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小竹子騙過了冷鐵心，夜中時分方才趕迴客棧。他僥幸之餘，心中暗生戒懼，知道冷鐵心實是一個心狠手辣的人物，自己這次欺騙了他，純粹是冷鐵心的粗心大意，這人乃是江湖之中有名的惡人，以後最好不要再與他朝麵。


    “小竹子，大半夜的，你又跑到哪裏鬼混去啦？”


    錢胖子從屋內出來，見小竹子正靠在院中的一棵樹上，懶洋洋地嚼著一片竹葉。


    “哦，本打算去看一場熱鬧，哪知差點兒送了性命。他媽的，這是什麼世道，青天白日之下……”他抬頭看了看天空，寬大的銀河正橫跨過頭頂，像一條閃著銀光的大路。


    錢胖子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巴，用手指了指內室，口中罵道：“我就知道，你兜裏有幾個臭錢手就會癢，到哪裏去賭，給我如實交代。”說罷扯了小竹子耳朵走進屋去。


    到了賬房，錢胖子掩上了門，迴頭道：“怎的才迴來？”


    小竹子仍是那副懶洋洋的神態，把事情的經過一五一十地說了，錢胖子一邊聽一邊不住點頭，卻不插話，隻把兩根肥胖的指頭放在算盤上不住撥弄。這副神態，跟他平時的樣子完全不同。


    到最後，聽到冷鐵心重出江湖，錢胖子不禁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小竹子見如此鄭重，笑道：“我看這家夥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被我騙的滴溜溜轉，一點辦法也沒有。”


    “小孩子家，不知道江湖上的險惡，這人當年號稱‘陌客’，是因為很少有人識得他，凡是見過他真麵目的人都已經死在他的劍下啦！”


    小竹子輕聲笑道：“如此說來，他今天沒有亮出他的劍來，不是他瞧我不起，反倒是我的運氣！”


    “這人心高氣傲，今夜吃了你的大虧，如何肯輕易咽得下這口氣來，再遇到他隻怕你兇多吉少。”錢掌櫃把一隻手放在頦下稀疏的胡須之上不住摩挲，突然又道：“家裏來信，要我返迴去一趟，現在事情沒個頭緒，我是脫不開身的，不如你替我走一遭吧。”


    小竹子臉色嚴肅起來，趕緊直起身子，把口中一直嚼著的竹葉吐在手中，道：“我知道您是替我擔心，想要我盡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謝謝您啦！不過說實話，江南溫柔水鄉，我倒是真想念得緊，什麼時候出發呢？”


    “事不宜遲，我現在要寫一封長信，你迴去收拾一下，天明就走吧。”


    小竹子一路遊山玩水，卻並不耽誤趕路，不一日已經到了太原，太原乃中原第一大府城，自然熱鬧非凡，依他的性子是必然要進城耍上幾日，隻是錢掌櫃臨行之時再三叮囑，不可耽擱，小竹子隻好打消了念頭，連駐太原府的聯絡地也沒去，隻在城中買了兩壇竹葉青酒挑在肩上，穿出城門直奔太山而來。


    時間再緊，也要到山上見見師傅。小竹子想著見了師傅定是要留宿的，現在走得緩急也無大礙，沿著山路迤邐而行，一路上溪水潺潺，蟬鳴不止，走得好不逍遙。


    堪堪轉過一個山角，迎麵一棵好大的鬆樹傍在崖邊，他走得又累又渴，見樹下一條青石橫在那裏，想是有人故意放在那裏，供行人休息，便踱了過去，心裏卻不住盤算是否揭開一壇酒來飲些，他生性愛酒，酒量又大，想著是送給師傅的，終於忍住了酒香的誘惑。


    他臥在青石上，以鬥笠遮了麵門，神思不屬。忽聽得一人走近，那人腳步輕盈，便似貓兒般腳不點地，知道來人輕功很高，心中不覺警覺起來。


    “小哥兒，你這酒可否賣與我吃？”那人走近，問道。


    聽了這個聲音，小竹子嚇得魂飛魄散，原來竟是冷鐵心。此地離張家口已約千裏，沒想到在這裏遇到了他！


    小竹子心裏打鼓，不住盤算計策。


    “小哥，多與你些錢，賣些與我。”冷鐵心竟然直坐下來，幸虧青石甚大，兩人尚距二尺有餘。


    小竹子啞了嗓子道：“這酒乃是上好的竹葉青，是山上龍泉寺的道士訂的美酒，我如何能賣與你，這就請便吧，不要打擾我的休息。”


    冷鐵心收到主人的飛鴿傳書，要他南下查詢紫霞及王蘭芝的下落，他輕功甚好，但一路下來逢到市鎮便要停下來詢問查探，是以耽誤了時間。無巧不巧，在這裏竟然遇到了小竹子。他上太山， 卻是知道紫霞大師哥清靜子常駐太山龍泉寺，猜測紫霞路過太原一定與大師哥一會。


    聽得這人說酒是龍泉寺的道士所購，笑道：“那便最好，龍泉寺的道人我卻識得不少，我喝了他們的酒，隻怕這酒錢也要省了。”


    小竹子聽了心裏暗暗叫苦，沒想到這惡人竟然認識龍泉寺的道長。他眼睛一轉，主意又生，道：“這上好的竹葉青便是寺裏的住持所購，你若是識得他，何不現在就跟我上山，見了麵你們豈不是大喝特喝，喝個不亦樂乎！幹麼在這裏為難我。”


    冷鐵心一愣，他當年在江湖上縱橫馳騁時常聽到清靜子的名聲，卻從未見過麵，這小子說這酒是清靜子所定，跟他到了山上豈不被他笑話。他為了趕路，太陽未出便已經出行，到現在滴水未沾，早已饑渴難忍，那酒香隨風飄來，誘得他大咽饞涎。說道：“是的，龍泉寺裏我最識得的便是清靜子道長啦，你現在讓我喝上幾口解渴，說不定到了山上住持感激，還要多與你些銀錢。”


    冷鐵心是想當當的江湖人物，如今違心說出這些謊話來，實是渴得難過。


    小竹子哈的一聲，坐起身來，人背轉了身子，麵向一壇酒，道：“你果然識得住持的，知道他叫清靜子。那便……那便……”


    冷鐵心聽他話裏鬆動，連忙道：“我這裏也給你些銀子，隻當你方便與我吧。”


    見小竹子彎了身子，低下頭去，似在思索。冷鐵心再也忍耐不住，掏出一塊二兩多的銀子道：“我這塊銀子買你一壇酒也足夠了。”啪的一下扔在青石之上。


    小竹子反手將銀子捉在手裏，在嘴邊咬了一下，道：“這銀子倒是真的，你倒沒有騙我。”說罷順手揣入懷中。


    冷鐵心見他如此謹慎，氣得笑了，道：“些許銀錢，值得騙你麼。快些打酒來喝吧。”


    小竹子道：“我身邊又沒有酒碗，如何喝得呢？”


    冷鐵心環顧四周，見旁邊倒著一棵枯樹，站起身來，抽出一柄短刀來。小竹子聽得嚓嚓之聲不絕，一會兒冷鐵心道：“且用這個木碗吧。”


    小竹子仍不轉過身來，拾起那隻木碗來道：“這碗隻怕有些不幹淨，我與你擦一擦。”他掏出一塊抹布來，不住旋轉木碗，擦拭起來。


    冷鐵心早就等得不耐煩，道：“謝謝你啦，這樣便行了，快盛酒吧。”


    小竹子揭開壇子蓋，一陣濃烈的酒香吹來，熏人欲醉。他舀了一碗酒，側身遞給冷鐵心，冷鐵心接過酒來，飲上了一大口，覺得這酒清冽冰爽，直透入心，好不舒坦。


    兩口飲了，又將碗遞過來，道：“請再來一碗。”


    小竹子又用那塊抹布擦拭，冷鐵心道：“如何再擦一遍？”


    小竹子道：“你饞酒這麼厲害，隻怕口水也流到碗裏來了，別人不喝了麼？”


    冷鐵心聽了苦笑，接過第二碗酒來又兩口喝幹，覺得饑渴稍解，又將碗遞了過去，小竹子仍舊擦拭了幾圈，才又舀了給他。


    不過盞茶時分，冷鐵心已然喝了七八碗酒，他肚中原本空空，這樣一陣急飲，竟然有些熏熏之意。想想自己喝得差不多了，也要這賣酒的漢子容易交付差使，道：“多謝你啦，酒卻夠了。”說罷站起身來欲行。


    小竹子道：“隻飲得這麼多麼，大名鼎鼎的‘陌客’，酒量也不過如此。”


    冷鐵心本已走出兩丈，聽了小竹子的話猛然轉身，雙目射出兩道寒光，道：“兀那小哥，你說什麼？”突然腳下一晃。他是久曆江湖之人，知道著了別人道了。


    小竹子懶洋洋站起身來，將一片竹葉放到嘴裏，掀開鬥笠，道：“冷鐵心，你千裏迢迢，莫不是在找我小竹子吧？”


    冷鐵心見正是前些日子戲耍他的那個小竹子，不怒反笑，冷冷地道：“我不找你，你倒自己送上門來，別怪我下手無情了。”


    小竹子拿起鬥笠扇了幾扇，笑道：“入了秋的天氣，還這樣熱，怎的這山裏一絲風也沒有。”


    冷鐵心見他一副渾然不懼的樣子，心裏大疑，提一口氣上來，哪知頭裏一陣眩暈，知道這小子剛才必在自己的酒裏下了藥物。罵道：“你給我……給我下了什麼……什麼藥？”


    小竹子從懷裏掏出那塊髒兮兮的抹布，道：“我左擦右擦，這塊布隻怕不大幹淨，他媽的，一會兒到山泉裏要好好洗上一洗才是。“


    冷鐵心才明白這小子剛才何以不住用這塊抹布擦拭木碗，原來這抹布之上早就下了藥物。他兩次著了小竹子的道兒，心裏更怒，道：“你如此戲弄於我，這次可不容你了。”


    小竹子見他過了許久竟然不倒，心裏大悔，剛才逞能，露了真麵目，全沒想到冷鐵心內功深厚，竟然迷他不倒。笑道：“你這家夥好不識趣，適才我若下的劇毒藥物，隻怕你現在早已經死了多時了，不感激我，難道要害我不成麼？”


    冷鐵心眼前漸漸模糊起來，他知道這迷藥甚是厲害，再過得片刻隻怕支撐不住，他奮力咬了一口舌尖，劇痛之下，一陣清醒，人已經箭一般射向小竹子。


    小竹子見他吃了這許多迷藥，仍然不倒，心裏驚奇之餘，又感害怕，見冷鐵心直撲過來，人已經轉入大鬆樹之後，冷鐵心卻收不住腳步，又衝出兩三步才迴過身來，他身形如電，眨眼間圍著大樹轉了三四圈，卻看不到小竹子半分影子，正猶豫間，聽得樹上小竹子大聲罵道：“姓冷的，你也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人物，怎的說話如同放屁！”


    冷鐵心隻覺頭重腳輕，決心要將小竹子立斃掌下，他聽聲辨位，人已經竄起兩丈，兩掌蓄滿掌力，直拍下來，他心裏恨極了小竹子，這一下用上了全力，小竹子全身被他掌力籠罩，眼見要傷在掌下。


    便在此時，一股柔和之力橫衝過來，擋住了冷鐵心這一威猛無儔的雙掌，卻聽一個清亮的聲音說道：“冷先生掌下留情，不要傷了小徒。”


    冷鐵心這一下掌力如同撞在一大團棉花之上，瞬間化於無形，知道對方功夫不在自己之下，自己如今身中劇毒，再也無法與人打鬥，他左腿在鬆樹樹身上一蹬，人已經如同一隻大鳥般飛了出去，眨眼之間，身影沒入林木之中。


    小竹子適才已經被嚇得暈了，隻道自己這次必死無疑。聽到那男子喝住了冷鐵心，不禁大喜過望，連聲叫道：“師傅！師傅！”原來救他的人正是龍泉寺的住持清靜子。


    小竹子躍下樹來，跪地便拜。一個中年道士一手持著柄竹扇，一手捋著頦下長須，微笑道：“小竹子，你忒也大膽，遇到冷鐵心這樣的惡人還不早早規避，嫌命太長了麼？”


    小竹子到底磕足了頭，才站起身來道：“這家夥不成氣候，上次跟我打賭輸了，如今卻不認賬，今天給他吃些苦頭，也好讓他知道咱們華山派的厲害。”


    清靜子笑道：“莫要胡說，咱們華山派可沒有你這種下三濫的迷藥功夫，你不務正業，整日裏隻研究旁門左道的技巧，為師的臉可要給你丟盡啦！”


    小竹子剛要辯白，忽聽得身後一人道：“大師哥，別來無恙啊。”


    二人迴過身去，見遠遠的山路之上一中年道姑騎在一頭健驢之上，旁邊一輛篷車，卻沒有駕車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