多胡人,得有近百萬了吧。其中大小部落不可勝數,哪怕我們擊敗了齊賊,一個個殺過去,來得及嗎?他們雖然打不贏我們,但是往山林裏一躲,和你兜起圈子,這肯定就是殺不完的。”
“我在來時與魯公他們商議過了,齊賊及其嫡係,我們要除惡務盡,但對於其餘羌胡,除去少部分負隅頑抗者外,我們能撫則撫。”
“換句話說,這次入秦作戰,那些願意給王師提供糧餉的羌胡,就可以招撫。那些不願意提供糧秣,甚至刀兵相向的,諸位便當奮力剿滅,以儆效尤。”
眾人這才聽明白了,原來元帥是這個意思。諸位將領都是軍人,他們隻負責進攻與殺敵,招撫之策是政治上的事情,並不是他們能夠決定的,所以也並沒有往這個方向去想。不料孟觀在出發前就已經準備了這一步,足以窺見他在戰爭上的深謀遠慮。
但劉羨更加敏感地注意到,孟觀的言語中並沒有提及自己的動向,反而是直接向諸將講述臨機應變的原則。這讓他不禁開口問道:
“元帥,您說這些,是不打算親自去秦州嗎?”
孟觀點點頭,將上身微微前傾,繼而說道:
“看來懷衝已經猜到了。是這樣,秦州地方,既有胡人,也有被胡人裹挾的流民,形勢極為複雜,我初來乍到,並不知詳情,招撫一事,我是辦不好的。所以我不打算進入秦州,而是坐鎮陳倉,親自看住齊賊。”
“至於招撫,正如前麵所說,我打算兵分兩路,將這件事情,交給你與張士彥去辦。”
言語之間,在座眾人將目光投向劉羨與張軌,劉羨感受到了些許壓力。而孟觀則不動聲色地起身,緩緩站到大帳中央,將大眾的目光吸引迴來,繼續對劉羨道:
“我知道,這並不是件容易辦的差事,很難把握尺寸,辦得急了,還會促生亂事,辦得緩了,又容易徒勞無功。但這已經是最好的辦法了。”
“我之所以說服魯公,令士彥兄官複原職,就是因為他擔任征西軍司多年,熟知秦州的地理民情,若有能完成這件事的人,非他莫屬。”
“而我又之所以說服魯公,令懷衝你擔任平西軍司,是因為這些年來,你治民戡亂,萬事以仁信為先,我們都看在眼裏,胡人也看在眼裏。很多話,我們說了不足以取信,但或許你可以。”
聽聞孟觀如此期待,劉羨心中感動,他本想推辭,覺得推舉雍州刺史解係來處理此事更合適,此時也就應承下來,對孟觀道:
“元帥如此盛情,在下不敢辜負!”
此後的時間,就是簡單再分配了一些人事問題,這次軍議便結束了。
既然兵分兩路招撫,秦州的各羌胡也就被分為兩部分,其中新平、安定、南安、隴西、金城五郡,由張軌負責招撫,而略陽、天水、武都、陰平四郡,則由劉羨來負責招撫。
如此計議已定,接下來便是行動了。
元康八年七月壬寅,晉朝大軍再次西進,一直開進到陳倉城下,在這裏可以看見城頭上的紅色烏鴉旗幟。也可以看到,齊萬年在城頭修建有高峻的城牒,城下挖有近一丈深的壕溝,引渭水做護城河。看來齊萬年確實是費了一番心思的。
可惜,正如孟觀此前所言,他毫無攻城的打算,而是堂而皇之地在陳倉城下分兵。
張軌領北路四萬大軍北向而去,他們將繞一個大圈子,先從新平郡入手,而後在橋山山脈中沿涇水逆流而上,翻越六盤山,而後進入涼州,確認涼州境內的情況後,再依次招撫南安、金城、隴西。
劉羨領南路兩萬大軍西向,他的任務是要正麵翻越隴阪,沿著渭水抵達源頭,如此就穿過了略陽和天水。在招撫天水羌胡後,他將重走祁山道,進入武都郡內,最後抵達陰平。
按照計劃,他們將有一年的時間來招撫所有叛軍。隻是兩路大軍各自隻帶了足用三十日的糧食,在三十日之後,大家就隻能各憑本事了。
而對於齊萬年而言,他在陳倉城內收攏有三萬潰兵,當他看到晉人分兵的那一刻,他沉思未久,便恍然醒悟,猜到了孟觀謀略,這讓齊萬年焦急萬分。
而等張軌、劉羨兩路大軍各自離去之後,齊萬年觀察敵陣,發現城外的晉軍竟然隻有萬人左右,這讓他心中大喜,稍作整頓後,試圖夜襲晉軍。不料在此地坐鎮的將領竟是孟觀,他仍舊親領上穀鐵騎,輕鬆將齊萬年的奇兵擊潰。使得叛軍再次折損了四千餘眾,齊萬年不得不偃旗息鼓,再思後策。
現在,關中戰事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