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六章


    1971年4月15日


    香港半山道


    就在柯鬆巖找陳振忠談話的同一時間，在香港半山道中六組香港組的辦公室，程民康正與田之雄兩人密談。


    程民康從辦公桌上拿過一份報紙：“清泉老弟，你看看這個。”


    田之雄接過一看，是今天的《星島日報》，他看了看頭版的幾條消息，不過是香港本地的幾條新聞，什麼富豪家人紛爭遺產啦，什麼女明星插足給人當外室啦之類的無聊八卦消息。


    程民康提示道：“你翻到後麵看國際新聞版。”


    田之雄平時不怎麼看《星島日報》，他翻了半天才找到國際新聞版，右邊靠下的位置有一小篇消息吸引了他的注意，標題依然聳人聽聞的港式風格：《美桌球代表團突訪大陸，有史以來頭一遭》。


    他抬起頭問程民康：“您說的是這一篇？”


    “對，看出什麼沒有？”


    其實田之雄早上就從收音機裏聽到了這個消息，當時他心裏就一動。美國乒乓球代表團昨天到達了北京進行友好訪問，並將與中國乒乓球隊進行表演比賽，隨行的還有一小批美國記者。雖然正式團員隻有幾個不知名的美國乒乓球選手，而且打球的水平很爛，但要知道這可是新中國建立以來，第一個由美國官方派遣的代表團。最關鍵的是中方給了他們很高的接待規格，稱他們的來訪“打開了兩國人民友好往來的大門“。自從跟師父於鼎學習後，他學會站在戰略的高度分析問題。隨著內地的形勢愈趨好轉，外交上也逐步摒棄了極左的影響，日漸務實，尤其是來自北方的威脅日益增大的形勢之下，中美之間民間交往有所增加應該是可期待的。但對中美兩國官方關係的改善目前還看不到前景，畢竟在中國老百姓心目中，“美帝國主義”是頭號兇惡的敵人。


    他對程民康不以為然地說：“那不過是幾個乒乓球選手罷了，並不代表美國官方立場嘛，充其量說明大陸方麵外交變得務實一些了，對我們應該構不成威脅。”


    程民康大搖其頭：“不不不，我很擔心吶。清泉老弟，你是後來加入的，沒有我們的親身感受。你知道嗎，從抗戰以來，其實美國人對我們一直是三心二意的，他們支持李宗仁等人，扶持第三勢力，就是明證。幸虧後麵韓戰爆發，中共與其兵戎相見，他們為了建立亞太反共包圍圈，這才對我們大力援助。美國從來隻是以其國家利益為考量的，臺灣在他們眼裏始終就是一枚卒子，用的時候拱一拱，不用的時候就是一枚棄子。如今內地的動蕩基本平息，蘇聯又是美國的頭號對手，很難說美國人不會動些小心思，與中共互動。而且，中共近些年一直在爭取進入聯合國取代國府的地位，美國的態度很關鍵。如果中美走近，那我們的麻煩就大了。”


    田之雄裝作一臉懵懂的樣子道：“應該不至於吧，美國可是堅決反共的，雙方意識形態差距太大了。”


    程民康甩過一支煙，田之雄擺手示意不抽。程民康兀自點燃，深吸一口，吐出濃濃的煙，又道：“法國也是資本主義大國，結果怎麼樣？64年在西方大國中率先承認中共，還聲稱支持中共成為聯合國常任理事國，當時西方輿論一片嘩然，稱之為‘外交核爆炸’，連美國中情局事先都沒得到一點消息。聽說留守的駐法‘文化參讚’陳恆躺在使館地板上不願走，是被法國警察強製抬出來的，丟人丟到姥姥家了。中共派了他們最有經驗的外交官到法國當大使，幾年下來，人家不管是與法國政府還是民間，不管是執政黨還是在野黨，不管是高官還是企業，關係處理得如魚得水，影響大增，比我們那幫飯桶強得不知凡幾，還談成了十餘個國家建交。我是擔心，如果再有異動，臺灣的生存空間會被大大壓縮，經濟也會飽受影響，恐怕自身安全都難保喔。”


    田之雄好心地提醒：“程先生，這話你我之間說說就算了，可不敢迴臺灣亂說。”


    程民康立刻答道：“那當然，那當然，我不是拿你當兄弟嘛。隻可惜臺灣那幫高官根本就渾渾噩噩，不知世界已經發生了什麼變化。”


    “是啊，我們人微言輕，改變不了趨勢啊。”田之雄皺著眉附和，心裏納悶：這程民康平日裏心細如發，今天怎麼大談起國際形勢來了？


    程民康掐滅吸了一半的煙，又信心滿滿道：“不，清泉老弟，國際局勢咱們管不了，但具體業務上，我們還是能為黨國的前途做出自己的貢獻的。”說罷，他拿出一張電報紙遞過來。“今天找你過來，是商量這件事的。”


    田之雄接過一看，電文實際上是一份名單：


    “文化部外聯局 崔世釗（局長）


    國家文物局展覽司 劉品清（司長）


    國家文物局展覽司 傅傳義（處長）


    故宮博物院文物鑒定委員會 管書柳（研究員）


    中國曆史博物館 趙奕（研究員）


    文化部外聯局 陳蓓蓓（翻譯）”


    名單下麵還有一行字：“預計4月20日由巴黎抵香港啟德機場，在港逗留時間及住所不詳。”


    程民康壓低聲音解釋道：“這是中共的一個代表團，現在正在巴黎與法國文化部洽談中國出土文物在法國盧浮宮展出事宜。據說英國的大英博物館也極感興趣，派專人前往巴黎與代表團接洽。中共的外交格局很大，搞外交決不僅僅局限於對外交往，而是政治、外交、經濟、文化多管齊下。可以想見，代表五千年文明的中國出土文物如果在歐洲巡迴展出，立時就會刮起一陣中國文化旋風，從而極大擴展中共在西方發達國家中的影響力，甚至會威脅到我們與歐洲各國的邦交，這是我們不願看到的。”


    “您的意思，國府方麵想破壞他們的計劃？”


    程民康點點頭，“上峰原本計劃在法國拉攏其中的一名團員變節。一旦有人叛逃，代表團必定會中止行程立即返迴大陸，他們的展覽也就流產了。可是他們一行人住在大陸駐法使館內，情報局的人在法國始終無法得手。巴黎到北京沒有直航班機，代表團迴程隻能先飛到香港，再從香港迴內地。情報局的人搞到了他們一行人的名單和抵港日期，我通過香港文化界探知，他們會在香港逗留幾天，與香港的幾個文物收藏大家見麵，甚至計劃收購他們手中的一兩件稀世文物。因此，上峰明確指示我們六組想辦法在香港拉出一個團員來，借用我們在香港文化圈的影響力與其接觸，想辦法說服策反對象反正，必要時不惜動用綁架的手段，給他們一個重大打擊。”


    “那麼，誰是策反對象？”


    “根據情報局傳過來的團員資料，我們做了分析，代表團的六人中前三名都是政府官員，估計思想頑固，很難在短期內爭取。管書柳和趙奕是專家學者，但背景又有所不同。趙奕所在的中國曆史博物館，其地位相當於國家博物館，趙奕本人則是共產黨培養出來的文物專家。而管書柳就不同了，他出身於江南大戶人家，其父做過張之洞的幕僚，後來經商成為巨富，喜歡收藏。有這樣的家庭背景，管書柳從小便跟隨書畫大師吳湖帆學習書法繪畫和古畫鑒定，後來又多與京滬各地的收藏大家交往，四十年代就已經是全國屈指可數的古代書畫鑒定大家了；再後來被中共禮聘到國家文物局和故宮博物院文物鑒定委員會任職，看遍故宮珍藏，走遍大江南北，鑒定了不計其數的曆代書畫，是世界上最具盛名的中國古代書畫鑒定大師之一，人送雅號：管半尺，意思是說，無論何朝何代何人的作品，隻需徐徐打開卷軸不及半尺，他就能脫口而出，準確道出這幅作品是誰的手筆以及真贗與否。不僅如此，管書柳本人就是書法大家，他一幅四尺行書在香港能賣到十幾萬甚至幾十萬港幣呢！”


    “這也太神了！”田之雄忍不住讚歎。


    程民康點點頭：“確實厲害！因為他在書畫收藏和鑒定界的地位崇高，香港的文物收藏界對他來港早就期盼已久，加上香港的巨富豪門大多出自江浙一帶，很多又有收藏愛好，他的故舊老友更多，到時候請他吃飯的、請他掌眼的、求他寫字的，估計能從中環排到北角。”


    程民康喝了口茶，用手指點點名單上最後一個名字，又接著說：“陳蓓蓓是個小年輕，二十七八歲，是隨團翻譯，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法語係畢業。我們了解到她的小姨一家在香港，她的小姨夫是香港中文大學的講師，曾經參加過我們中國文化中心和香港中國書院舉辦的講座活動。”


    田之雄問：“上麵指定了策反目標嗎？原先不是情報局跟的案子嗎？怎麼轉到我們六組來接手？”


    程民康語帶不屑道：“情報局那幫人就知道打打殺殺，這種精細的活兒還得靠我們。”


    可能是突然意識到田之雄還在情報局兼著職，他急忙補充道：“哦，可能是上峰了解我們六組在香港文化界的影響力，而這個代表團又是文化代表團，交給我們來做更加順理成章吧。”


    他在名單的兩個人名上著重畫了兩道：“我經過慎重思考，決定把管書柳和陳蓓蓓作為我們的重點對象。首選目標是管書柳，他學識淵博，地位尊崇，影響力大，如果能為我爭取反正，勢必對中共聲譽造成重大損害。”


    田之雄滿懷疑慮問了一串問題：“代表團在香港能待幾天？我們時間上來得及嗎？能搞到他們在港活動的日程表嗎？他老友故舊那麼多恐怕很難接近他吧？”


    程民康笑了笑：“你的擔憂不無道理。管書柳時隔近二十年再度來港的消息，已經在香港的文物界和收藏界引起了轟動。從他們到達香港當日算，他們會在香港呆三天。這三天的早中晚餐甚至宵夜都有富商巨子、收藏大家輪流請客，日程排得滿滿當當，掌握這些信息並非難事。到時候，會有人介紹我們的人與他見麵交談。”


    田之雄又道：“剛才聽您說，他們還有在港收購字畫的任務，那麼那幾位文化部和文物局的官員肯定也要隨同出席活動的，恐怕很難撇開他們與管書柳見麵吧？再說，管書柳在大陸地位很高，三言兩語策反恐怕很難奏效吧？”


    程民康收斂起笑容點點頭：“這才是麻煩的地方。短時間的交談確實很難保證談話效果。但，我們也有優勢，那就是不談政治，隻談書畫，你別忘了，臺北故宮可是收藏著大量從大陸故宮運來的中國曆朝曆代的書畫精品啊，這對於書畫鑒定大師而言，可是有著致命的誘惑的。”


    田之雄心頭微震，內心歎道，這程民康確實是比楊誌鵬更厲害的對手。


    程民康見田之雄沉默不語，以為他已經被自已的計劃折服，便自得地又道：“為了萬無一失，我還選擇了第二目標，那就是翻譯陳蓓蓓。她年輕，又是女性，還是學外語的，對於資本主義的花花世界天生缺乏免疫力。香港的繁華，物質的豐富，金錢的誘惑對一個隻拿幾十塊人民幣工資的年輕女性而言，會在思想上產生極大的衝擊。如果有一位英俊多金的紳士偶遇她於街頭，帶她去吃飯消費，買那些她聞所未聞的奢侈品，清泉老弟，你說她會不會動心啊？！”說到得意的計劃，程民康有些猥瑣地擠擠眼，放聲大笑起來。


    田之雄依然悻悻不語，心裏卻急劇地思索，內地針對外事人員出國教育中有個口號，叫做“拒腐蝕永不沾”。哪怕針對陳蓓蓓的策反計劃未能得逞，隻怕迴到大陸後，陳蓓蓓也解釋不清了，嚴重的，可能個人前途就毀了。


    程民康又道：“把這個小翻譯作為備選目標還有個原因。代表團訪問的是法國，因此她是法語翻譯，可到了香港就無用武之地了，不用天天跟著團長。另外，她在香港不是還有親戚嗎？她肯定要去跟他們見一麵，這樣通過她小姨夫的介紹，我們可以輕易地接近她。比如，在他們聚餐的餐廳創造一個巧遇的機會，吃完飯後再陪她一起逛街購物；或者，在親戚家裏偶然相遇什麼的。隻要與她有一個小時以上的獨處時間，我就有把握成功。”


    田之雄終於開腔：“如果這兩個目標都不配合，反而把事情揭露出來怎麼辦？”


    程民康依舊笑嘻嘻的樣子：“如果不配合，就強行綁嘛，那倒不用一小時，幾分鍾就好。綁完了，直接送到碼頭，坐船到臺灣。等到了臺灣，他哪怕內心不願意，也不得不低頭接受現實了。”


    田之雄道：“看來您已經算無遺策了，其他有什麼需要我做的嗎？”


    程民康收斂起笑容低聲道：“法國那邊飛機一起飛，我們的人就會把航班號和起飛時間立刻通知我們。現在還不知道他們住在哪家酒店，我們的人會在機場盯著，一路跟蹤，了解清楚他們的下榻之處，在酒店附近建立監視點。然後，我們分為兩組，我帶一組人，親自盯住管書柳。另一組人由你帶隊，盯住陳蓓蓓。咱們來個雙管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