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燕國公李景氣唿唿地躺在床上,被褥被翻得淩亂,他滿心惱火。
門外的雲千也是戰戰兢兢啊!他分明聽到屋內傳來杯子碎裂的聲音。國公爺這次是真的發火了。
約莫兩個時辰之前,李景倚在熱氣氤氳的浴桶中,頭緩緩後仰,脖頸線條幹淨。他雙臂舒展,雙手隨意搭在浴桶邊緣。從背後望去,他精瘦的背部肌肉線條緊致 ,在朦朧水汽裏若隱若現。他靜靜聆聽,書房外一片死寂,預想中的腳步聲遲遲未響起,不禁喃喃自語:“還沒來嗎?”
他早早沐浴,換上舒適衣衫,衣袍上早已經熏滿檀香味,可左等右等,佳人未到。“都這麼晚了,按理說她該來了啊,都幾日沒見,她不想我嗎?”
三娘多次提及想要特別的筆,在衡無山莊的那幾日,他便上了心。起初想用竹子和鐵片製作,卻因工序繁瑣、成品不佳而放棄。後來他覺得鵝毛更合適,便在每晚議事結束後,洗淨晾幹鵝毛,削筆尖、浸蠟、用銅片和細線加固,還在紙上寫下“願三娘喜樂常伴”放進錦盒,滿心期待迴京後送給三娘。
人們不是常說小別勝新婚嗎?難道這一小別,王三娘又忘記晚上來找他睡覺?
按捺不住思念,他決定親自去找她,也給她個驚喜。
常年在景國從事細作,摸黑行事對他而言輕而易舉。他悄無聲息地穿過庭院,很快,他來到後院王三娘居住的小屋前。
門從裏麵反栓著,李景嘴角上揚,露出自信淺笑。身為工部尚書,開門對他來說小菜一碟。他拔下玉簪,將玉簪插入門縫,順著門閂方向探尋。找準位置後,手腕發力,輕輕撬動玉簪,讓簪尖勾住門閂,慢慢往外撥。隨著門閂鬆動,他順勢用力一推,門便打開了。
屋內漆黑一片,他輕手輕腳走向床鋪。手剛觸碰到床上的人,剎那間,一聲尖叫劃破寂靜。
“怎麼了,三娘?”另外一個女子的聲音焦急慌亂。
他瞬間僵在原地,大腦空白,滿心歡喜化為驚恐。
“床上還有一個人,王三娘她……” 李景心中湧起不祥預感,慌亂起身,轉身逃離。自己半夜出現在下人房間,還是兩個女孩睡著的房間,一旦被發現,後果不堪設想。
屋內,王三娘和豆蔻緊緊相擁,驚魂未定。豆蔻瑟瑟發抖,帶著哭腔問:“這……這是怎麼迴事?” 王三娘心跳快到極點,慌亂中,她在空氣中聞到了熟悉的檀香味。“是他!” 她急忙捂住豆蔻的嘴,壓低聲音說:“別叫,我做噩夢了。” 可尖叫聲已引來了大府中批侍衛。
眨眼間,屋內屋外燈火通明,腰間別著腰刀的侍衛們迅速出動,將屋子團團圍住。護院統領張恪神色警惕,一手按在刀柄上,高聲喝道:“發生什麼事了?有賊潛入嗎?是不是采花賊?”王三娘腦筋飛轉,強裝鎮定,語氣故作輕鬆:“大哥,我剛剛做了個噩夢,驚擾到大家了。”豆蔻仍心有餘悸,小臉煞白,忙跟著點頭。
侍衛們鬆了口氣:“做個噩夢叫這麼大聲,可把大家都驚動了,你們倆啊,以後省點心。” 說罷,便帶著侍衛們離開。
身為暗探出身的李景,對國公府的防禦高度重視。他從聽雨院朝後院走去,尋找王三娘的,行蹤立刻被目光銳利的暗衛頭目察覺。由於暗衛頭目石重貴知他與三娘關係匪淺,便沒有聲張,依舊隱匿在暗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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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朝剛散,李景黑著臉,闊步走出朝堂,大臣們瞥見他的神情,都暗自揣測。剛剛朝堂上,以藺無極為首的藺氏集團提出由戶部尚書江景和出任宰相,這一主張瞬間點燃了朝堂的戰火。以李景為首的新晉集團怎會輕易妥協,雙方你來我往,互不相讓,差一點就直接吵了起來。
李景集團內部的幾個幕僚,本想著上前寬慰幾句,可看到他那陰沉的臉色,剛伸出去的腳又縮了迴來。李景理都沒理眾人,一甩衣袖,大步離去。眾人見狀,紛紛小聲議論:“看來燕國公這次是真被氣壞了。”為了推舉顧章登上相位,李景前前後後忙了許久,耗費了不少心血,如今功虧一簣,怎能不氣?
顧章看著李景這般模樣,心中滿是愧疚與感激,趕忙追上前去,說:“國公爺,實在多謝您的提攜和支持。這相位之事,國公爺大可不放在心上。我身為吏部尚書,同樣也能為民請命。”
李景腳步一頓,原本沉著的臉瞬間柔和下來,嘴角揚起一抹溫柔的笑意。他轉過身,雙手緩緩塞進寬大的袖袍中,長身玉立,身姿挺拔,目光溫和地看著顧章,緩聲道:“顧尚書,當不當宰相倒也無妨,你我皆為社稷,我這番心思,你自然懂。隻是近來我讀《左傳》,其中‘愛子,教之以義方,弗納於邪’之言,深以為然。我知你老來得女,舐犢情深,此乃人之常情。然令愛言行,多有乖張之處。古雲‘身之不恤,焉能恤人’,若不加以規訓,使之明禮守矩,恐其行止乖謬,累及家族,還望顧尚書斟酌。”這話一出口,顧章的臉色瞬間變得十分尷尬,他自然知曉女兒在李景府上闖下的禍事。
顧章麵露愧色,急忙拱手彎腰,說道:“國公爺,小女實在頑劣,是我管教無方,給您添了諸多麻煩,還望國公爺海涵。”
李景看著顧章,神色依舊溫和,語氣溫和地說道:“顧尚書,此事暫且放下。你也不必過於心焦,這相位之事,日後還有機會。隻是令愛那邊,還需你多多費心教導。”
向來心高氣傲,剛直不阿的顧尚書微微彎腰:“多謝國公爺提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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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門外,日頭高懸,將漢白玉石階照得發亮。雲千一身著藏青色棉布直裰,他早早候在裝飾華貴的馬車旁。雲千眼神時不時焦急地望向宮門,雙手不自覺地在身前交握又鬆開。在他身後,四名精悍的侍衛騎著矯健的駿馬,馬身上披著黑色的護甲,鬃毛梳理得整整齊齊。侍衛們身姿筆挺,身著玄色衣甲,腰間佩著長刀,刀柄上的紅纓隨風飄動,他們目光如炬,警惕地掃視著周圍。
就在此時,雲千見主子麵色陰沉從宮門內大步走出,雲千暗自叫苦:“少爺這是還在為昨天晚上的事生氣呢。”李景越走越近,雲千趕忙垂首,腦袋低得都快貼到胸口了,雙手緊緊攥著衣角,大氣都不敢出,隻盼著國公爺能當自己是隱形的。
李景大步走到馬車前,伸手撩開車簾,動作帶著幾分平日少見的急躁,抬起修長的腿邁入車內。雲千小心翼翼地爬上馬車,坐在李景身旁,時不時用餘光偷偷往後瞧,愈發確定自家主子還在氣頭上。
馬車緩緩啟動,車輪在石板路上滾動,發出沉悶的聲響。車內,李景緊閉雙眼,腦海裏不由自主地浮現出與王三娘一同逃難的日子。那時,他們從梅州一路風餐露宿,狼狽地迴到蒼碩城,而後又馬不停蹄地輾轉至燕京。一路上,雖然缺衣少食,危機四伏,可那些日子在李景心中,卻是無比珍貴。那時的他,無需顧忌身份地位,無需在意旁人的眼光,想抱就抱,想親就親,想怎麼摸就怎麼摸。
每至夜晚,王三娘就會親昵地窩在他懷裏和他講著些有的沒的,她的身子軟軟糯糯的,散發著淡淡的鬆香味,像冬日裏的暖陽,將他心底的冰冷一角慢慢融化。他甚至覺得,王三娘就像自己缺失的另一半,讓他的生命變得完整。
可如今呢?迴到了國公府,一切都變了。昨日夜裏,他不過是想和平常一樣和她睡覺,他們同榻而眠已經將近一年了,這不過就是件稀鬆平常的事嘛!可是在這國公府竟要偷偷摸摸,像做賊一般。他好不容易來到她住處,王三娘那聲尖叫,讓他就差點被人發現。要是真被逮個正著,堂堂國公爺深夜溜進下人的房間,禦史定會參他一本,說他德行有虧,到時候,自己的名聲可就全毀了,家族的顏麵也會受損。
想到這兒,李景的拳頭不自覺地握緊,心中對王三娘的埋怨也更深了幾分。她怎麼就這麼不聽話呢?非要折騰什麼廚房大事。他懊悔死了,當初就不該答應尊重她的意願,不強迫她。
要是王三娘能做自己的貼身丫鬟,那該多好,就能像逃難時那般,他不是就能信手拈來,對她予取予求,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哪像現在,這麼窩囊,這麼憋屈,借用王三娘的一句“他姥姥的!”他猛地一拳砸在車壁上,雲千嚇得渾身一顫,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偷偷瞥了一眼李景,李景狠狠地瞪他,雲千趕忙收迴目光,心中直歎:“這一趟路可真難熬,隻盼著能快點迴府找王三娘來讓國公爺消消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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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公府的廚房裏熱鬧起來。主庖李三一邊指揮眾人搬運食材,一邊扯著嗓子說:“我說,你們昨兒晚上聽見沒?王三娘那叫聲,可太嚇人了!” 雜役費力搬著大米附和:“那能沒聽見嘛!我還以為進了采花賊呢,嚇得我抄起菜刀就想往外衝!” 李娘整理著青菜也湊過來八卦:“可不是嘛,我當時腿都軟了,就盼著侍衛們能趕緊來。” 小翠和小桃在一旁清洗廚具,小翠笑嘻嘻地說:“我跟小桃嚇得抱在一起,心都快跳出來了!”
此時,王三娘和豆蔻正在整理做糕點的食材。聽到大家的議論,王三娘無奈地笑了笑,沒有吭聲。豆蔻忍不住抬頭說道:“就是做個噩夢,把大家都驚動了,實在對不住。” 李三放下大米,好奇地問:“三娘啊,你到底做了啥噩夢,叫得那麼大聲?而且你們倆還一起叫,可把我們嚇壞了!” 王三娘剛想開口,李娘搶著說:“這事兒啊,都傳到夫人耳朵裏去了!前院的李嬤嬤說,又是那個王三娘,不搞點事情出來就不甘心。” 王三娘心裏苦不堪言,隻能無奈地歎口氣:“我也不想啊,就是夢太嚇人了。” 小桃眨眨眼睛,關切地說:“三娘,要不要請個道士給你叫叫魂啊?這被噩夢嚇成這樣,可不好。” 吳媽也在一旁點頭:“是啊是啊,找個道士看看,心裏踏實些。” 豆蔻笑盈盈地說:“我已經給她叫過魂啦,不過找個道士看看也好。” 說著,豆蔻心裏想著:改天去朱雀街懷化院的時候,把救過他們的道士請來給三娘叫叫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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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公府內,早有人匆匆來通報:“國公迴府了!”管家傅平不敢耽擱,趕忙率領一眾小廝丫鬟,整齊地排列在門口迎接。
不多時,隻見李景沉著臉,從馬上下來。傅平心中暗自一驚,不由得開始嘀咕:莫不是昨天晚上後廚王三娘的那陣叫嚷,惹得國公爺不痛快了?傅平心裏清楚,隻要事情一涉及到後廚的王三娘,李景就會莫名地不高興。盡管滿心忐忑,傅平還是硬著頭皮上前,恭敬說道:“國公爺迴來了,今日可還順利?”李景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隻是冷淡地“嗯”了一聲,便徑直往府內走去。
進入國公府後,傅平滿臉無奈,求救般地看向雲千。而雲千則轉過頭,對著傅平眨了眨眼,那意思再明顯不過:國公爺今天心情極差,可千萬別多嘴。
李景沿著蜿蜒曲折的小徑,一路穿過迴廊,信步而行,隨口向緊緊跟在自己身後、畢恭畢敬的傅平問:“夫人此刻正在做些什麼?”
傅平聽聞主人問話,不敢有絲毫怠慢,連忙上前一步,躬身答道:“迴國公爺的話,夫人昨晚因王三娘半夜說夢話,聲音過大以致驚動了府上的侍衛,故而未能休息好。今日清晨用過早膳之後,夫人便又躺迴床上歇息去了。”
他本欲前往向母親請安問禮,聞此,他微微抬手:“既已如此,我便不去叨擾母親休息了,你且先去忙你的。”
傅平如蒙大赦般地鬆了一口氣,再次向李景垂首行了一禮後,這才緩緩退下。
待傅平離開後,李景站在原地稍作停留,目光投向母親居住的景福院,片刻之後,他轉過身來,緩緩地朝著聽雨院內走去。
早有仆人恭恭敬敬地雙手捧著常服在一旁。李景拿起衣袍,走進內室更換。他整理著長服上的束腰,然後理著衣袖,對雲千吩咐:“去把王三娘喊過來。”
雲千一聽,忙應道:“好啊,好啊,少爺,小的這就去。”這迴可算要收拾這個闖禍的人了,我們可有救了。要不然少爺爺整天陰著臉,大家都覺得惶惶然,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說完,雲千便一路歡快地向後廚跑去。
雲千到了後廚,對著王三娘:“王三娘,昨天晚上你大吼大叫的,夫人現在要找你問話。”王三娘一看到雲千,心裏就明白,哪裏是什麼夫人要問話,肯定是國公爺要追究昨晚的事兒。但她也不敢多言,隻能默默跟著雲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