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雨直是下了一天一宿,到天亮時這才放晴。呂佐受不得艙裏的味道和潮濕氣,早早出艙到上麵透氣。河道兩旁兀自是水霧氤氳,東邊天邊一團明亮,因為霧氣的緣故,被剛露出頭的日光一照,五光十色,如同琉璃。
再有兩日便可到杭州,呂佐心思便轉到案子上來。竹林會一直是個秘密的民間組織,在幕後實施影響力是它最大的特點。近幾年來著實做了幾件影響巨大的事情,有些人開始對其感興趣,捕捉蛛絲馬跡,進而也引起了官府的注意。能夠吸引開封府的關注,還是來自羅適的敏銳,他曾經幾次派人到杭州進行暗中偵察,發現這些人原來竟是些落榜的文生,仿照晉時文士的風格,但不同的是晉時的那些人注重空談,沒有什麼實質的行動,而竹林會卻是為國為民的利益,這就比先賢積極得多。再有竹林會的人物處事特別低調,隱藏得好,有如鴻爪雪泥,羅適見其所做所為出發點並無可指摘之處,便睜隻眼閉隻眼,不想去深究。
突如其來的一場大火,竹林會一幹人等幾乎損失殆淨,明顯是有人想要將竹林會這個組織連根拔去,其手段之狠毒、用心之縝密,讓羅適感覺到定是竹林會的行動損害了某些人的利益,以致釀成此禍。
呂佐知道,組建竹林會的雖然是一幫文人,但他們慮事周到,何況二三百人都住在一起,是一個不大小的村落。哪個村落都會有固定的防禦組織。羅適告訴他,竹林會十分重視居住安全,竹林會的組織其實很嚴密,其中有一個由會裏年輕人組成的護衛隊,帶隊的人物名叫孫師道,此人在江湖之上頗有名氣,是的河南少林派俗家弟子。聽說此人一手羅漢掌深得真傳,會使一根齊眉短棍,八八六十四式瘋魔仗法罕有敵手。隊裏的年輕人經常在一起切磋武功,對外說成是強身健體,這在江南村落之中也是常有的現象,不足為奇。
既有著這樣一支精幹強悍的護衛隊伍,如何能夠使縱火之人輕易得手呢?
正思索間,聽得河麵上一聲唿哨,知道廚船送飯的人過來了。兩個艄工又垂了鉤子下去釣食盒上來,便在這時,十幾個漕兵又自過來吃飯,見了呂佐道:“你那要撲跤的同伴哪?莫不是怕了,那就最好,咱們幾個便把你們飯也都將來吃了,算是給爺們兒賠罪啦!”
沒等呂佐說話,身後一人道:“怕了你當兵的,讓你吃過飯卻來撲跤,哪個輸了將來二十兩銀子作賭資。”
聽到這麼大的賭資,餘下那十多個兵士大聲叫起來,有的道:“這廝不知道死活,咱們便跟他賭!”也有兵士見張十五敢出這麼大的價錢,自然是頗有把握,猶豫起來。
張十五笑道:“就怕你們湊不出這許多的錢來,我看還算了吧。”
當漕兵的生活甚是清苦,隻因漕船規矩嚴格,出項不多,廂兵本就比禁軍低著一等,漕兵卻是廂軍中最低的。若要這人拿出二十兩銀子來做賭資,著實做不到。這十幾個人被張十五惹得緊了,個個要爭先,道:“吳老二,怕他怎的,咱們哥幾個湊起來,未必便不能。”
張十五聽了冷笑一聲,道:“算了吧,這等窮苦相拿給誰看呢!”
另外三個同來的人都跟著笑起來,說可不是麼,這般寒酸,贏了也不光彩。
十幾個兵士被他們這般輕薄,個個臉漲得通紅,要這一口氣。但著實又是囊中緊張,隻好你看我我看你,無法再去接話。
呂佐看得好笑,隻道:“吃飯吧,昨天吐得肚子空得像個鼓,早就餓得很了。”
金小乙有了昨日的經曆,早提前安排了艄工將食盒拿下艙去,軍士正跟張十五打嘴仗,也顧不上他。在艙裏吃完早飯,小乙也同蘭芝上來透氣,正好太陽跳在東南半空,將霧氣都曬得消散無蹤。昨日一場雨,空氣清新,加上涼風習習,不由讓人胸襟為之一爽。
上得艙麵來不由一驚,見甲板上麵兩個人都赤了上身正在撲跤,挨著船舷兩側各站著兩夥人不住吶喊。原來這幫兵士受不得張十五的氣,大家都湊了錢偏要打這一跤出氣,可惜仍然缺了三兩多的銀子,不得已找到船家借足了,定要找張十五摜跤。
呂佐早就看出他們艱難,見他們又來打賭,便道:“隻是一場口角,何必當真,依我看還是算了吧,大家同在一條船上見著,緣分不淺,就當交個朋友,到了杭州我來做東,請你們哥幾個好好吃上一頓也就罷了。”
張十五昨日晚上被呂佐勸住了,便不想這事了,現在卻受不得威脅,對那些軍漢道:“我也不與你們賭這二十兩,便白玩,咱們撲上兩跤,隻顧爭個輸贏就是。”
為首的兵士將一袋散碎銀子拋在甲板上,道:“不賭錢老爺卻沒興趣,要賭!”旁邊的兵士也都喊著要賭。
呂佐見勸不住,給張十五使個眼色,道:“張阿哥,你可小心啦!”這是提醒他如今還在人家船上,如果這些人輸得火起,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先是自己這邊五個人沒一個會浮水的。
張十五將上身衣服脫了,向下挽在束腰上,赤了膀子,那個兵士卻把上衣脫了,露出後背上刺繡來,原來他背上紋著一條大虎頭在那裏,張十五看了心裏有些打鼓,他知道但凡愛撲跤的人身上一般都喜歡刺繡,隻因撲跤的規矩是必須赤了上身方可,以防有人衣服內藏了什麼兵器。如果是官家舉辦的相撲比賽,下邊也隻可穿了兜襠的白布短褲才行。
張十五道:“你們選了一個‘部署’出來,免得輸了抵賴。”所說的部署便是裁判了。那人道:“你隻管使出本事來,撲得我跌倒了便算你贏,哪有那許多規矩。”
兩個東西站好了,都半蹲了身子,瞪大了眼睛繞著圈子找對方的機會,繞了兩個圈子,那人見張十五隻不上前,料想他怯了,吼一聲直衝過去。
張十五見他過來,喝一聲好,雙臂架住他的雙臂,伸出右腿便去絆兵士的腿,這是撲跤裏有名的方式,喚作撩腿。兵士見他使絆,抬起腿來躲過,忽然雙手扯住了張十五的兩臂,身子向後急仰,把張十五直摜出去,張十五在空中躺了一個筋鬥,穩穩地站在當地,卻沒有被他摜倒。旁邊眾人大聲喝好,都為他鼓掌。
那人見自己最拿手功夫竟然摜他不倒,心裏有些慌了,連忙起來又擺好姿勢。呂佐咳嗽一聲,張十五道:“奶奶的,昨天一日的雨,老爺這腰的毛病又犯了,撲不得了,分不出個輸贏,就此罷了吧。”
那人見他如此說,心裏本就怕再撲下去,十有八九要輸,便道:“也好,等你腰好了,咱們還要見個輸贏。”彎下腰去拾起那個錢袋要走。
金小乙笑道:“打恁大的雷,卻下這麼幾滴雨下來!”
那兵士斜了眼睛看小乙,道:“你這廝不服氣,便來撲一跤如何?”
小乙道:“你這軍爺好不曉事,人家故意讓你,你卻兀自吹這等大氣。”他因昨日這幫軍漢吃了他的魚,見到這個機會,想要揶揄一番,本心卻不是要發泄他們。
那軍士道:“我不要你讓我,咱們來比一次,若輸了這二十兩便給你。”
蘭芝扯了扯小乙的衣袖,輕輕搖搖頭,小乙笑道:“不敢跟軍爺交手,在下連殺雞都不敢的。”
一眾軍漢都笑起來,那軍士扯足了順風旗,跟眾人都離開了。
小乙對張十五道:“這位大哥撲的好跤,聽你口音也是京城人氏,我怎麼沒在瓦子裏見過你去撲跤?”
呂佐笑道:“閣下也是京裏人麼?”他知道張十五這幾個人口無遮攔,便想要錯開話題,張十五哼了一聲,卻不答話。
小乙是個精明人,便曉得呂佐不願承認身份,抱拳打了半個圈子,道:“不錯,我隻在各處瓦子裏與人幫閑,因此頗識得幾個相撲的好漢。今日見這位大哥好手段,卻沒在瓦子裏見過。”
呂佐道:“我們哥幾個在一個大戶人家裏也做幫閑的,平日裏活計甚多,閑不下來時間,家裏拘管得也嚴。”
小乙還要再問,蘭芝扯了他一下,小乙就又拱手跟幾個人道別,卻道:“大哥一身好功夫,若到瓦子裏討些生活,隻顧來找我,若不見著時,就尋人問金小乙便可。”
金小乙在京城裏名氣大得很,他自報了名姓,幾個人趕緊行禮,都道:“原來是小乙哥,我們眼睛瞎了,還望恕罪。”
呂佐見金小乙並不避諱,直接報了真實名字,心裏吃驚。見他二人一直走到舷邊去看,迴頭對四個人悄聲道:“這人不僅有能耐,上下也都串通得好,再說話時要小心些。”四個人點點頭,目光都跟著二人走。
金小乙把一隻手放在船幫上不住敲擊,蘭芝道:“幹麼要跟這幾個人說話,他們好勇鬥狠,我不喜歡。”
小乙把一隻手放在她後背上,不住撫著蘭芝的長發,輕笑了一聲道:“你看這幾個人走路姿勢,說話語氣,怎麼看都不像大戶人家裏的下人,他們受了那幫漕兵偌大的氣,還能忍住不發作出來,那定是有城府的。”
蘭芝吃了一驚,迴頭看了幾個人一眼,問道:“你怎麼知道?”
小乙搖搖頭,道:“如果我猜得不錯,這幾個人是當兵的,並且都是有身份的,官級不高,卻比那些漕兵強得多了。”
蘭芝道:“你這樣說,那就是了。咱們隻顧去請醫生,其餘的也顧不上,這些人要我看總歸不像是良善之輩,少與他們勾連吧。”
小乙點點頭,笑道:“妹子說的是,一切便聽你的。”蘭芝聽他這樣說,微微一笑,臉上如春花初綻,雖然傷疤仍在,難掩她嬌美的容顏。
到了杭州,天已經向晚。金小乙先找了家客棧安排住下,卻對蘭芝說有兩朋友再等他,這兩個朋友便是請得醫生的關鍵人物,蘭芝見他不肯休息,很是感動,但對父親的病更為掛懷,隻好說道:“大哥,一切拜托你了,你自辛苦,小妹心裏著實過意不去。”
小乙笑道:“天晚了,你隻管休息,我不定什麼時候才能迴來,不必等我,如果有什麼需要隻管向小二去問,我已經同他們都打過了招唿。”
杭州府衙便在河坊街上,金小乙卻不是去府衙,他沿著河坊街一路北行,其時夕陽已墜,但天光尚明,路上人車往來不絕,看上去甚是熱鬧。沿街都是門麵,多為食坊、茶肆或者酒館,小乙看中了一家絲綢坊,想著明日可與蘭芝來這裏遊玩。
正走著冷鐵心斜刺裏竄過來,低聲道:“跟我來!”小乙就廝跟著他迤邐向吳山方向而去,漸漸離開河坊街,便向西南方向,路越走越窄,地勢也漸漸高了起來。
行了三四裏,路旁閃出一片樹林來,冷鐵心拐了進去,小乙知道姓冷的不愛說話,心裏好笑,卻也不主動搭理他。
再走了二裏多,迎麵一個小廟出現在眼前,走至跟前,見大門上油漆斑駁,一扇門頁歪斜在一邊,院內荒草淒淒,似乎沒有人在此居住。抬頭看時,大門上麵的匾額也不知道丟去了哪裏,因此也看不出這原來是個什麼所在。
冷鐵心走到殿裏,供桌堆著些新鮮的食物,其餘地方破爛不堪,蛛網結結,小乙料想冷鐵心這些日子一定是在此居住。
“你來得晚了,路上耽擱了這麼久?”
金小乙皺了皺眉頭,他極不喜歡眼前的這個人,但李繼勳卻對他很是倚重,好在四人之間各行其事,大多沒有交集,兩人見麵的機會也不甚多,雖然小乙也不喜歡玉姑,但相比較起來,他寧可跟那個駝背女人打交道。
“我先行了大半旱路,後又走的水路,這才遲了。”
“為何不全走水路?”
“主人先安排我到華山,臨時通知我來杭州幫你辦事。”冷鐵心的話中有審查的成分,小乙不知道他這樣問是否出自他的本意,也有可能是李繼勳安排的,隻好老實作答,但心裏著實不痛快。
冷鐵心點點頭,轉身自己找了處地方坐了,金小乙卻嫌這裏骯髒,不願坐下,問道:“杭州好大一座市鎮,你為何偏偏住在這種地方?”
“不為什麼!”
金小乙嗤的一笑,道:“主人要我來做什麼?”
“竹林會被連根拔掉了,但漏掉了一個人,主人讓我將之帶迴去。”
金小乙一愣,竹林會這兩年已經成了李繼勳的心腹大患,這幫人暗中搗鬼,已經毀了雲機社的幾件大事,李繼勳幾次要下決心將之除去,但因其行動詭秘,會中也不乏謀略高明之士,更一有幫武林高手維護其安全,是以找不到機會,沒想到僅憑冷鐵心一人就將之挑了。金小乙知道冷鐵心冷酷悍勇,卻也沒料到他竟有如此能耐。
“恭喜恭喜,主人此次必定重賞有加。”
“嘿!小乙哥高看我啦,除掉竹林會的卻不是我,這點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便是竹林會裏第一高手孫師道的羅漢掌並不在我之下。”
“哦?不知是何人所為,這可不是幫了咱們的一個大忙麼?”
“不知道。主人沒讓我參與此事,他要尋到的那個人我卻找到了,隻是卻拿他不著。”
“沒想到竹林會中竟有如此多的高手!這人現在何處,既然你拿不到他,小乙更加無能為力。”
“小乙哥的實力姓冷的知道,這次要你來幫忙,雖不是我的主意,但你來最好。”
金小乙聽冷鐵心話裏有話,臉上不動聲色,道:“那人是誰?如今可在杭州城裏?”
“此人小乙哥已經見過麵了,年紀輕輕,為人狡詐。便是那個叫作小竹子的年輕人。”
金小乙一愣,想起那日在張家口外胡楊林裏的事情,臉上變色,道:“這人不僅狡詐,功夫隻怕也不在我之下。他……他現在何處?”
“他跑不了,就在杭州指揮使司的牢房裏。”
“以主人的能力,何不就以官司的名義將他發配到滄州,到了那裏便是咱們的勢力範圍。”
“主人自有他的考量,咱們無需多問,你既來了,隻幫我把他從獄裏弄了出來,我自會帶他迴去。”
“冷鐵心,就算那裏是禁軍的牢房,你還不是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何苦要我走上一趟。”
“隻因跟這小子呆在一起的還有一名犯人,厲害至極。”
“比你還厲害?你去過幾次了,這人怎麼一個厲害,說來聽聽。”
冷鐵心用那雙毫地感情的眼睛盯著金小乙,一字一頓地說道:“我隻去過一次,差點死在他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