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五章
1971年4月15日
廣州
進入70年代,運動度過了開頭激烈、混亂的3年,相對平靜下來。大規模的武鬥、串聯、派係鬥爭已基本停歇,工廠複工,學校複課,政府機關也逐漸恢複履行正常管理職能,大批知識青年響應號召,“上山下鄉”到農村插隊去了,使運動中最狂熱的參與力量從城市中被抽離,社會生活也慢慢走上正軌。
比起過去二十年在政保工作中無形的刀光劍影和辛勞緊張,在英德的公安幹校裏,陳振忠的生活平凡而單調。冬季填湖造地、興修水利的工作結束後,他被分派到連隊的豬場養豬,勞動強度不算大,有空閑時間看書休息,還沒人監督,就是豬圈裏氣味難聞了些,但他已經很知足了。
一開始,到了星期天,上午他洗完自己的衣服,下午就步行十幾裏路,到另外一個連隊去看郭曼國。郭曼國一直是他的頂頭上司,又是有著豐富地下工作經曆和政保領導工作經驗的老同誌,對他的工作支持很大。以前在廳裏,每天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郭曼國的辦公室,兩個人仿佛有商量不完的工作、說不完的話。在他們二人的直接指揮下,廣東省廳的政保工作成為全國政保戰線的一麵旗幟,以至於全國對港澳的聯絡工作都統一歸口到廣東管理。
可到了郭曼國所在的幹校連隊,兩人見麵除了問候一下彼此,多數時間都不知該說些什麼,更多的隻是相顧無言苦笑以掩飾痛心疾首。看著郭曼國日漸消瘦的身形和逐漸增多的白發,陳振忠心酸不已,後來去的次數就很少了,專心致誌養他的豬。豬們吃飽喝足唿唿大睡時,他就靠著豬欄,捧著本《福爾摩斯探案集》看得津津有味,這套書還是從方梅那兒要來的。
逢周日,有時還約上幾個老同事去縣城裏逛逛,偶爾買點兒最便宜的動物餅幹過過嘴癮。街上的行人中,隻要看到衣衫最襤褸的人,不用問,一定是幹校的人。他們雖然穿的破破爛爛,但氣質與當地農民迥然不同,因此,當他們在街上瞎逛時,總有一幫小孩子跟在屁股後頭起哄:“穿得破,吃得好,一人一塊大手表!”
豬圈裏隻養了五頭豬,養豬的目的不是為了賣錢,而是為了到年底殺了給幹校的同誌們改善夥食,養多了也養不起,食堂沒有這麼多潲水。
陳振忠私下給他養的五隻小豬仔起了名字,分別叫:小黑、小白、小花、小鬼和小笨。一年多下來,陳振忠起早貪黑,每天打豬草、擔潲水、打掃豬圈,個中辛苦就不必提了,一句話,他養兒子都沒那麼上心。
到了快過春節時,小黑、小白、小花、小鬼和小笨已長成了大黑、大白、大花、大鬼和大笨, 炊事班要殺兩頭豬過年,讓陳振忠挑兩頭趕過去。陳振忠看著自己費盡心力養得圓滾滾的五頭大肥豬,左挑右選下不了手,最後一狠心躲了出去,還是炊事班自己來人抬走了兩頭豬。
陳振忠不忍看到自己辛辛苦苦養大的豬被殺時的“慘狀”,一個人跑到房後抽悶煙,聽見豬兒的慘叫,眼眶裏竟噙滿了眼淚。公安廳的老同事看見這一幕都笑話他:你老陳這些年少說也破獲了幾十起特務案件,親手抓獲的特務沒有兩三百也有一兩百,可謂是“雙手沾滿了國民黨特務的鮮血”,怎麼殺你頭豬還心軟得淚眼婆娑呢?
清明節快到了,幹校把人手集中起來,突擊采收春茶,明前茶最鮮嫩,味道最好嘛,陳振忠也背著竹簍跟著大隊人馬上山采茶。遠遠望去,在清晨雲霧繚繞的丘陵緩坡上,鬱鬱蔥蔥層層疊疊的茶園中,錯落地分布著戴著草帽腰挎小竹簍的采茶人,十分賞心悅目。可實際上,采茶是一個十分辛苦的勞作,需要連續數小時在茶山上不斷采摘,手腳不停。這對年紀不輕、且大拇指殘疾的陳振忠來說,絕對是苦頭十足的煎熬,一個多小時下來,就已經腰酸背疼了,他仍然咬牙堅持著。
堅持到休息時間,大家三三兩兩坐在茶園邊上說笑吹牛,聊聊小道消息和國際時政。幹校裏沒有了資曆和級別之分,眾生平等,都是學員和“五七戰士”,開起玩笑來也就毫無禁忌。這幾天,大家聊得最多的是3月底在日本名古屋舉行的第三十一屆世界乒乓球錦標賽。時隔多年,中國運動健兒重返國際賽場,並一舉奪得了七項冠軍中的三項,讓大家興奮不已,莊則棟、林慧卿、梁戈亮、李景光這些優秀運動員的名字和比賽時的精彩表現,成為學員們連續多日的中心話題,大家躍躍欲試,討論著用磚砌兩個乒乓球臺,準備一展球技。也有人興奮地議論前些天美國乒乓球隊破天荒的訪華之旅,甚至大膽預測中美關係有可能取得突破,但這引起大多數人的反駁,認為絕不可能,畢竟美帝國主義仍然是我們的頭號敵人。
勞動的艱辛和身體的痛苦倒在其次,精神上的磨難卻是實實在在的,因為誰也不知道明確的返程時間,誰也不知道是否還有恢複工作的那一天。
近來,全國的形勢有所穩定,大規模的武鬥和派係鬥爭基本停息,許多”靠邊站“的老幹部重返領導崗位,經濟狀況也有所好轉,去年還成功發射了我國第一顆人造地球衛星”東方紅一號“,這對蝸居在偏僻英德的公安廳幹部們來說,都是很大的鼓舞。隨著形勢向好,各種好消息和小道消息紛至遝來,樂觀的情緒逐漸蔓延開來。大家心裏都盼望著秩序能恢複正常,能重建公安廳,再次返迴熟悉的工作崗位,隻是嘴裏誰也不敢說。
終於,陳振忠接到了通知,迴省裏開會。由於是口頭通知,開什麼會,還有什麼人迴去開會,他一概不知。直到臨出發了,才曉得跟他一起同行的,還有幹校裏原省公安廳大部分的副處級以上幹部,但他並沒有看到郭曼國副廳長。在迴廣州的大卡車上,大家心裏憧憬著命運的改變,嘴裏卻興奮地議論著迴廣州後如何大吃一頓,都小心翼翼地對省公安廳的前景閉口不談。
迴到久違的家,妻子黃藝雯看著突然出現的丈夫一臉憔悴衣衫襤褸,欣喜的同時又心痛不已,一邊催促陳振忠衝涼換衣服,一邊張羅著煲湯給他喝。
當陳振忠和這群從農場的田間、地頭、茶山、豬圈中返迴的公安幹部,一洗蓬頭垢麵衣衫襤褸的形象,重新穿上中山裝或舊警服進入省委大禮堂時,都被會場上方碩大的橫幅所心情激蕩:
”全省公安工作會議“
人人心裏都清楚,這意味著曾經癱瘓的廣東省公安廳和各地市公安局,很可能要重新恢複健全了。
會議結束的前一天,主持會議的省革委會副主任兼保衛組組長柯鬆巖特意找了陳振忠提前打招唿。
柯鬆巖上下打量著這位昔日的愛將,“嗯,看起來還好,沒有意誌消沉的模樣。振忠啊,這次迴來就別迴英德了。”
陳振忠急忙說:“我的行李都還在幹校呢。”
柯鬆巖不屑道:“那些破棉襖爛被子還要它幹嘛。”
陳振忠壓抑著興奮的心情,小心問道:“老廳長,按照會議的精神,公安係統要恢複正常的工作了,咱們什麼時候掛牌呀?”
柯鬆巖麵帶興奮地說道:“你知道嗎?,現在已經旗幟鮮明地提出來要批判極端思潮了,要撥亂反正,各個行業都召開了一係列全國性專業會議,大力糾正運動中的極端錯誤,穩定形勢,恢複秩序。今年2月,北京召開了全國第十五次公安工作會議。會上明確宣布:在公安戰線上,從1949到1966年的十七年是革命路線占主導地位。不能說運動以前是黑線統治著,全國不能這樣講,一個省不能這樣講,一個公安廳也不能這樣講。這意味著不光我們廣東,全國的公安係統都要迅速恢複正常工作。這一重要指示,是對‘砸爛公檢法’謬論的直接否定,一定會讓大家心情舒暢,歡欣鼓舞的。這幾年,極左思潮對公安工作損壞極大,尤其是對政保工作產生的影響更是摧毀性的,現在可以說叫百廢待興。”
陳振忠感慨萬千:“是啊,我們的工作基本上已陷入癱瘓,隊伍四散,偵察手段不讓用了,資料檔案被封存了,很多同誌還背著各種各樣的政治包袱,許多海外工作的同誌和情報關係也被迫轉入靜默狀態。這對我們這個處於對敵鬥爭第一線的南大門來說,是災難性的。”
柯鬆巖又道:“現在是耳目閉塞,武功盡廢。會議馬上就要結束了,會後你要立即投入到恢複籌備工作中去。”
陳振忠激動站起身來:“是,老廳長!”
柯鬆巖字斟句酌道:“不過呢,什麼時候正式掛牌?掛什麼名字的牌子?是仍然叫省公安廳,還是暫時叫省公安局,現在還在討論,還要中央批準。畢竟積重難返,元氣大傷,有個逐步恢複和健全的過程。目前是撥亂反正,先把隊伍重新拉起來,把關係重新接上,機構完全恢複估計還需要一段時間。不過,你也無需擔心,大勢所趨,人心所向,機構重建是遲早的事。現在還是以省革委會保衛組的名義主管全省的公安業務建設,你調迴來先在保衛組裏重新負責老本行,方梅還是你的副手。你先做個計劃,要在最短的時間內打開新局麵。”
“是!”陳振忠精神為之一振。
“哎哎,等會兒,我還沒說完呢。”柯鬆巖叫住正要往外走的陳振忠低聲說道:“你抓的那個西江一號被判了死緩,我留了他一命,現在在省一監單獨牢房裏服刑。你不是想逆用他嗎?我讓人試著在他們的交換點放了些東西,還真收到了對方的迴應,而且評價很高呢。目前看來,你的計劃奏效了,劉楚源迴去沒敢說實話,葉翔並沒有覺察到西江一號已經暴露,這條線你可以做些文章。”
陳振忠大喜:“太好了。”
柯鬆巖瞪了他一眼:“你別得意忘形,目前的政治形勢下,你要謹慎使用,不是一般的謹慎,是慎之又慎。既要爭取達到最大的效果,但又不能授人以柄,惹禍上身。明白我的意思嗎?”
陳振忠急忙道:“明白,老廳長。一是絕對保密;二是采取行動時,比如傳送假情報時,提前送保衛組批準。”
柯鬆巖點點頭:“你是行家,怎麼做就不要我教了。”
陳振忠又問:“老廳長,我在會上沒看見郭廳長啊,他是不是還沒被解放?”
柯鬆巖神情一黯:“郭曼國已經從幹校迴來了,但又被專案組審查了,很有可能迴不了公安戰線了。”
陳振忠悵然若失。郭曼國是他的頂頭上司,多年來一直負責廣東的政保工作,為人謙和,經驗老到,他們之間配合默契。老郭調離公安戰線的消息讓他感情上有些接受不了,同時又隱隱擔心新領導不知懂不懂業務,與他合的合不來。
“組織上的決定,你就不要再有什麼想法了。”
陳振忠看了一眼柯鬆巖,有些支吾地說道:“是!老廳長,還……還有個事情,我們處裏有個……情報關係,為掩護他,他老婆……被處分了,原先安置在省沙子河勞改農場,後來送到佛山第一食品廠,又被造反派揪鬥。我派人把她接迴勞改農場,本想保護她,可……運動一來,她又被作為反革命家屬,被判了幾年勞動改造,同情她的一個勞改隊分隊長也被牽連,並被開除出公安隊伍。嗯……她還有個快到學齡的孩子,日子很艱難。我請求組織上給予保護,並在生活、工作上給她一定的幫助,否則……否則我內心……不安。”
“嗯,我知道了。你寫個材料,想好解決辦法,我給你批一下。哦,涉密的事情不要寫上去。”
“哎!”陳振忠一臉高興:“老廳長!那我走了。”
“去吧,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