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開山打量著這個名滿京城的人物:杏黃色絲綢內衫,外罩淡紫色圓領敞袍,腳上一雙鹿皮軟底皂靴,腰間一條降紅色絲帶,上邊掛著香袋。頭戴一頂漆紗軟腳襆頭?,襆頭正麵嵌著一塊羊脂玉,顯得整個人溫文爾雅。
李繼勳也在打量馮開山,見他頭戴結式襆頭,盤領窄袖夾衫,外罩一條肅白色直裰,腳蹬一雙牛皮快靴,加上頦下一部黑色長須,整個人顯得英氣勃勃。
馮開山見李繼勳背後站著三個年輕人,其中一個是昨日與自己打過交道的金小乙,便向他微微頷首。另外兩個跟金小乙年紀、身材都相仿,暗中料想必是四公子之中的人物。
馮開山這邊隻有首徒張澤棟和二徒李澤楷相陪。除了馮李二人,其餘人卻都沒有座位。
二人雖然是初次相見,但彼此早已經聽過對方的名氣,是以一番客氣之後,便直接切入了正題。
李繼勳道:“馮大俠我是心儀已久,幾次派人前來相邀一見,隻恨各自俗事纏身,至於緣慳一麵,今日相見幸何如之。”
“不敢,李先生過獎了,江湖中人給了咱家一個‘大俠’的稱號,隻是自知德薄才淺,不敢相稱。隻是李先生豪富之賈,京城之中哪個不知,誰個不曉,今日一見,李先生果然是人中龍鳳。”
說罷兩人相視大笑。下人送茶進來,兩個徒弟各自給兩人斟了一盞,李繼勳端起茶盞,仔細打量,又端在鼻下聞了一聞,說道:“溮河碧野,嘉木萌發(fā),采擷翠嫩,珍藝為茶!果然好茶,天下人誠不我欺也!”說完呷了一口,嘖嘖稱讚。
馮開山見他不住口地誇獎這茶,笑道:“難得李先生一讚,馮某早已經叫家裏人為李先生特意準備上等好茶十斤,帶迴京城,以饗親朋好友。”
“如此多謝啦!”說完眼光一掃,金小乙趨步上前,遞上來一個精致的紫色盒子。這盒子長約二尺,寬約半尺,上麵雕有花紋,看上去便十分精美。
“俗話說,寶劍贈英雄,在下平常隻愛讀書,不愛這等物事,這是替朝廷做了一件小事,賞下來的東西,便轉贈了馮大俠吧。”
馮開山接過來,放在桌上,說道:“大俠兩字,實不敢當!區(qū)區(qū)幾斤茶葉,比不得先生的禮物,這可讓我為難了!”
他口中道謝,卻不十分明說,而且並不打開,那是有退禮之意了,金小乙瞇起了眼睛,心裏暗暗想到:這姓馮是雖然看上去英氣勃勃,似乎便是個武夫一般,其實心裏清亮著呢!
李繼勳並不介意,臉上隻微笑著,道:“馮大俠太謙啦!江湖之上哪個不曉得中原大俠的美名,聽說幾十年來,因為有你盡力維護,信陽左右百餘裏範圍內百姓甚得其享,區(qū)區(qū)一柄短劍算不得什麼。”
“李先生不辭山河之險,來到舍下,定是有事,馮某是個武人,先生有事直說便是。”馮開山一隻手放在木盒之上,不住用手指敲打盒蓋。
“哈哈!馮大俠果然是個性情中人,既然如此,李某也不繞圈子啦!”說完這句話,眼光又是一掃,身後三人躬身退了出去,馮開山見了,手一擺,兩個徒弟也都退了出來,張澤棟出來之後,將門關上,自己卻退到臺階下站立。
他見李繼勳帶來的三個年輕人全部肅立在牆邊,釘子似地立在那裏一動不動,心裏暗想:那個金小乙昨天在擂臺上露了一手,半空接下被師傅打下來的劉颯,卻又直接飛身上臺,這份能耐我可沒有,沒想到這姓李的如此有勢力,像金小乙這般功夫的人能夠為其所用,看其恭敬的樣子,實是個厲害人物,不由替師傅有些擔心。
馮李兩人的秘密談話並沒有用多長時間,不到半個時辰,馮開山已經出來送客。金小乙趕緊迎上去,他從李繼勳的神態(tài)上捕捉不到哪怕一絲可以用來判斷的痕跡,這可真是個了不起的本領。但馮開山就不一樣了,雖然他努力在表現(xiàn)出做個合格主人的姿態(tài)來,但他掩飾不了自己的眼睛,金小乙的心裏已經有了答案。
馮開山把李繼勳送到大門以內,當金小乙聽到張澤棟的叫聲後,看了一眼李繼勳,主人點了點頭,金小乙退迴到大門邊,從張澤棟的手中接過了那個精美的盒子,但是卻拒絕了那包茶葉。
當天夜裏,馮家茶行最大的茶葉倉庫燃起了衝天的大火,火大到距離十幾裏外也能看到那魔鬼一般血紅的火光。這場大火燒光了馮家茶行一半的年產,關鍵是無論南北大小茶商將在大半年內無法獲得信陽最為優(yōu)質的毛尖,馮開山受到的損失不止於此,還有他手裏已經與幾百人簽定的合同,這些合同他無法履約,因此要加倍賠償這些人的損失。
看著滿麵愁容的師傅,張澤棟、李澤楷一般弟子簡直氣炸了肺。他們都知道這是誰的手筆,而這個人不過隻帶了區(qū)區(qū)十來幫手,現(xiàn)在就住在離馮家不過七八裏遠的信陽最大的明光旅店裏。
馮開山嚴厲地拒絕了弟子的報複建議,那絕對不是最好的辦法。他終於知道李繼勳的手段和膽量了,一個外來人,就敢挑戰(zhàn)方圓百裏內的第一勢力人物,這說明他絕對不是魯莽之徒,恰恰相反,這還隻是他所有陰毒手段中的第一步,那也就是說,隻不過是牛刀小試,給你一點顏色看看而已。
這樣的人太可怕啦!
第二天,金小乙?guī)е魅说囊环庑徘皝戆菰L,信裏對馮大俠遭受的無妄之災表達了很深切的同情和慰問,並邀請馮開山到雞公山遊玩,以解心中鬱悶。馮開山迴了一封信,信上對李繼勳的慰問表達了謝意,並接受了他的邀請。
雞公山素有“青分豫楚、襟扼三江”之美譽,“佛光、雲海、霧凇、雨淞、霞光”均是值得觀賞的景致。山中奇花異草、奇峰怪石、瀑布流泉也是遊人最愛的。但是現(xiàn)在的馮開山一點欣賞的心情都沒有,他反而覺得這些景色與眼前這個李繼勳一樣令人討厭。
“馮大俠,今天約你出來,除了幫你疏散一下心境,也想再跟你商量一下我昨天提的要求。”李繼勳開門見山。
馮開山歎息了一聲,說道:“李先生對這件事情倒是很堅持啊,隻是昨天夜裏的一場大火,遭受了極大的損失,現(xiàn)在很多的茶商都等著要貨,從長遠來看要承擔的損失還遠不止於此啊,隻怕沒有個三五年是難以複原的了。昨日大火未發(fā)之時,我尚且拒絕了李先生,目前這種衰敗的境況,怎麼好意思讓李先生跟著我一同受難呢!”
李繼勳停下腳步,笑了一聲,他隨手扯下一根枝條來,兩隻手不停地在上邊舞動,馮開山見他手指修長,保養(yǎng)得很好。
“馮大俠,這麼說吧,我很願意補償你昨晚所受到的損失,或者說咱們來共同承擔這個損失,你是知道的,我三十年前便在西邊經營,後來轉到京城,雖然比不上馮大俠的富裕,但也略可施以援手的了。”
“感謝李先生的好意,茶葉一道我也經營多年,雖然說不敢跟李先生相比,但家中也略有資產,這點子損失我還是擔得起的。”
“那些已經跟你簽定合同的茶商們怎麼辦呢?這不僅僅是賠償的問題,恐怕還關乎馮家茶行的信譽吧,要知道這些年你們雖然與慶家茶莊定了規(guī)矩,但因為這個茶擂的事情,畢竟還是馮家占了便宜的,不知我猜測得對不對?”
馮開山又歎了口氣,說道:“正如李先生所言,原本是沒有這個擂臺的,後來慶家裏不知何人出了這麼個主意出來,這才設立的,哪知自從設立以來,慶家在擂臺上始終輸多贏少,就從這個方麵來講,的確是我們馮家占了些便宜。”
“那麼慶家難免總要有些怨言的。這次為了保證你們馮家的信譽,我想馮大俠定會高價從慶家那裏進貨,就現(xiàn)在你們兩家的關係來講,不知道慶家是否能夠施以援手也未可知啊!”
馮開山在聽張澤棟匯報了損失之後,首先想到的便是此節(jié),他本預備著今晚便親自去一趟慶家,商量這件事情,以他來想,這畢竟關乎信陽茶葉行的大信譽,大利益,慶升雖然與自己有些嫌隙,也必能從大外著想,幫這個忙的。
這個心事被李繼勳隨口道出,讓馮開山凜然心驚。茶葉倉庫的大火十分蹊蹺,這麼多年雖然個別小的倉庫也偶有火災,但這座主要囤茶的倉庫卻從來也沒有出過一絲的紕漏,以他對李繼勳的了解,這場大火十有八九跟他脫離不了幹係,他既然敢明目張膽地放火,想必也定會暗中跟慶家勾手的了。想到此處,饒是他一身功夫,竟然通體出了一身的細汗出來。
“慶家茶莊原本經營要比我們馮家早得多,據鄉(xiāng)人所言,他們家慶家在唐末時便能夠將信陽茶葉發(fā)往各地,隻是後來在信陽經營茶葉的商人越來越多,各方勢力拉鋸,以致整個茶葉行業(yè)大家對憂患之苦,這才最終合並成今天的兩大茶行,加之定了規(guī)矩,所幸這些年還算平穩(wěn),偶有茶山欠收的情況,兩家也都能相互幫襯,施以援手的。這次遭到這麼大的災害,慶家無論如何也不會袖手旁觀的!”馮開山自己說得斬釘截鐵,但心裏卻不十分相信,他突然有些著急,想早點去請慶家料理了此事。
“既然馮大俠這麼說,那就是有把握的嘍,不過人心隔肚皮,嘴是兩張皮,話到了關鍵時候怎麼說可還不一定的,我先在這裏祝馮大俠事有所願。”
迴去的路上,馮開山讓大弟子張澤楷先去慶家通知一聲,告訴慶升自己最多兩個時辰便到,自己到家換了身衣服,又到密室裏取了一包物事出來,出門上門,帶了兩個弟子疾馳而去。
二十多裏路程卻有五六裏是山路,慶家茶莊的總行竟然設在山裏,那是表明了要與馮家劃清界限的了,馮開山一邊走著一邊想到此節(jié),深悔這些年沒有主動與慶家搞好關係。
雖然是建在山裏,但請慶家茶莊的總行的確規(guī)模宏偉,竟不亞於他馮家在信陽城裏的總行。到了門前,見張澤棟正站在門前左道的一人來高的石獅子旁邊等候,心裏大感詫異,因為除了他之外,慶家竟然沒有一人在旁陪伴,也不見有人出來迎接,這可不合規(guī)矩啊!馮開山隱隱感到事情有些不妙。
“怎麼了!澤棟?”
“師傅,慶家……慶家山裏的茶葉倉庫昨天晚上也被一把火燒了,他們的損失更大,因為那裏是他們所有茶葉存儲的地方,說不定……一點茶葉也沒剩下。慶升大把頭帶了慶家子弟都在那邊呢,我在此等師傅您呢,現(xiàn)在怎麼辦?”他語氣急促,顯得甚為心焦。
“什麼!也被燒了!”馮開山一陣心慌,李繼勳燒了馮家的倉庫還可以理解,卻為何要……
馮開山恍然大悟,他是要信陽茶行從此一蹶不振,這便是他的詭計,此人不僅陰險,而且老謀深算!
馮開山才開始真正見識到李繼勳的手腕毒辣。
一行人又向山裏進發(fā),走了大約五六裏路,早見距離路邊一帶平地裏站了二三十口人。大概為了取材方便,慶家竟然用樹木蓋的倉庫,這更加容易燃燒,而且救火難度極大。不用想,所受的損失一定比馮家更大。
慶升見馮開山親自來了,遠遠地向他招手,一臉苦笑。走到近前,馮開山下了馬,聽見慶升道:“這下倒好,咱們是難兄難弟啦,誰也不用笑話誰啦!”
馮開山眉頭緊皺,道:“慶大把頭,此事必然有蹊蹺,何以咱們兩家的倉庫同時被燒成了一片白地,必得要查個明白才行。你那些看倉庫的人呢?”
“嘿!必定是看起了火,救也救不得,怕啦,連夜跑得一個不剩!”
馮開山大為驚訝,自己看倉庫的人一個都沒有跑,大家都在盡力搶救茶包,這邊的卻個個都跑掉了。
“這些人都是附近的茶農吧,他們跑了和尚跑不了廟,咱們必能將他們找迴來一兩個,問個清楚。”
慶升大兒子道:“什麼茶農啊,這些都是些外來的人,家父見他們逃難到此,想到他們可憐,才安排他們住在此處,料想這些人必會一心看守,哪知事到臨頭,個個不講義氣,這迴咱家的損失可大啦!”一邊說一邊顯得恨恨地。
馮開山卻覺察出這小子說話大有做作的姿態(tài),心裏狐疑,又道:“既然如此,可查出什麼端倪了麼?”
“被人家放火是不用說的了,隻是我想咱家自從幾百年前開始入了茶行,哪裏不是積德行善的,怎麼就惹上了小人!”慶升也是滿臉的不自在。
“既然燒了,那也無話可說,咱們這事還要從長計議。這兩天慶大把頭方便,請到我家一敘,後邊的事情可不少呢!”
“現(xiàn)在茶權在你們馮家手裏,剩下這兩年的茶行也是你們在經營著,與我們慶家?guī)謧S不大,你說是吧?”
“話倒是不錯,但無端被人放了兩把大火,不能就這麼算了,我除了要報官,還要仔細查詢,這可不僅僅是燒了咱們兩倉庫的事情,這讓信陽的茶葉行蒙了羞呢!”
慶升打了個哈哈,說道:“你馮大俠在江湖上算得上是一號人物,咱家又有什麼,吃了這個虧以後小心些也就是了,一切還要靠馮大俠來做主吧。”
馮開山見慶升似乎並不熱心,心裏一動,臉上卻不動聲色,他轉身上了馬,拱手跟慶升作別,帶了徒弟自去了。
過了片刻,一個人影閃了過來,走到慶升跟前,笑道:“今天上午家主人陪著這位馮大俠遊了雞公山,沒想到剛過午時,他就急忙到你這裏來求援啦,這可不是樂子麼。”
慶升望著遠處的馮開山漸行漸遠的人影,歎息道:“我雖然不喜歡這個人,但他的確有把子功夫,這些年沒有他,也震不住那上百的幫派,理不清這信陽大大小小的茶行亂子,要我說這人還是值得尊敬的。”
佟小乙聽慶升這樣說,臉上變色,道:“慶大把頭這是有些後悔了麼?你可沒什麼損失,按照家主人要求,你不是提前把那些茶葉都轉運出來了嗎?”
“還是留下了幾十包陳年的茶葉在裏麵,我是怕被馮家的人看出苗頭來,這也是一筆不小的損失啊。”
“不管多大的損失家主人都說過要賠償的,家主人說過的話從來沒有不算話的時候。隻是……小乙希望慶大把頭報給家主人損失的時候,不妨多報上那麼幾百袋,畢竟你這幫人手也是需要打發(fā)的。”
“小乙哥放心,慶升不是沒有心思的人,到時候少不了你的那一份。但願你家主人真像你說的那樣,昨晚答應我的事情可不要反悔。”
“大把頭,你就安心等著當信陽最大的茶商吧!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