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家瓦子依舊熱鬧,今日像極了昨日,昨日又與前日沒什麼不同,日複一日,日日如是。到處都是歡聲笑語,你可以在這裏聽到全國各處的方言,甚至能夠聽到西夏語、波斯語,還有一些沒有人能聽得懂的語言;到處都是五光十色的燈光,除了牡丹棚頂掛著的無數彩燈外,棚裏還插著數十枝人一般高的牛油蠟燭,一些在人群中串來串去孩子除了為客人提供各種小食和酒水,他們提著的盒子底部都射出彩光來,隨著他們的行走,這些彩光如同不斷起伏的彩練四處流溢;到處都是女人嬌滴滴的聲音,或笑或嗔,或歎或唱,偶爾還能聽見一兩聲讓男人心跳的呻吟……
金小乙的位子仍然放在最前麵,並排的還有幾張,隻是這些客人們還不曾到來,但他們的桌上已經擺滿了各樣時鮮,每個桌案前麵都有一隻三足的銅鼎,縷縷輕煙從鼎身嫋嫋而出,散發出淡淡的香氣。
對他而言,這裏跟別處沒有什麼不同,隻要有時間,他就會來到這裏呆著,他不像嚴小乙,嚴小乙喜歡安靜,也不像佟小乙,佟小乙喜歡跟市井之人在一起。
如果想找到三個小乙,那麼到汴梁最好桑家瓦子裏,來到牡丹棚,你就能夠看到金小乙;如果想找到嚴小乙,那麼你隻要到西一廂那片最豪華的住宅區,北一街中最樸素的門臉就是他住的地方,據說用這套宅子可以換一千頭牛;如果想找到佟小乙,那麼你就找到汴梁城裏花子幫開設的最大一家賭場,其中最大的賭臺中最上首的位子坐的是花子幫的幫主秦天獸,緊挨著他的就是懶洋洋的佟小乙了。
李繼勳對三個小乙是相當嚴厲的,如果哪一件吩咐的事情沒有做到,那麼懲罰將是失去生命;如果哪一件事情沒有做好,那麼很有可能會失去一根手指;如果做得滿意,但超出了時間,那麼也將會受到嚴厲的體罰,一次體罰就可以讓他們安靜地躺上半個月。
李繼勳對三個小乙也是相當大方。不知死之悲,焉知生之歡!他為他們提供了相當豐厚的獎勵,有時一次的獎勵就是平常人一生的積蓄。三個小乙在他的威名庇護之下,在汴梁城裏都賺下了赫赫名氣,不論他們到了哪裏,都會受到尊敬和歡迎,否則後果是不可想象的,沒有人知道究竟是什麼樣的後果,因為那些忤逆他們意願的家夥都已經做了鬼。
金小乙除了喜好這裏的氣氛,還有李繼勳的安排。汴梁城裏大小瓦子幾百家,哪家都受李繼勳的約束。隻是李繼勳早已不再走到前麵來做這些不入流的生意,金小乙就作為他的替身前來管理。瓦子裏每日總少不了打架鬥毆的事情,瓦子的主人隻好倚仗金小乙之流來壓製那些喝多了酒的地痞和浪子,否則這些人真能做出無法無天的事情來,惹惱了敢放把火將瓦子燒得精光。有了李繼勳的勢力鎮著,這些角色就小心多了。
前次來牡丹棚收取例錢,因與夏家的管家打賭,金小乙從此便結識了這位管家。所謂的夏家即是當朝英國公、樞密使、威望最隆的宰相夏竦。夏竦既懂政治又懂軍事,兩業上都做出過突出貢獻,同時又是當代文學大豪,深受仁宗皇帝的喜愛和賞識,據傳仁宗皇帝每日都要至少接見他一次,聽取他對重大事項的看法和建議,便是無事之時,二人也常在一起飲酒賦詩,是以夏竦一家在汴梁極有勢力,便是一些王公貴族也遜讓他三分。
今天又是個相撲競賽的日子,汴梁大號的瓦子有三四十家,每年合夥舉辦一次相撲大賽,各家選出一個最厲害的相撲高手參加比賽,最終剩下的兩名勝者在桑家瓦子牡丹棚裏決出勝負。
有了瓦子的造勢,加上街頭巷尾的熱議,每年的這場決賽當真能夠轟動全城,參與賭博者更是數不勝數。牡丹棚裏今天不招待客人,能夠進棚觀看這場比賽的非富即貴,必須持有牡丹棚特發的憑證方能進入棚中親眼觀看比賽,不管你花費多少的黃金白銀,這張憑證也是買不到手,這張小小的紙片當真比千金還貴,因此有人說僅憑這張紙片就能讓幾萬人高看一眼。
兩個經過幾多死戰勝出的選手正在後邊的矮棚裏休息,牡丹棚裏早已經布置完畢,不同於往日,今天所有的布置都是煥然一新,所有的女人都換上了最漂亮的衣服,所有的仆人都一色白衣青帽,靜等客人前來入場。
酉時剛至,第一批客人陸續到達,他們相互作揖,端正了衣帽,昂然而入,但是這批客人卻隻能坐在最後邊。然後是第二批客人,他們依舊相互問訊,而後麵帶莊重之色,亦是昂然而入。接著是第三批、第四批,當前四批客人坐定之後,棚內隻剩下最前邊的兩排桌案還空著。仆人們陸續給客人提供吃食和酒水,一些漂亮的女人也如同穿花蝴蝶般往來客人之間,等待他們的召喚。如果哪個客人相中了一位姑娘,她就會將一塊腰牌立在客人的桌麵之上,這位客人就會為姑娘買一張座票,而這張票所值的價錢足夠一個四口之家好好地活上一年。
如果哪一個客人的桌案上立著一塊腰牌,那這個客人的眼神就變得無比驕傲,當別的客人投來羨慕的目光時,客人的嘴角就會微微上揚。
再有一刻比賽就要開始,棚外突然寂靜起來,接著三個仆人前邊引導,一個肥胖的中年人信步走了進來,接著又是三個仆人進來,後邊也跟著一個客人,這是最後的一批客人了。他們允許帶三個仆從進來,但不允許帶姑娘,哪怕最愛的姑娘也不允許,再尊貴的客人也隻能從牡丹棚中挑選姑娘陪伴自己,這是規矩!
最後的一個客人就是夏管家。他的身後跟著四個青衣大漢,他們冷峻的目光掃視了全場,那些先進來的客人碰到他們四人的目光,都自覺地低下頭去。論身份,這四個人不過是夏家的奴才而已,但他們抬一抬腳就能夠比這些客人的頭還高。
管家咳嗽了一聲,坐了下來,牡丹棚裏最漂亮的兩個姑娘終於出現了,全場人的眼光都集中在她們的身上,一片嘖嘖之聲過後,兩個姑娘一邊一個坐在夏客家的身邊。
夏管家瞄了一眼旁邊空著的桌案,皺了下眉頭,“小乙哥怎麼還沒來?”
牡丹棚的頭號媽媽早就跟在他的身後,聽他問了,連忙笑著上前,“小乙哥已經候您多時啦!他去後邊看那兩個相撲的去了。”
“嗯,小乙哥今日要賭哪個?”
“夏大哥閑在!”金小乙已經來到了他的身後,夏管家連忙站起來,略拱一下手,“小乙哥閑在!”
“小乙不敢讓夏大哥問候。您先選,剩下的一個小乙賭了。”
“哈哈哈,小乙哥何必如此大方,你可叫當哥哥的不好意思啦!”
金小乙見夏管家坐下,自己返身也坐下來,一個仆人上來遞給他一塊溫暖潮濕的雪白的手巾。
最終兩大相撲高手的決戰,賭資極高,最低也要一千兩銀子。兩人都是接連戰勝了十二名選手才站上了最高的擂臺,因此各自的實力相當,對賭的人與其說是分析他們的勝率,其實“賭”的成分所占也是極大。
夏管家不知道李繼勳已經將比賽操控住了,是以金小乙讓他先選則賭勝的選手,還道他容讓自己。他心裏高興,臉上不由放出光來,“既然如此,咱哥倆還分什麼彼此,不如……”
剛說到這裏,忽聽得遠處一陣吵鬧之聲。金小乙心裏暗自好笑,不論夏管家賭一頭,他都輸定了,管家身家豪富,這次又能狠狠地賺他一筆。他立起身來,“大哥你安坐,我去瞧瞧。”心想不知哪個不知死的東西前來攪鬧,定是酒喝得大了。
隻跨出幾步,迎麵來了兩個手下,均是身高超過八尺的大漢,兩人一色黑衫,下身都是寬大的齊膝番褲,足蹬鋥亮的牛皮靴子。
“小乙哥,門口來了個漢子,沒有憑票定要進來,咱們……咱們四個阻擋不住。”
“一個人?”金小乙微微一愣,“這家夥喝酒啦?”
“看不出來,人高馬大的一個漢子,他隨手一撥,咱們就站立不住。”
金小乙明白了。這是個外地的渾子,聽說今天有擂臺,到瓦子裏來賺花錢來著,仗著自己有一膀子氣力,非要這裏管事的孝敬夠了方能平息。
他臉上顯出笑容來,手輕輕一擺,讓兩人跟在身後,他已經好久沒在眾人麵前顯露本事了,今天不妨露一手,也讓大家開開眼界,再有牡丹棚裏高價攏絡來的那個新歌姬,一直都沒讓他上身,今天也讓她見識見識自己真正本領。
一邊想著一邊向入口處走過去,坐在後邊的客人都站起來跟他打招唿,金小乙愛搭不理,哪個如果得到了他望一眼,頓覺有了身份,臉上就得意起來。
另外兩個漢子跌跌撞撞地奔他跑過來,臉上帶著委屈,一人手指後邊跟著的漢子剛要說話。金小乙喝道:“下去!”卻抱起拳給後邊那人道:“在下金小乙,這位大哥麵生得緊。”
那漢子將手裏提著的一個大大包裹放下,也抱拳道:“好說好說,聽見滿城都在傳說今日這裏賭賽,咱們手癢得狠,也來賭上一賭。”
金小乙見這人比自己還要高出半頭,一身褐色粗布長衫,頭頂卻沒有戴帽子,一部絡腮胡須,臉色紅潤,粗眉大眼,甚是威武,看樣子不到四十歲,卻不像曾經飲過酒的樣子。
“今天競賽並不限賭,朋友既有賭興,隻管在外麵的賬簿上登記,交了賭資便可,不需進到裏麵來。”他見對方不肯報出身份,心裏不禁有些警惕。
“外麵記賬的人不肯給咱登記,隻好來找小乙哥理論。”
“卻是為何?”
“隻因不收我的賭次。”大漢說完將那個口袋提了起來讓金小乙看。這布口袋鼓鼓囊囊,看不出裏麵裝了些什麼物事,但必不是金銀之類的財物。
“朋友定是外地人,不知道這裏的規矩,咱們這裏隻收真金白銀,就是交子咱們也不要的,這樣隻為公平,朋友這袋子裏怕不是錢財吧?”
大漢啪的拍了口袋一巴掌,“不是金銀勝似金銀,既然你們不肯收這個東西,那也好辦,咱們當場將裏麵的東西賣嘍,換得的錢財用來做賭,一樣有趣,不知道小乙哥對我這袋中的物事可否感興趣?”
“我雖非大富大貴之人,身上卻不缺錢花,朋友這就請出去到街上賣完了迴來再賭,如何?”
“出來進去甚是麻煩,我又沒有你們那個什麼憑票,隻在這裏叫賣便是……”
剛說到裏,門口外一人笑道:“大哥莫急,我這裏也有一樣東西,咱們兩個一起把這個買賣做了如何?”
金小乙聽那人說話聲音,臉色大變,定睛向外瞧去,果然見小竹子笑吟吟地走進來,手裏卻提著一個麻袋,他將麻袋拋出,呯地一聲落在大漢那個布口袋旁邊,裏邊的物事高矮一般,似乎裝著相同的物事。
金小乙原以為小竹子定然早死在了茫茫的大海之中,哪想到他竟然鮮活地出現在此處,看他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雖然身在險地,卻又成竹在胸,他心裏不禁有些打鼓。若是些街頭地痞自己大可輕鬆應對,即便是江湖上的浪子他也不怕,但小竹子這番前來,定然是做好了充足準備,他是有意來攪場子的麼?
大漢見到小竹子,喜出望外,“兄弟,你也來啦?我以為你給東海龍王招成了女婿呢!”
“我是閻王不收,小鬼不愛的,想想無趣就又迴來了。”說完兩人相視大笑。
金小乙沒想到小竹子竟然與這個大漢相識,心裏更驚,一個小竹子已經難以應付,這大漢如果與小竹子的功夫伯仲之間,自己無論如何也穩不住今天的這個局麵。
“小乙哥,咱們可是老朋友啦,我們哥倆的東西自然先與你,你要肯買,我們價錢不妨便宜一些,你要不要?”
金小乙彎下腰來,在兩個袋子外麵摸了幾下,知道裏麵竟然裝的是人,心裏大驚,他臉上變色,問道:“何人被你們捉來,你們在京城裏竟然搶劫活人,不……不怕王法嗎?”
“小乙哥莫要說笑,我找這個朋友去借些銀子來賭,他說要錢沒有,要命一條,不如把他賣了換錢來賭,我們朋友之間,情意深重,他既然這樣講,我怎麼好意思違了他的心意!”
“哪……哪個朋友?”
小竹子伸出兩個手指,嗤的一聲將袋子從中撕開,一個人從裏麵滾了出來,金小乙大吃一驚,袋內之人正是佟小乙。
“我這朋友正跟花子幫的一班人在賭,我說賭得這麼小,有什麼趣,不如跟我來賭,我就把他帶來了。小乙哥,你要不要?你不要我就把他賣給別人啦!”
金小乙瞄了大漢一眼,心裏疑惑,大漢笑道:“你猜得不錯,這小子在家裏看兩個姑娘跳舞,兩個姑娘都一絲不掛地滿地亂竄,那有什麼好看,我隻好帶了他來看相撲,反正都不怎麼穿衣服,看哪裏還不一樣。”說完嗤的撕開口袋,金小乙猜得不錯,正是嚴小乙。
嚴、佟兩個小乙名氣雖然還比不上金小乙,但京城“四公子”,當真是大名鼎鼎,今天來的客人之中十之八九都與他們打過交道,見前來搗亂的兩個人竟然捉了兩個小乙來做賭資,頓時麵麵相覷,卻都不敢說什麼,隻把脖子扯得老長來看熱鬧。
“二位,這兩個人我買啦!卻不知賣多少兩銀子。”三個小乙都是李繼勳的得力幹將,但平日裏各揣心腹事,並不如何往來,現在小竹子跟那漢子明明是衝李繼勳來的,此時不能再站在岸上看熱鬧,金小乙總要先把兩個人救下來再說。心裏琢磨他倆雖然都不是小竹子的對手,但想要輕而易舉地拿住可也十分地不容易,定是兩人用了什麼詭計這才得手的。
“大哥,你說咱們賣多少錢才好?”小竹子問道。
“依我說,憑這兩個人的名氣嘛,怎麼也值得一兩二兩的,若論他們平日的所做所為,隻怕一文錢也不值,大哥可有些為難啦!”
他表麵上看著憨厚,說話卻如此陰損,受過三個小乙氣的人很多,聽了都忍不住笑起來,但想起他們的手段,這笑就顯得既短暫又委屈。
“小弟替大哥做主,一人十萬兩,兩個人二十萬兩,小乙哥是老朋友,打個九折,你給十八萬兩白銀,咱們就賣了,朋友麵前總要吃些虧,是不是?”
大漢強忍住笑,點頭道:“那有什麼法子,誰讓咱們手裏沒錢,卻偏偏愛賭。”
聽到這個價錢,眾人轟地一聲響,京城富庶之地,十八萬兩白銀可也是個天大的數字。
“竹兄莫開玩笑,咱們今天到這裏來玩的,誰的手裏又能帶著這許多銀子出來,再說十八萬兩銀子五六千斤重,二位如何拿得動?”
“拿不拿得動是咱們自己的事情,這裏幾百個朋友,不妨大家都替咱們花些,那也不是什麼大事,再說我們哥倆要用這些錢來做賭資,說不定一下就輸得一幹二淨,那就方便了!”
金小乙心裏不住計較,咬了咬牙,“既是如此,我給二位打個欠條,二位便以這欠條做了賭資,如果贏了,我自會本金加上賭金一並奉上,如果輸了……”
“呸,怎麼會輸?就這樣辦,你給我們寫欠條吧!”
金小乙招手讓那個四十多歲的婦人過來,叫她再在前邊加一張桌子,請兩人坐下,自己去寫欠條。欠條寫完,安排人去將這裏的事情通知李繼勳,如果主人來了,一切都好辦。現在隻穩住這兩個人便是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