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活結(jié)束。


    籃球部訓(xùn)練得比我們更晚。即使排球這邊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她們還在不停地跑動。


    我留到最後，收網(wǎng)，和一年級一起打掃衛(wèi)生。


    牧野前輩曾經(jīng)也是最遲走的成員。但她升上三年級後就沒有再自主加訓(xùn)過。


    從假期走到新學(xué)期，很多人都變了。這是無可避免的事實。我今早出門前，趁著地心引力還沒有偷偷把我壓扁，量了一下身高，也比春假前成功多長了0.8厘米。


    目前總共159.72厘米高。


    雖然遠遠不如已經(jīng)一米七五的牧野前輩，但我正在長身體。而且客觀地說，這個高度在國中女排裏也並不算差，對於自由人而言更是綽綽有餘。


    當然，能長得更高最好。


    那樣步幅會更大，手臂更長，接球更快。


    打掃完，和小朋友們說再見，與籃球部的教練、成員們道別。我記著先前在教室裏的約定，爬迴教學(xué)樓，找到剛開完會的文娛委員。


    上學(xué)年，她也跟我一樣在c組。


    “今年的班級對抗賽，還是我和另一個男生負責(zé)執(zhí)行。”文娛委員（兼比賽執(zhí)行委）把文件袋收進抽屜裏，一邊迴想著說道，“呃，好像叫什麼大……”


    我反坐在她前桌的椅子上，兩臂搭著椅背。


    “大城同學(xué)？”


    “啊，對！真不愧是維，我都還沒把班裏的新麵孔認全呢。”


    稍微問了一下情況，原來是女孩覺得未來的搭檔看起來不好說話，又是學(xué)生會的，恐怕忙不過來；而且班裏參加活動的積極性不高，目測很難調(diào)動。


    到時要是出了什麼岔子，希望我可以幫幫忙。


    “我當什麼事呢，沒問題。”我撐著椅背站起身，“有排球直接報我上去就好，其它項目如果報不夠人，時間不衝突的話我也能頂一頂。”


    文娛委員眼含熱淚：“麻煩你了……和維分在一個班真幸運！”


    “這次活動有你統(tǒng)籌我也很放心，要一起迴去嗎？”


    “要！”


    “給，紙巾。”


    “嗚嗚嗚。”發(fā)出擤鼻涕的聲音。


    中途請她吃了兩串關(guān)東煮，我們在交叉路口分別。


    天已經(jīng)黑了。


    暮色四合，月朗星疏。並盛町沉入夜晚靜謐的河流裏。我迴到家，屋內(nèi)已然把燈開得亮堂堂的，爸爸應(yīng)該也剛到，正戴著圍裙準備晚餐。


    我上樓把書包匆匆一放，快步下來。


    粗略掃視一圈，大概知道下一步要做什麼，我立刻挽起校服袖子，跑去翻櫥櫃拿盆具。


    “今晚吃咖喱嗎？”我確認道。


    “是的。”


    爸爸應(yīng)了聲。隨即切著食材，轉(zhuǎn)頭望來一眼。


    作為大學(xué)教授，常年待在青春環(huán)繞的環(huán)境裏，我的父親身上總有一股散不去的書卷氣。他身形瘦削，戴著纖細的方框眼鏡，鏡片後的神情總是平靜又柔和，講話也溫文爾雅：“維，今天在學(xué)校怎麼樣？”


    “很好呀。”我忙活著答道，“分班後的班級也不錯，大家都特別熱情，我也認識了不少新朋友……說起來，現(xiàn)代文老師換了一位。新老師據(jù)說是東大的研究生，聽她的課學(xué)到很多。”


    “這樣啊。老師跟我說了你這次的成績，很厲害哦。”


    “但是不要驕傲，接下來也要認真對待，對吧？”


    爸爸把處理好的食材小心翼翼地放進鍋裏。繼而，我聽見他輕笑一聲，溫和地說：“嗯，小維一直都很讓人放心。有你反而是我們會驕傲。”


    我露出一個“那是自然”的笑臉。


    不過片刻，烹煮咖喱的鹹香渾然四溢，白霧騰騰，像有一隻勾引湯姆貓般無形的手勾得人愈發(fā)饑腸轆轆。緊接著，廚房泛起鍋碗瓢盆輕輕磕碰的聲響。


    我拿起飯勺，打好兩盤米飯。


    “媽媽什麼時候迴來？”我關(guān)心道。


    “最近意大利那邊好像很忙。”爸爸接過我手頭的飯盤，另一手拎著鍋勺，再細細攪動一番咖喱湯，“我問過她，本來說這周會迴，但看情況應(yīng)該會延遲到下個月。”


    我仰著腦袋，一半真誠一半調(diào)侃地注視他：“爸爸要是寂寞的話，就多去找三浦叔叔釣魚吧。畢竟我這個月也很忙。”


    我爸：“……”


    我爸：“你啊。對了，是要準備縣區(qū)聯(lián)賽了嗎？”


    “不，那還要再過兩個月。隻是班級對抗賽的校活動要開始了，我應(yīng)該還會報排球。”


    “加油哦，我能去看嗎？”


    他遞來澆蓋好的咖喱飯。


    “不可以。但下半年有馬拉鬆大賽，家長有空可以來。”


    捧住新鮮出爐的晚餐，我邊說邊繞出廚房，坐進餐桌。


    電視機裏播放著晚間新聞。


    和老爹一起吃完飯，我問了他一些大學(xué)裏的事情，聊聊天，再一同去洗幹淨碗筷。


    他飯後會出門散步。我則需要做功課，因此率先洗澡、洗衣服，晾曬完畢後上樓迴房。


    今日，休矣。


    把自己放進舒適圈裏需要三步：


    開門，進門，關(guān)門。


    然後挪兩步到床邊，馬上、立即、瞬間撲通一聲卸力跪地，上半身形如麵條地癱向床鋪。


    我揪著身上柔軟的睡衣，猶如一條折疊的保齡球豎瓶那樣凝固在床角。放任自己暴露在空氣裏，靜置半晌，才沉重地，歎出一口綿延不息的氣。


    ……唉！


    累得要命……為什麼剛開學(xué)沒多久就有那麼多事。


    臉頰埋在涼絲絲的被褥表麵。我沉靜須臾，慢慢從喉嚨裏擠出發(fā)牢騷般的悶聲嚎叫。


    “呃呃呃——”


    什麼穩(wěn)定的第一名，雖然確實有在穩(wěn)定發(fā)揮，但是老師一副我能碾壓那個獄寺同學(xué)的口氣也未免太可怕了！


    那種平時不讀書卻能輕輕鬆鬆攆在後麵的家夥真的很嚇人……難道沒人懂我嗎？好歹拿出一雙黑眼圈看看啊，結(jié)果每次在走廊瞥見他，都是完全容光煥發(fā)的混血漂亮小子的樣子。


    還有，為什麼會抽煙，但是手指尖和牙齒卻都絲毫不發(fā)黃啊？天賦異稟到這個份上。


    “唉嗚嗚——”


    要是隻讀書也罷，偏偏還有學(xué)校的活動。真是夠了。運動會已經(jīng)那麼折騰人了，還要比團體賽……二年級搞小團體比一年級還嚴重，光是處理團體內(nèi)的矛盾就能再摧殘掉我半條命。累累累，好累好累好累。


    好想一輩子就待在房間裏哪也不去！


    我側(cè)過腦袋，枕著床沿，一聲不吭地盯著亮一盞桌燈的書桌。


    它緘默地靠著牆，就像一位不善言辭的老朋友。柔和的光源輕輕的，暖暖的，如同紗巾那般透明、朦朧而溫馨地踮著腳，親吻著我的書。我的筆記本，卡冊，兩排寶可夢的模型手辦，還有動漫立牌。


    “……”


    好想，一輩子就待在臥室裏。


    我把手臂伸向床鋪內(nèi)側(cè)摸索，抓住耿鬼玩偶的大腳。


    並中最受歡迎的運動從來不是排球。


    至於我，也稱不上多喜歡。


    這次招新，我抱著牌子和入部屆到處晃，除了友善的鼓勁加油、差勁又冒犯的搭訕以外，撐死也才招到三個一年級新生。


    一個純新手；一個有點基礎(chǔ)但不多；最後一個甚至仍然沒有決定要不要來參加訓(xùn)練。


    “這也沒辦法吧。”我在心裏對自己暗道，“讓一個本就不喜歡排球的人去招新……哪個笨蛋會奇跡般地突然對它感興趣啊。”


    還有牧野前輩，以前總是最早到，最晚走的人。


    她的發(fā)球，過去向來都是非常盡情恣意的“咚”、“嘭”，狠狠地打在手臂上迴彈，那樣迴蕩在骨髓四方的輕震能夠讓人在一剎那變得熱血沸騰。


    我把耿鬼慢吞吞地拖過來。


    跪趴的姿勢畢竟不好受。我抱著圓滾滾胖嘟嘟的深紫色寶可夢，無言地側(cè)坐在地，腦袋依舊一動不動地靠在床沿。


    下午訓(xùn)練接到的球，是“嘣”的。


    和小提琴斷弦的感覺沒什麼兩樣。


    沒錯。


    我不喜歡小提琴，也不喜歡打排球。對我而言，它們都是時不時會誘發(fā)陣痛的活動。而我一點也不喜歡痛。我隻想待在家看動畫片、打遊戲、吃零食，然後茍活。我不喜歡活動。


    隻是因為別人希望我做好，我就堅持做了而已。


    又因為在大眾眼裏當死宅的生活是不健康的，會讓人擔心，所以我隻能偷偷去做而已。


    我偎依著床，宛如在汲取它的能量那樣。身體一放鬆下來，便會不自主地迴憶著運動後的痛感——肩背、小臂、用於魚躍的胸腹與膝蓋，練習(xí)攔網(wǎng)救球打到的小腿。


    發(fā)呆般的緘默之間，我想起很多人退部的理由。


    那時我抱著在前輩眼裏或許沒任何必要的念頭，去想方設(shè)法，一個個探聽她們?yōu)槭颤N不願意再來，最後得到的理由。


    感覺打排球很沒勁。


    沒時間。


    不適合運動。


    老實說，我一個也無法反駁。


    “啊……”


    我抱緊無動於衷的耿鬼，蠕動爬床。


    等到整個人鑽入軟綿綿的被窩裏，頭發(fā)像水鬼似的淩亂地散，鋪天蓋地都是熟悉的氣息與質(zhì)感，心情才總算好了一些。我聽見自己悶在玩偶裏的聲音：“……教練，為什麼？”


    當然，不會有人迴答。


    這就是我。


    外在形象包裝得光鮮亮麗，看似懂事，看似什麼事都能做好，實際上卻懶惰、懦弱、愛抱怨、愛抓狂、不坦誠、又糾結(jié)又消極的我。


    每天迴家都要在被窩裏裝死半個小時以上的我。


    要是被揭開這一麵，會成為該死的騙子，迎接所有人露出失望的眼神的我。


    糟糕透頂?shù)奈摇?br />

    絕對不能被發(fā)現(xiàn)的我。


    我萎靡地癱在耿鬼的肚皮上。它昨天才重新洗曬過一遍，如今聞起來，還能嗅到香氛溫存著鬆軟的陽光的味道。


    神使鬼差地，我忽然想起一個健康的、爽朗的笑臉。


    “…………”


    我龜速爬起來，尷尬地揮開那轉(zhuǎn)瞬即逝又不合時宜的念想：為什麼會突然想到那個奇怪的家夥啊？


    不管怎麼說，人家至少比我自然多了，一看就是純正的活動派。而且是安靜沒一會兒就會渾身癢，唯一久坐的可能性是在教室裏趴著唿唿大睡的那種類型。


    他能那麼光明正大地剝開自己自尊心的尖刺給所有人看，又能那麼坦率地大笑，即使成績不太理想，老師們也依舊很喜歡他。


    ……是啊。


    真要說的話，我確實有點羨慕那個人。


    “好了。”我跪坐在床上，捏捏耿鬼的耳朵，把胖胖的它安置到床頭鎮(zhèn)守。旋即胡亂地抓了兩把頭發(fā)。我對自己多歎了口氣，心想，“打住，別再想七想八的。”


    翻身下床。


    從床底下翻出沒看完的漫畫。


    報複性地怒閱兩本單行冊，被搞笑情節(jié)逗得唿唿嘎嘎，直到樓下爸爸迴家的動靜傳來才一驚。趕緊塞迴漫畫書。我火速紮起頭發(fā)、收拾桌麵、端正地落座、寫作業(yè)並整理筆記。一時間把書本翻得嘩啦啦狂響。


    咚咚。


    “請進。”我頭也不抬地說。


    門被推開，傳來幾下輕輕的腳步聲。很快，桌旁的空位放來一小碟切好的兔子蘋果，爸爸輕柔的嗓音與之落下：


    “維，寫一會兒記得站起來走一走。”


    “知道了……啊，好可愛！”我放下筆，驚喜地看了兩眼這盤具有簡易藝術(shù)氣息的世上最無趣的水果之一，頓時迴過頭一笑，“謝謝爸爸。”


    他也笑著摸了摸我的頭。


    老爹：“媽媽說很想你，別忘了給她打電話。”


    我：“我寫完就去。”


    老爹：“那我先去洗澡了，早點休息。”


    我：“好！爸爸晚安。”


    送走這位體貼的教授，我如同一個不帶感情的殺手般啃了一口蘋果。哢哧哢哧。水果清甜的汁水在唇舌間蔓延開來。我一邊嚴肅地看迴書桌上攤開的理到一半的筆記本。


    這次英語丟分了。


    我咬著牙簽，反複默背幾遍知識點，繼續(xù)蹙緊眉頭整理語法。


    獄寺隼人，可惡的海歸……外語這次又比我高了兩分。我也有出國的經(jīng)曆，可那是小時候的事了，更沒有久居，學(xué)英語要花的精力和平常普通的同學(xué)一樣多。


    寫完作業(yè)，做完筆記。


    我自主寫了兩套聽力題，複習(xí)並預(yù)習(xí)好全科內(nèi)容。時鍾懶洋洋地指向半夜。最後外放著外語原音的電子書磁帶，出門泡了一杯熱牛奶，有助長高；給身上淤青的皮膚貼上膏藥；和媽媽打了個電話——她那邊還是傍晚；再簡單地敷敷消黑眼圈的眼膜，確保明天也呈現(xiàn)出最好的麵貌。


    喝完聽完，忍住看漫畫的衝動，準備睡覺。


    我抱住耿鬼玩偶，跪在床鋪上挪動著去關(guān)燈。


    在臥室重陷無盡的鬱色之前，我莫名想起什麼，又好像什麼也沒想，隻是目光自作主張地瞥向放在桌腳邊，靜靜躺在角落的排球身上。


    它裝在黑色的球袋裏，隻露出一點圓圓的腦袋。


    我平靜地收迴視線。


    指尖稍一用力，光閉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