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遺對梁犢的痛恨並不能共鳴。
事實上,從吳家坳走出之後,他對這個世界的太多恩怨糾纏並無太多了解。
甚至他還一直在好奇,走出來後隻聽聞梁國、燕國,夫子一直掛在嘴上的大魏又在哪裏?
梁犢口中的憐人、胡人的深仇大恨對他而言更是難以理解。
不能怪他太過無知,也不能說吳家坳過於偏僻,隻是對於最底層的百姓而言,尤其是他這個年歲的小孩子,這一切屬實太過陌生了。
也許是察覺到李遺的默然,梁犢迴過頭來看向他,問道:“你知道他們怎麼稱唿我們嗎?”
李遺搖搖頭。
“乞憐軍。”梁犢冷笑著擠出這幾個字。
李遺到底是讀過書的,知道這名字有多麼難聽。
乞憐,搖尾乞憐。
“他們...你們...為什麼非要打呢。”
梁犢站起身來:“不是你們,是我們。看得出來你也是漢人,在胡人眼裏,漢人算人嗎?漢人想堂堂正正做人,你說能怎麼辦?”
李遺看著他:“躲在他們找不到的地方啊,我長這麼大就沒見過你說的那麼可怕的胡人 。”
梁犢聞言忍不住笑了:“說到底還是小孩子。憐人不是好戰分子,但是如果你的平靜生活、完整家庭剎那之間被胡人毀掉,家人死去,房田占掉,僥幸活下來的你會怎麼做?”
被觸及內心深處唯一的似海深仇的李遺一下子怔在原地,下意識脫口而出:“自然是要報仇的。”
梁犢笑了:“所以憐人沒有選擇。”
李遺還是不解:“胡人又為什麼這麼對漢人,天下這麼大,容得下所有人的呀?”
梁犢歎氣道:“你讀過書,難道就不懂朝代更迭的道理嗎,就沒讀過史書上的夷狄之禍嗎?”
“胡人南下,大魏偏安,胡人異族建國十一,相互攻伐不止,連累百姓死傷無數。國戰需要錢糧,所以稅賦遍遍盤剝,稅收甚至超過田地產出,軍隊需要兵員,成年男子遇到就被強行征發,不知道多少人家子嗣斷絕。更有甚者,為非作歹,無需名目肆意屠殺百姓,屠城滅鎮數不勝數,就我們腳下這個村子,你當是怎麼空出來的?
“胡人百姓還有各自貴族庇護,我漢家百姓,隻能聽天由命。年複一年,忍無可忍,我等不反抗,難不成還能寄希望於胡人良知未泯麼。”
李遺如遭雷擊定在原地,他終於知道當初的縣尉翟聞為什麼不讓他把事情傳聞出去。
雖做著梁國的官,但終歸是漢人,翟聞一開始就有心庇護下李遺,隻是在周延進城後還是無力迴天。
現在李遺才知道翟聞的苦衷,這慘案具體是誰做的根本無關緊要,軍隊是梁國的軍隊,梁國是厥人的國家,舉國上下,不會有一個官老爺去管這件事。
誰會為了賤如螻蟻的草民去懲治自己的軍隊,去削減自己的力量?
李遺麵容苦澀,自己不用再去大海撈針般追尋那天究竟是哪些人去了吳家坳,犯下了滔天罪行。
隻要是梁國軍人,就都有這血仇的一份。
李遺抬起頭,盯著一臉沉痛的梁犢:“我加入你們,但是我有個條件。”
李遺態度突如其來的轉變讓梁犢頗為驚愕,開口道:“你說。”
“六十六條人命,我要你保證能讓六十六個梁軍死在我麵前。”
少年麵龐堅韌,眼神充滿了憤恨,梁犢略一思索便也將內中原由猜出個大概,深深歎了口氣,憐愛地摸摸李遺的頭:“我答應你。”
“還有一個條件,你別老摸我頭,跟摸你兒子似的。”
梁犢聞言兩眼放光,心中的一個小結頓時有了鬆解之法,他蹲下身湊近李遺,笑道:“小子,要不你認我當義父吧。”
李遺愣住,下一刻破口大罵:“你神經病啊!一天到晚喜歡開輩分的玩笑是吧。”
身後傳來腳步聲,竟是梁泊,聽到李遺的喝罵停在不遠處竟不知道該不該靠近。
梁犢帶著一臉裝出來的失落招手讓梁泊過去,梁泊開口道:“師傅,帥府來人了。”
梁犢點點頭:“你哥怎麼樣了。”
梁泊神色黯然:“師公不讓人進去,看起來好像還沒什麼好轉。”
旁聽的李遺這才明白過來梁泊為何如此關心那傷者,原是他的哥哥。
他忍不住開口道:“梁兄,對不住,我...盡力了。”
梁泊強忍淚水,恭敬抱拳道:“晨見時,對李兄多不恭敬,得罪了。主要是兄臺病重,小澤又與你多有親近之舉,我心中不悅,冒犯了。”
李遺愣住:“親近?是不是有什麼誤會啊?”
梁犢作為梁澤的父親在場實在是聽不下去了,一巴掌拍在梁泊腦門:“去見帥府使臣。”
李遺迴顧今日的所有經曆,腦子裏靈光一閃,追問道:“難道我早上牽的手不是梁兄你的?”
梁犢梁泊身形猛地遲滯,李遺看到兩人牙齒緊咬而鼓起的腮幫子,一時間不知道該問還是不該問了。
梁犢氣衝衝一人走在最前,梁泊慢慢減速與李遺並肩而行:“李兄,小澤終究是師傅的心尖寶貝,日後還是在他麵前少提阿澤比較好。當父親的,看每個少年都是先加三分嫌憎的。”
李遺點頭稱是,語不驚人死不休道:“那梁兄是不是喜歡阿澤?”
梁泊的臉瞬間漲地通紅,不待他說什麼,李遺連忙拍胸脯道:“兄弟我絕對不是你的對手,你且放寬心,早上的事情,我忘記了,你也得忘掉啊!”
梁泊張張嘴,麵對著一臉認真的李遺,終究是也說不出什麼來,氣衝衝地撇開他走了。
他們去見那所謂的帥府使者,李遺本欲自行迴住處,但是那師徒一走李遺才發現自己根本不認路。
村子是不大,但是彎彎繞繞奇多,李遺自己摸迴去怕是天都要黑完了。索性追上梁泊,就這麼一言不發地跟著師徒二人又迴到了不久之前議事的那間石屋。
再迴去時,遠遠便聽見屋內,盧名義、仇天旭、熊韜三人正與一男聲相談甚歡。
門口一人見梁犢迴來,跑來小聲道:“放哨的發現的,尋人印記、暗號都對,自稱是帥爺派他來的。”
梁犢點點招唿梁泊與李遺跟進去。
見到梁犢,眾人起身相迎,梁犢見那人坐在老師的位子上,微微皺眉,但沒有說什麼。
仇天旭上前迎道:“將軍,這是帥爺帳下曾司馬,帶來了帥爺的密信。”
梁犢抱拳行禮:“曾司馬一路辛苦。”
李遺對這正經起來大義凜然,不正經起來猥瑣至極的梁犢頓時佩服的五體投地,一個人能裝到如此地步也算是了不得的功夫了。
曾司馬滿臉堆笑:“梁將軍,卑職崔荃。帥爺對您可是牽掛得緊啊,隻知道你們在化縣,命我急急前來探尋,幸虧放哨的兄弟發現了我,還算沒費什麼功夫就找到了。”
說罷看向門口那兩位少年身影:“這二位小兄弟...”
不待仇天旭說話,梁犢搶先道:“高的那個,是我的弟子,梁泊。年少那位,是今天才加入我們的小兄弟,阿牛。”
李遺心中一動,阿牛,許久沒聽過了,沒想到梁犢居然放在了心上。雖然明白梁犢有收買人心之嫌,但還是忍不住心中一陣暖意。
仇天旭幾人麵麵相覷,皆是表示不知什麼時候加入的。
曾荃點點頭,恭維道:“精氣十足,少年英傑,梁將軍一部,日後越發強壯了呀。”
他繼而又問道:“謝老爺子?”
梁犢似乎沒聽清:“誰?”
曾荃笑了笑,心知隻是心存試探,但是自己既然知道謝老爺子此人,又怎能不知其身份:“謝奇,謝老爺子,您的授業恩師啊。”
梁犢哈哈笑道:“帥爺還真是什麼都說呀。”
曾荃笑而不語。
“師傅他老人家暫時脫不開身,稍晚時候再為你接風。”
曾荃似是無意地瞥了眼門口兩位少年,繼續不語。
梁犢意會,一揮手,梁泊便帶著李遺走了出去。
李遺雖覺得幾人有些莫名其妙,但是顯然他們要說些自己不能聽的話了,李遺也懶得討沒趣,出得門來就幹脆讓梁泊將其送迴了自己住處。
迴到住處也沒有見到馬大叔,梁泊又匆匆離去。
李遺幹脆躺在幹草堆上思來想去。
加入憐人雖是一時衝動,但是李遺卻再次看到了報仇的希望,起碼目前看來,梁犢他們和自己的敵人是一致的。
眼下靠自己報仇幾無可能,憐人雖然勢弱,但總歸要好過自己沒頭蒼蠅般不知做什麼。
至於迴家的事情,李遺則是打算找個適當的時機同梁犢談一談,現在已經是自己人了,總不至於這點小小要求都不滿足吧?
梁兵,梁兵,李遺不停地念叨,腦子裏閃過數道人影來。
周延、雷彭、紀竹、王筴,還有姚氏兄弟一行,自己原來早與仇人們打了那麼多交道。
還有翟聞、柳盛、陸鑫等人,原來也是梁國的官,仇人的官。
周延其人,定是拐走阿遊瑤瑤的罪魁禍首,無法饒恕。
姚修武無緣無故謀害自己姓名,自然也是無法善了,日後若還能得見,無論如何得出口惡氣來。
許是知曉冤有頭債有主的道理,縱然是想到此處,李遺對周延雷彭、姚氏兄弟二人之外的人也是恨不起來,畢竟他們屬實沒有做過傷害自己的事情。
突兀地,腦子裏鑽進來一個少女的臉龐,麵目似清非清,帶笑含星的眼睛倒是一清二楚。
李遺甩甩腦袋,思緒越想越雜,念頭越來越亂,真是煩不勝煩,幹脆站起身想要出去走走。
剛走到小院門口就聽到急促的腳步聲,李遺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與來人撞了個滿懷。
定睛一看,卻是梁澤。
梁澤氣喘籲籲道:“快,快來,淵哥他不行了。”
“淵哥?”李遺不解。
“梁泊的哥哥!”
李遺聞言頓時心裏一沉,自己想過梁泊的哥哥挺不住,但是沒想到這麼快,如果自己才治完傷連一天都沒有,人就死了,自己不被怪罪才是出了問題。
他下意識就想逃,急切的梁澤卻把救人的最後希望依舊放在他身上,拖著他就向竹林跑去。
待二人上氣不接下氣地到地方時,還是那群人已經聚攏在木屋之外。
老人謝奇正站在屋外聽那崔荃說些什麼。
見李遺趕來,老人看了他一眼,沒有說什麼。
李遺瞥見那眼神,內心更加下沉幾分,這老頭哪還有那副慈眉善目的模樣。
李遺顧不得許多,就要往屋裏闖,梁犢一把攔住他:“梁泊在屋裏,你還是別進去了。”
李遺眼淚有些失控:“確定了嗎?”
梁犢麵色沉痛地點點頭,梁澤瞬間癱坐在地。
雖早有心理準備,雖早有告誡,但此刻李遺依然不知道該如何自處。
那叫曾荃的人開口道:“你就是給梁淵兄弟治傷的人?”
李遺點點頭。
曾荃頗有些得意,對謝奇道:“老爺子,既然他這麼確定,那就不會有錯了。”
謝奇好似沒有聽到,隻是仰麵朝天不知在思索什麼。
曾荃又找到梁犢:“梁將軍,這等處心積慮潛入我憐人陣營,伺機謀害的人,還要包庇嗎?”
梁犢此刻雖內心傷感,但也不至於遷怒於李遺,對曾荃這上來就要給人定罪的行徑也頗為反感,隻是淡淡道:“阿淵的生死本就在一瞬之間,我們早有約定,李遺縱是救不迴來,也無罪過。”
曾荃似是認同般點點頭:“若確是生死未定那確實沒什麼好說的。”
謝奇騰地轉過頭來:“你什麼意思?”
曾荃也不掩飾,手指李遺道:“我的意思就是,這個人居心叵測,下藥毒殺了本還有救的梁淵兄弟!”
一語既出,石破天驚。
李遺更是直接說不出話來。
曾荃繼續道:“在下頗通醫書,方才看過梁淵兄弟的傷勢,阿牛小兄弟的處置方法本來是可以保證救迴來的,可是問題就出在他用的藥上!”
“你胡說八道什麼!”李遺怒不可遏。
“你可敢把藥方交出來與我查驗?!”曾荃步步緊逼。
李遺怒火中燒:“有何不敢?!”
周圍眾人皆是冷眼相對,就在李遺真的要說出藥方時,木屋內傳來一聲大喝。
“李遺,我殺了你!”
梁泊手持短刀從屋內跳出,撲向李遺。
兩人之間的梁犢眼疾手快橫腰攔住梁泊,將他放翻在地,當下便有了決斷。
吩咐眾人道:“曾司馬所言不無可能,先把李遺關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