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的局麵能穩住多久,誰也難說。”
“從前您一直困於東宮之內,對這群老家夥或許都不那麼了解,他們是真的蠻橫、莽、痞……很多時候做事情壓根兒就不講什麼道理的。”
“這陣風一旦有人吹了起來,必要起一陣大山火。”
“張溫穩住了舅舅,其實也隻能把時間往後延一延罷了,我特地掩人耳目進宮來把此事說與你聽,最大的用意就是希望陛下能早有個心理準備,一件事情急當然是急不來的,但是……您這是不是有點太不當迴事了?”
常升臉色微微有些發紅,越說便越急了起來,著急忙慌地就趕緊給朱允熥分析了一通。
他的身份和處境一直都有些尷尬。
心裏頭他當然是希望自己這個小外甥能好的,但麵上他又是和淮西勳貴綁在了一塊兒的,在這種處境下大費周章來乾清宮一趟,顯然他心裏是真急。
隻不過他很快發現。
縱然自己如何陳情利害,坐在龍書案後的小外甥的臉上,竟始終都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除了一開始聽到此事有點反應之外,此刻麵容上已經看不出多少悲喜。
右手指腹輕輕敲擊著桌麵,目光看起來頗為深邃悠遠,也不知腦袋瓜裏在想什麼。
常升深吸了一口氣。
頓了下來。
沉吟了片刻後才不敢置信地開口道:“難不成……陛下從前說的那些,真要兌現給他們不成?”
淮西勳貴的異動是極大的事兒,常升覺得……除非自家這大外甥真不準備反對此事了,否則他根本不可能這麼淡定!!——戰功赫赫的開國老將、老當益壯的百戰將帥,在軍中的影響力太大了,除了先帝,誰能管得了他們?管的動他們?
想到這裏,常升心裏更急了。
這一下子連君啊臣啊的都忘記了,當即苦口婆心起來:“不能啊!這事兒真不能這麼辦!”
“你在東宮苦了那麼多年,好不容易有這個機會繼了位,坐上了奉天殿的最高處,你是有機會當太平天子、接下先帝和你父親的擔子的。”
“現下裏你好不容易穩當下來,好不容易得了民心,你真要這麼任其毀掉麼?於往後來說……更會埋下危機和禍患吶!”
常升雙手交疊在一起,有些激憤地以左手手心拍著右手手背,語氣裏甚至帶了幾分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他的「開國公」爵位固然是受了常遇春的蔭庇。
但他在朱標去世之前,能被朱元璋放到各處去練兵,甚至在洪武二十四年還讓他跟著他的太子姐夫朱標一起去巡視陝西等地,顯然是看準了他日後能成為朱標的左膀右臂、肱股之臣,能力、政治覺悟不說多出挑,卻也是差不到哪裏去的。
自然也看得透其中的門門道道:縱容淮西勳貴這一條路走不得!否則自家大外甥這皇帝做不長久!
所以他才一定要進宮。
所以他現在沒法不激動。
看到常升這紅赤白臉的樣子,朱允熥心中也不由微微一動,從沉思中迴過神來。
他緩緩開口道:“舅舅的心意朕都明白,就此放任他們隨意胡來……這個想法朕是從來都沒有過的,前元的前車之鑒不說,就說現在。”
“如果朕真的許他們把整個大明皇朝都視作可以隨意攫取的私有之物,大明長久不了,朝中一些心懷異想之輩、朕那些叔叔們,都會抓住這機會讓朕過得不舒坦。”
聽到這話。
常升倒是不由微微一愣。
把原先那些想要繼續輸出的話都一股腦兒地咽迴了肚子裏去:“呃……陛下……陛下明白啊。”他感覺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有些空落落的。
不過與此同時,他一顆心倒是放下來不少,也漸漸冷靜下來不少,有些訕訕地道:“雖然承蒙你外祖父的光,得了個開國公的位置,不過我一直以來都沒有過什麼特別的作為,現在你走到這個位置上來了,我當然不忍心看你……方才是我急了些,殿前失儀了。”
朱允熥不以為意地笑了笑,安撫道:“舅舅說什麼胡話,允熥知道你在替我想著呢。舅舅不也是怕我招架不住眼前的局麵,也希望我能走得長遠些、走得高些麼?”
他當然看得出來常升的一番熱忱和真情實感,之前會讓他小心周德興,現在會讓他提防淮西勳貴。
對於常升來說,和淮西勳貴站在一黨顯然會是一條更好、更容易走的路,自己一個不得不依靠淮西勳貴的黃口小兒,就算有些心機、有些謀算,可麵對這群驕兵悍將又能有什麼法子?有什麼勝算?
他能站在這裏。
便說明他完完全全是在念著甥舅情誼了。
聽到朱允熥的話,常升麵上露出幾分欣慰之色,長舒了一口氣,同時也想起來正經事兒了,看向朱允熥,蹙起眉頭擔憂地道:“不錯,我就是擔心……舅舅、還有那一批戰功彪炳的開國老將,不好招架哇!”
“這事兒才是重中之重。”
他頓了頓,麵上露出一抹愧疚之色,道:“我這個當舅舅的沒用,空有一個國公的名頭,可要說手段……卻是拿不出來的,能悄悄進宮來,提醒你一句,就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了,往後能做什麼卻……唉……”
常升忍不住長歎了一口氣,沉默下來。
他清楚地知道這件事情該怎麼選……可是這其中的具體解法,他卻一點頭緒都沒有。
不過他很快就掃去了自己麵上的頹然之色。
鄭重其事地道:“這就隻能從長計議了。”
朱允熥先是似有深意地往龍書案上看了一眼,目光落在他之前在看的那封奏疏上,嘴角噙起一抹淡淡的弧度,道:“舅舅今日能來乾清宮,能把此事細節告訴朕,做的就已經夠了。至於往後的事情,交給朕來處理就是。”
他一直零碎地知道這群淮西勳貴暗地裏是有些躍躍欲試的,隻不過具體到了怎樣的程度,這還是不那麼好掌握,畢竟錦衣衛的數量和能力終究有限,人肉電子眼更不可能和現代的天眼一樣事無巨細。
不過常升這份消息算是彌補了他暗線的不足,讓他詳細具體地知道了淮西勳貴如今的情況。
而他一早就在提防著淮西勳貴,知道藍玉這個最大的變數暫且被穩住,反而就不那麼著急了。
隻是具體怎麼應對。
他就無論如何都不會隨意透露了。
不是不相信自己這個舅舅,而是求穩,一件事情,越少人知道就能越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