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開山剛迴到家,下人進來報說外麵來了二十個本地的茶館老板,還有十幾個本地的茶商,要麵見馮大把頭。
消息竟然傳得這麼快!馮開山冷笑著搖了搖頭,果然是壞事傳千裏啊!
偌大的客廳裏坐滿了信陽城裏有名有臉的茶館老板和茶行的老板,個個愁眉苦臉、垂頭喪氣,隻都一杯接一杯地喝著沏得釅釅的茶,似乎是擔心昨天的一場大火已經把信陽所有的茶葉都燒光了,再也喝不到了似的。
“各位想必是都聽說了消息才來的吧,大家都有個什麼看法?”馮開山讓幾個下人把茶壺放在桌案上,出去等著。
“大把頭,您還沒聽說麼,慶家的倉庫也被燒啦,聽說比城裏的更嚴重!這以後……咱們賣什麼呀!我家……我家門口幾個上門來取茶的,都是老主顧,唉!”一個經營茶行規(guī)模比較大的老板簡直要哭出來了。
“是啊!我家本來昨天來了兩個山東的茶商,我說好不容易來一趟,忙什麼,玩兩天再走麼,哪知這一耽誤,唉!”
“你們?我們茶館更苦啦,喝茶的都是本地的客人,天天要喝新茶,茶館裏從來也不囤貨的,天天來取新茶麼,現在可好,我剛才去取茶,燒得剩下的茶包透著糊味兒,怎麼喝呀!”一個茶館老板顯得更是著急,不住地搖著一把扇子,卻止不住滿頭滿臉的汗。
“誰說不是,原以為咱們的茶走了水,慶家那邊也一定有貨的,哪知,唉!真是禍不單行啊!”
馮開山坐在正位上,這是個長條的桌案,平常都是用來商議事情用的,他獨坐在一頭,身子側向一邊,眼睛卻看著窗外。茶商、茶館老板們的話不斷湧入他的耳中,但他卻充耳不聞,而是陷入了深深的憂慮之中。
剛剛拒絕了李繼勳的要求,當晚兩家最大的茶葉倉庫便被燒毀,而這僅僅是第一步;今天早晨李繼勳在雞公山再次提出合作要求,又被他拒絕,他卻無法預判李繼勳的第二步,或者這些人今天到他這裏來羅唕也是李繼勳的鼓動。馮開山想到此處,心裏一動,他目光從眾人麵目上一一掃過,像一把刷子一樣過濾著他的懷疑。
眾人見大把頭一臉陰沉神色,目光嚴厲地審視著自己,大多數人都抵受不住他的眼光,或者閃了開去,或者把頭垂下來假裝喝茶,隻有幾個關係走得近人見到他的眼光過來,微微點頭,以示理解。
他清了下嗓子,啞著聲說道:“各位不要這樣喪氣,雖然咱們遭了這無妄之災,但臨近各縣也有不少茶行茶莊,咱們如果不吝惜價格,還是能夠搶進來一些,暫時渡過眼前的難關的;另外無論是哪位茶商茶販,都知道咱們這幾十年的信譽,咱們這次所受的火災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人之常情,也可以諒解,最多咱們按照合同賠付也就是了。挨到明年四五月份,新茶也就下來了,最多有兩年咱們便可恢複到原有的產量。”
幾個人點頭表示讚同,但大多數人卻隻做搖頭之狀,一個茶行老板站起來說道:“大把頭,你……你們馮家自是……沒有困難的,你們家大業(yè)大,我們小本經營,沒有了茶賣,那就沒有了生計呀!”
“怎麼說咱們也是同行!”馮開山擺手讓他坐下,“既然都是信陽茶行茶莊的老客,少不得大家相互都要幫襯一下,從我開始,哪家實在揭不開鍋的,我馮某自掏腰包借銀子給你,不要你一分利息,隻你方便時候再還我便是,其他各家充裕些的,也要像我一樣,莫要隻計較自家得失,此時隻有同舟共濟方可度過難關啊!”
他這些話說得慷慨在裏,大多數人都有首肯之態(tài),馮開山見了心裏一寬,剛要再說下去,卻見一個下人進來,臉上神色陰晴不定,便問道:“什麼事?我說過沒叫你們不要進來!”
“知縣大人來訪,已經進了大門,老爺……”剛說到這裏,見馮開山長身而起,抱拳道:“各位,咱們的老公主聽說了這件事情,親自上門來過問,馮某招待不周,各位先請迴去,剛才所議之事最多明後天我會派人請各位再來家裏作詳細商討。”各人聽說本縣大老爺來了,也隻好作罷,一一告辭出來。
馮開山迎到廳門口,見一個中等身材的人搖搖晃晃走了過來,身後跟著四名差役,那人頭戴著一頂黑色官帽,一身青綠色圓領官服,腰間束著一條綠色絲帶,看上去五十歲左右年紀,留著三綹黑須。此人正是信陽知縣彭輔仁。
馮開山在江湖之上極有名氣,畢竟身上有個“大俠”的光環(huán),晚輩的江湖人士見到他更是畢恭畢敬,大氣也不敢出。但江湖人士不管你有多高的身份,見到官家仍是要按照體製來遵守。小小一個信陽知縣,雖然官不過七品,但馮開山見了仍要顯得恭敬小禮。
彭輔仁卻顯得甚是客氣,見馮開山見禮,連忙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笑道:“聽說咱們信陽的兩家最大的茶行都遭了災,本官特來看看,何以兩個倉庫會同時起火,真是奇怪。”
馮開山聽了不禁一怔,怎麼竟然開篇就問出這麼個問題來,他一時不好迴答,隻好苦笑一聲,道:“想是巧合而已,多謝大人前來探問。”說完請彭知縣到書房坐下。
待下人上了茶退下,彭知縣臉色凝重起來,說道:“本官倒是聽到了一些風言風語,特來與你參詳一下。”
馮開山聽了心裏咯噔一下,這麼快他就聽到了什麼消息,自己這邊派出去的十多個人還沒有一個迴來的呢。
“大人請講,這是為咱們信陽百十家茶商著想,大人辛苦啦。”
“信陽多為山地,比不得周邊那些縣,咱們都指望著每年的這些茶葉生發(fā)呢,馮大俠這二十多年一直辛苦操勞,也是為信陽百姓造福啊!”
“不敢,大人言重啦!”
“不過,我聽到一些消息,馮大俠聽了可不要惱火。”
“馮某不敢在大人麵前稱大俠,有什麼消息那都是大人在為我們幫忙,馮某這裏先行謝過。”說完起身一禮。
彭知縣微微一笑,道:“你先不要謝我,這個消息隻怕對你馮大俠有些不好呢!”
“大人,馮開山身為您的子民,雖然這些年在江湖之上闖出點名頭來,可也不敢以此自傲,做出非分的事情來。”
“我想馮大俠也不至於如此的。隻街上有些謠言,說這幾年咱們兩家茶行一直要對外抬高茶葉價格,苦於找不到個合情又合理的說法,是以……”
馮開山全身一震,暗想:“正說著,這姓李的第二步可不變來了麼,他放出風來,要冤我以此提高茶葉價格,是以自行放火燒了倉庫,姓李的果然陰狠。”
他又立起身來,抱拳道:“不知大人在哪裏聽到小人造謠,咱們信陽茶行立業(yè)幾百年,向來是公平經營,誠懇待客,不敢在這一點損了好不容易積累起來的名聲。”
“可說是呢!”彭知縣臉上露出些喜色來,接著道:“你們我是信得過的,尤其你馮大俠,向來豪邁俠義,扶危救困,如何又會做出這等敗壞名譽的事情來,哈哈!”
他說得誠懇,但馮開山總聽得他有些皮裏陽秋,隻好跟著道:“還請大人費心查實,還咱們信陽茶行一個清白,這事情如若傳得大了,那可對咱們茶行的生意影響甚大啦。”
“這是當然,我今天來,不過就來提個醒而已,馮大俠是個明白人,咱們也不用說話這麼曲裏拐彎兒的,得啦,我還要迴去安排查辦火災的事情,你們這兩家相隔甚遠,可夠咱們這幫人忙活的啦。”說罷起身便向外行。
馮開山早就管家等在門口,便道:“大人慢走,些許茶資,大人賞了手下兄弟便是,勞動他們,咱們茶行人的一點心意,萬望大人不要推辭。”
彭知縣伸手接過,入手甚昌沉重,臉上仍然不動聲色,隻道:“如此便再會吧,馮大人這邊隻管用心來做,若是本官查出來有人從中作梗,少不得把他們一個個都抓起來法辦!”
這彭輔仁一步三搖地去了,望著他的背影,馮開山心裏一陣懊惱。姓彭的不算個貪官,但每逢年節(jié)總要從馮慶兩家手裏要些孝敬,大小茶行茶莊也都是如此,因此他雖然隻是個知縣,隻怕一年收入比一個知州還要豐厚得多。
張澤棟見師傅隻是低頭不語,他是見慣了彭知縣這種鬼態(tài)的,呸了一聲,說道:“師傅,這個姓彭的太不是人,知道咱們遭了如此大的劫難,還上門來打秋風,簡直就是個小人!”
“澤棟,跟你說過多少次,咱們做生意的,講求的是個平安和氣,和氣才能生財,你一天瞅著這個那個都不順眼,哪裏做得了大事情,在這一點上你就不如澤楷。”、
受了師傅批評,澤棟臉上一紅,道:“是,師傅。隻是以後怎麼辦?今天城裏的老板就上門來,那些外地客商聽到了這個消息,還有把咱家門堵死了麼!”
馮開山聽他說“堵死了門”,心裏感到喪氣,袖子一甩,進屋去了,弄得張澤棟不知道哪裏又說錯了。
正像那彭知縣所言,第二天果然街上就生出許多的謠言出來,家人不斷地報告給馮開山,馮開山聽了心裏更加氣悶,又不好向這些人發(fā)脾氣,隻好一個人要出去散散心。剛出得大門,身後有人喊道:“爹,你做什麼去?”
馮開山知道是女兒馮錦初,轉身說道:“我要到幾間鋪子裏轉一轉,你在家裏好生呆著,若是有事隻管找人來尋我。”
馮錦初因為母親過世得早,是以家中事務常幫父親料理,雖然年方十六歲,卻已經顯得極為穩(wěn)重成熟,成了父親得力幫手,又因她自小跟隨父親習武,功夫也徑自不弱,附近頗有芳名。
聽說父親要獨自出去,錦初有些不放心,便讓管家廝跟著去了,馮開山一身內功,耳目皆過於常人,身後有人跟著如何不知,見是管家,知道定是女兒擔心,不由暗自欣喜。
走了三家茶館,三個掌櫃的都顯得鬱鬱寡歡,馮開山少不得說些打氣的話。看看已經到了中午,肚子裏餓了上來,便往自家開的馮記酒樓而來,掌櫃早見馮開山過來,連忙親自迎了進去,在樓上雅座裏安排了酒食。馮開山見管家鬼鬼祟祟地跟著,讓小二告訴管家自迴家去,這裏用不上他。
他一個人喝悶酒,竟然喝了二斤多,不覺酒意漸漸湧了上來。忽然聽見樓梯上腳步輕響,一人走上樓來。他雖然有酒,但耳力何等了得,聽見聲音,便知上樓之人身負武功。
過不多時,一個年輕人走上樓來,馮開山坐在窗邊的座位上,隻能隱約見到這年輕人的側臉,但似乎很是麵熟,一時竟想不起在哪裏見過。那年輕人見樓上有人,似乎並不在意,隻讓小二在旁邊安排了坐下,又點了兩道菜,一壺酒,不一時酒菜俱備齊整,這人也如馮開山一般獨自飲了起來。
過了片刻,年輕人忽然歎了口氣,輕輕吟道:“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
這是當代宰輔範仲淹的詞《蘇幕遮》的上片,馮開山極喜歡範仲淹的詞豪邁,是以多有記得,他聽見這年輕人隨口誦來,雖然掩不住年輕人的口吻,但也聽得出他心事重重。於是信口接道:“黯鄉(xiāng)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年輕人聽了,站起身來道:“原來馮大俠也記得範公的詞,好極好極,在下是極喜愛他的詞風的。如若不煩,便請與馮大俠共飲一杯如何?”
馮開山眼睛霍地一閃,認出這年輕人正是前兩天來過自己家裏的那人,他曾經因為隨意打賞一個賣藝的外地人,被他申斥過。此時見他英氣勃勃,臉上全是恭謹之色,心裏不由一動,說道:“最好,便請過來小酌一杯。”
小竹子見他已經認出了自己,微微一笑,雙手捧著酒杯長揖到地,他動作雖大,杯中的酒水卻紋絲不動,馮開山見了不禁吃了一驚,沒想到如此年輕,內功竟然練到了這種境界。他臉上不露聲色,隻略微招一下手,示意小竹子坐下。
小二連忙過來將小竹子的用具都擺了過來,馮開山道:“再送二斤酒上來。”小二連忙去了。
“敢問閣下姓名,哪裏人士?”他那天並未把這個年輕人看在眼裏,今天聽他上樓的腳步之聲,又見他敬酒時不經意顯露出來的一手功夫,幾日多遭經曆,心裏竟然微有警惕之意。
“不敢有勞馮大俠問詢,小可乃杭州人,姓黃,卻始終沒有正式姓名,隻有個乳名叫小竹子。”
哦?馮開山聽了甚是詫異,他見這年輕人言語真誠,似乎不是有意相欺,但這麼大的人竟然沒有個大名,實在奇怪。
“小竹子?這個名字倒有些趣味,為什麼你父母……如此喚你?”他想問小竹子為什麼沒有大名,覺得有些唐突,改了口。
“小可自小沒了父母,被和尚收留在廟裏,廟裏和尚準備等我長至十一二歲便剃發(fā)出家,因此沒有大名,廟的周圍遍栽青竹,是以他們都叫我小竹子。”
“看你現在樣子,是沒有出家,還是後來又還了俗呢?”
“小可有幸遇到一對慈愛夫婦,收作義子,因此並未出家,他們知我父母隻是棄了我,並未身故,是以一直在幫我尋找親生父母,並沒有給我起個正式名字。”
這麼說,年輕人所講的應該都是實話。馮開山略微鬆了口氣,端起酒杯道:“你年幼時多有不幸,後來卻又遇到可貴之人,人的一生何其豐富!來,既然再次有緣相見,咱們喝一杯。”
小竹子先行喝了,又一拱手,道:“不敢讓馮大俠請酒,小可先自喝了。”又倒?jié)M酒杯,道:“晚輩敬馮大俠!”說罷又飲了。
馮開山見他言語得體,為人甚是謙和,心中暗喜,也自飲了。
“小竹子,那日你來我家,恐馮某禮數上有所不周,請不要見怪,隻因……”剛說到這裏,小竹子連忙道:“長輩說的哪裏話來,小竹子後來知道馮大俠立的這個規(guī)矩實有不得已的苦衷,那也是沒有辦法之事,長輩俠名播於江湖,小可心儀已久,不敢心生怨懣。”
馮開山心裏暗暗思忖,這年輕人自小隻與和尚們念經討辛苦生活,卻如此謙遜有禮,想必後來收養(yǎng)他的夫婦也是知書達理之人,或者此人天生便是這個好性格,那也是老天的照應啦。
兩人一時隻說些不著邊際的話,馮開山隻想打聽小竹子的具體來曆,但覺得畢竟彼此不甚熟悉,沒有開口詢問。
不知不覺之間,兩人已經將後送上來的二斤酒也飲盡了,小竹子酒意已濃,突然臉上顯出端正之態(tài),問道:“馮大俠,李繼勳燒了你們馮慶兩家的倉庫,又唆使一些人在街麵放出許多的謠言出來,你究竟做如何想?”
馮開山聽了大吃一驚,不禁站了起來,指著小竹子道:“你……你如何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