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雲霆聞言嘆了口氣,在他肩上緊緊握了一把,「昭兒,多謝了。」
第九十四章 還給你,我不要了
今年過年早,待過完了元宵,陳國反而要比前幾日更冷了,當今陳國天子是坤澤之身,至今後宮空虛。主子少了,就顯得宮人格外多,為減少開支,天子下令將到了年齡的宮人放出宮去,剩下的由專人調配,分散到各宮伺候。
深冬嚴寒,永和殿外的牆根處種了幾排翠竹,如今風雪正盛,大片濃綠淺翠被埋藏進積雪中,在漫天飛雪中,隱約透出點鮮亮的生機。才過完年,屋簷下的紅燈籠還沒來得及摘下,被風吹得直打轉。
相比於外頭的寒風刺骨,屋裏五六個暖爐燒得正旺,就連地上鋪的漢白玉地磚,都讓炭火暖得溫熱。
這是一個靜謐的午後,裴嬰近日似乎染了風寒,身子越發虛弱,才罷了今天的早朝,待用過了午膳,就又爬起來看摺子。
他沒有束發,隻在明黃裏衣外頭搭了件大氅,襯得那肩頭更加薄削。窗外漫天大雪,映得屋裏都亮堂起來,裴嬰執筆的那隻手青白纖細,寫字時手背突兀地顯出幾根青筋。
因為天子有孕,永和殿裏不敢用香,隻有淡淡藥味,裴嬰臉色蒼白,眼下兩片青灰,孕中多思,他已有好幾日未曾睡過一個好覺。
沾了硃砂的筆尖忽然一頓,裴嬰唿吸有些粗重,他將筆放在桌上,冰涼的手心緩緩放在身前那圓隆的肚子上。
七個月的孩子早就會動了,裴嬰早期胎沒坐穩,這孩子在腹中便格外弱些,將近六個月時才動了動。這幾日也不知怎麼了,這孩子動得越發頻繁,時而還牽扯小腹抽痛。
裴嬰扶著腰靠在背後龍椅上,指腹輕輕揉弄著側腰,月份大了,身上便哪哪都不舒坦。他想起當年懷第一個孩子時,是沒有這樣過的,他的鯉兒乖巧懂事,還在腹中時就很聽他的話。
裴嬰一怔,隨即輕輕笑出來,他不知道怎麼,最近總是想起那個孩子。鯉兒若是還活著,今年該六歲了,想必也是生得玉雪可愛,隻是這生父子情分太淺,他還沒有見過自己九死一生才生下的孩子,這件事在他心裏……到底是根刺。
宋安推門進來,轉身又小心關緊了門,裴嬰伏在桌上一聲咳得比一聲急促,背後兩扇肩胛骨幾乎要頂破皮肉,他捂著小腹急喘著擺手,沙啞道,「別慌著關門,透透氣也是好的。」
「您昨夜還有點低熱,今兒就忘啦?」
宋安將藥膳放在他麵前,又將滑落下來的大氅重新披在他的肩頭,「奴才走了半晌的功夫,您又爬起來看摺子,趕緊喝完了藥膳,去床上小睡一會兒。」
裴嬰翻攪著藥膳,苦澀湯藥中奇異得夾雜了一些花香味,他微微擰了眉頭,總覺得這味道熟悉,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不過藥膳沒有平日喝的補藥那樣腥苦,隱隱還有股甜味。
裴嬰喝淨了那一盅藥膳,扶著宋安的手慢慢站了起來,他最近下肢水腫得厲害,原先尺寸的鞋是早就穿不上了,雙腿腫得老高,手指一摁就是一個坑。裴嬰右腿殘疾,此時又落了水腫,行走時更加痛楚難忍。
他躺在床上,困意即將帶走他最後一絲清明,裴嬰唿吸清淺,低聲喃喃,「這個孩子……註定是要來折磨我的。」
……
眼前是漫天遍地的血紅,裴嬰淌過一條血河,衣裳沉甸甸得吸飽了血,墜得他往下跌去。他坐在岸邊,滿手心都是黏膩的血,他看見了很多人,很多……已經許久沒有見過的人。
燕晁還是病中的模樣,他聽信巫醫讒言,堅信服藥就能讓自己可以人事,那藥丸每天大把大把地吃。
巫醫為他調製的藥丸早就被裴嬰動了手腳,那樣大劑量的水銀落入腹中,他哪還能有命在。
燕晁全身浮腫,整張臉紫脹充血,他站在河對岸看著裴嬰笑,手中提著的……是一個翠綠色的繈褓,上頭用墨綠繡線繡的翠竹,嫩生生的漂亮。
裴嬰聽見有孩子在哭,委屈極了的哭聲,細弱顫抖,聲音卻越發悽厲。他心如刀絞,認定了那是他的鯉兒,他沒有死,他還在哭!
他掙紮著要淌過河去,「你把鯉兒還給我,燕晁、燕晁!」
燕晁放大的瞳孔直直地盯著裴嬰,忽然將手中的繈褓丟進河中,濺起星星點點的血跡。
「鯉兒!」
裴嬰尖叫著撲了過去,這條河好深、好冷,他快要被這黏稠的血水沖走了,好在他抓住了繈褓一角。裴嬰哽咽著把孩子抱在懷裏,搖晃著去哄那已經不哭了的孩子。
「好孩子,爹好想你……」
他抖著手掀開繈褓,想要看一眼自己的孩子。
青紫的小身體,就連臉蛋都是冰涼的,孩子雙眼緊緊閉著,分明是早就沒了氣息。
裴嬰眼前一黑,疼得幾乎要昏死過去,他的鯉兒……方才還會哭。
「你忘了嗎阿嬰。」
燕晁冷笑著開口,「當年你生下的,分明就是個死胎。」
裴嬰怔怔搖頭,連眼淚都掉不出來,「不……」
「是你沒用,生不下他,他在你腹中掙紮了整整兩天,活生生憋死了。」
「我不信。」
裴嬰捂著臉嘶喊,「你閉嘴——」
……
「鯉兒!」
裴嬰猝然從夢中驚醒,身上讓冷汗濕透了,他躺在床上不住地打顫,捂著心口喘息急促。裴嬰雙眼圓睜,眼中氤氳開水霧,他已經許久沒有哭過,可是心裏疼得厲害,他實在是……太想念那個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