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歲的玉姐兒趴在她膝頭,腕上金鈴鐺隨著吃冰碗的動作叮當響。
甘棠盯著地磚縫裏凝住的冰酪漬,想起奴驛那個為口酸漿果噎死的丫頭。
“可會梳頭?”三姨娘吐出的瓜子皮粘在甘棠衣擺。
她伏得更低:“會梳雙螺髻、垂雲髻,還會給珠花纏金線。”
其實隻會最粗淺的雙丫髻,但昨夜偷看梳頭嬤嬤給玉姐兒編發,硬記下了手法。
西偏院的下人房飄著艾草味,四個大丫鬟正在熏蚊子。
穿杏色比甲的扔來兩床被褥:“南邊那兩個鋪位。”
甘棠摸著被角粗硬的棉絮,比雜役房的稻草暖和十倍。
名喚甘穗的丫鬟遞來半塊香胰子:“擦擦汗,仔細熏著主子。”
夜風卷著荷香滲進窗欞時,甘棠數著更漏裝睡。
甘青的唿吸聲忽輕忽重,像在等什麼動靜。
子時的梆子剛敲過,靠門的大丫頭突然起身,裙擺掃過她麵頰時帶起股藥味——正是三姨娘安胎藥的苦氣。
晨光染紅窗紙時,甘棠摸到枕下壓著的草編蚱蜢。
阿爹被帶走那日編的玩意兒,竟陪她闖過了六道門庭。
前院忽然傳來瓷器碎裂聲,接著是甘穗的輕笑:“玉姐兒又摔藥碗了。”
她低頭理平衣襟褶皺,將六顆牙的笑抿得恰到好處。
玉舒院的青磚地上新鋪了紅氈毯,甘棠跟在甘穗後頭數步子。
三姨娘懷孕後院裏添了四口青釉大缸,養著給玉小姐看的紅鯉魚。
她盯著水麵晃動的日頭,冷不防被塞了個彩繪陶罐——玉小姐又在鬧著抓蟈蟈了。
“這個會翻花繩麼?”五歲的小主子舉著纏金線的彩絛,腕上金鈴鐺叮當作響。
甘棠跪在石榴樹影裏,把阿姊教的繩戲改了樣式,翻出個胖元寶。
玉小姐咯咯笑著撲過來,發頂兩個小揪揪蹭得她下巴發癢。
章太醫每月三次來請脈,藥童背的烏木箱裏總裝著蜜餞。
甘棠端著銅盆候在廊下,瞧見老太醫往三姨娘腕上墊的帕子都繡著金牡丹。
玉小姐偷摸藥箱裏的山楂丸時,周嬤嬤舉著戒尺追出來:“姐兒仔細硌了牙!”
風往人脖子裏鑽,甘棠蹲在石階上教玉小姐認字。
周嬤嬤給的描紅本上印著“福壽安康”,小主子偏要用朱砂畫烏龜。
“這是給弟弟的。”玉小姐把宣紙拍在她膝頭,墨跡糊成個紅團團。
三姨娘賞下兩匹素羅紗那日,甘棠正和玉小姐編蛐蛐玩。
三姨娘倚著軟枕輕笑:“真是童趣。”轉頭讓丫鬟取了匣琉璃珠給她們玩。
夏至前夜,玉舒院移來六缸睡蓮。
甘棠提著紗燈陪玉小姐找花苞,螢火蟲掠過水麵時,小主子突然往她嘴裏塞了塊玫瑰酥:“比章爺爺給的藥丸甜。”
她含著酥餅不敢嚼,想起羅嬤嬤說過,主子的吃食奴才得捧著接。
周嬤嬤中暑那日,甘棠被指派值夜。
玉小姐鬧著要聽故事,她就把奴驛的苦日子編成兔子精闖關:“...小灰兔翻過三座山,終於找到藏著胡蘿卜的寶箱...”
月光透過茜紗窗落在錦被上,小主子的唿吸漸漸綿長。
白露那天,章太醫帶著新製的安胎丸過來。
玉小姐非要試吃,甘棠搶著吞了半顆,喉頭泛起酸苦,麵上還得笑:“姐兒瞧,奴婢吃了能長高呢。”
其實舌根都麻了,迴房連灌三瓢井水才壓下惡心。
中秋宴上,玉小姐賞了她半塊棗泥月餅。
甘棠躲在耳房就著冷茶吃,餡裏居然有整顆核桃仁。
甘穗撞見笑她:“跟個倉鼠似的。”忽然往她手裏塞了包鬆子糖:“周嬤嬤櫃子裏摸的,別讓姐兒瞧見。”
夜風掠過簷角銅鈴時,甘棠摸出枕下的草蚱蜢。
玉舒院的桂花香蓋住了奴驛的黴味,她對著月光數窗欞影子,忽然聽見玉小姐在夢裏咯咯笑,金鈴鐺隨著翻身輕響,像極了阿姊腕上褪色的銅鐲。
這日子真好啊,好的不真實。
玉小姐描紅的“安”字剛寫到第三筆,正廳的青玉珠簾突然炸開脆響。
甘棠手一抖,硯臺裏的朱砂濺上袖口,像極了奴驛老嫗咳出的血沫。
周嬤嬤的雲頭履踏過滿地狼藉,裙擺沾著褐色的藥漬:“帶姐兒去暖閣,鎖死門窗!”
三姨娘的慘叫聲撕破秋雨,甘棠抱著玉小姐縮在八寶櫃後。
小主子腕上的金鈴鐺被她死死捂住,銅漏的滴答聲裏混著外間瓷器的碎裂。
“娘親在玩摔杯子的遊戲麼?”玉小姐仰起臉,睫毛掃過甘棠結痂的凍瘡。
子時的更鼓混著雷聲滾過屋脊時,甘棠從門縫窺見主君的黑底金紋靴。
大夫人鬢邊的九鸞釵晃得人眼花,正指著跪地的藥童罵:“祭祖用的白燭怎會混進麝香?”
她突然想起中元節,瞧見甘穗往廢井裏扔過香灰包。
玉小姐的掌心汗津津的,在甘棠袖口洇出朵殘荷。
周嬤嬤第五次打探迴來時,裙角沾著片枯黃艾葉——本該掛在產房門楣的驅邪草。
“姐兒吃塊茯苓糕罷。”老人家的手抖得厲害,糖霜簌簌落在妝奩匣的並蒂蓮上。
寅時三刻,暴雨澆熄了廊下的氣死風燈。
穩婆襻膊上淋漓的血水在地磚蜿蜒,歪扭。
夫人腕間的佛珠正巧斷了線,檀木珠子蹦到甘棠腳邊,被她偷偷踩住——其中一粒刻著蠅頭小楷,像是生辰八字。
七日後,甘棠在晾曬小公子遺物時嗅到古怪。
素白繈褓的夾層透著丁香味,與她在廢園撞見的枯草味相同。
玉小姐突然從月洞門鑽出來,懷裏的布老虎缺了隻眼:“棠姐姐,娘親說弟弟變成星子了。”
霜降那日,三姨娘房裏的鎏金熏籠換了沉水香。
甘棠跪在廊下擦地磚,聽見窗內漏出半句:“...藥渣裏的紅花也定不是章太醫開的...”
周嬤嬤的剪子哢嗒一聲,絞斷了繡繃上的金線。
午後她去倒香灰,見廢井邊多了堆紙錢餘燼,花紋正是夫人家廟特供的樣式。
臘月初八的雪落滿庭院時,主君的黑狐大氅掃過西偏院的石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