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子歌瞳孔微微顫動,看著眼前容顏依舊的“故人”。
他心緒翻湧,習慣性的去摸自己的玉璧,後半生十餘年,他有時深陷夢境,難以分辨夢境與現實時,總是那溫涼的觸感讓他意識迴籠。
可是這次他摸了個空。
自己還沒找,他怎麼就出現在眼前了呢?
“你怎麼......在這裏啊?”
宗庭嶺抬手示意那八個抬轎的骷髏將自己放下。
待大轎穩穩落地,他邁著沉穩的步伐,從容地走下轎子,朝著童子歌緩緩走去。
一邊走,一邊故作委屈地說道:“怎麼第一眼見我就說這種話?”
童子歌呆呆地站在原地,腦海中還一片混亂,尚未從這突如其來的重逢中緩過神來。
宗庭嶺走到童子歌身前,麵帶微笑,朝他伸出手,眼神中滿是期待與溫柔。
童子歌見狀,麵露猶豫之色,囁嚅道:“剛剛鬼差跟我說,要是走出黃泉路,就會變成孤魂野鬼,永世不得超生。”
宗庭嶺聽聞,不禁輕笑出聲,耐心解釋道:“那不過是地府用來嚇唬新鬼,怕他們亂跑的說法罷了。放心吧,出來吧,不會有事的。”
他見童子歌依舊滿臉猶豫,又將手往前遞了遞,輕聲道:
“子歌,難道你不信我嗎?”
說完,兩人都沉默了。
兩人分別前,真話假話說了那麼多,誅心絕情的事幹了一樁樁。
宗庭嶺的信譽恐怕已經低到無法到票行借貸了。
童子歌應該質問他從前那些事的,縱然知道他給自己謀生路,但那些話,那些撕心裂肺的痛苦......
他很該秋後算賬的。
但他沒有。
他不再是少年孩童了,十餘年過去,什麼怨念都消散了,什麼誤會都自然而解了。
童子歌微微歎了口氣,抬眸望向宗庭嶺,最終,他緩緩伸出一隻手,輕輕地放在宗庭嶺的手上,他看著宗庭嶺黑沉沉的眸子驟然亮了起來。
前塵種種散去,隻要有眼前人一顆真心,就足夠了。
便任由他將自己從黃泉路拉了出去。像是那年在絡煌臺上,慢慢走下來。
雖說兩人都已沒了體溫,但那熟悉的觸感卻一如往昔。
宗庭嶺的手很大,掌心布滿了握劍與握筆留下的繭子,即便沒有溫度,卻依舊讓童子歌覺得溫暖又安心。
宗庭嶺牽著他,朝著一旁那望不到盡頭的彼岸花叢走去。
隨著他們的腳步,周圍紛擾的聲響漸漸遠去,唯有忘川河在不遠處蜿蜒流淌,四周變得安靜下來,仿佛整個世界隻剩下他們二人。
童子歌雖不知道宗庭嶺要將自己帶往何處,可心中竟沒有一絲慌亂,就這般放心地跟著他走。
一直專注向前走的宗庭嶺,終於忍不住迴頭,眼中帶著笑意,問道:
“你就不問問我為什麼會這樣出現嗎?”
童子歌凝視著那張臉,恍惚間,時光仿佛倒退迴十多年前。
一個把國家降給敵國的亡國君,也不會有人給他畫像紀念的。
童子歌不善丹青,更不會畫人像,他也不會形容那人的長相,麵對畫師的詢問,他支支吾吾,後悔自己當年,沒有多看幾眼。
似乎自己當年看的時候,要麼是恐懼,要麼是沉淪,隻顧沉醉於那雙飽含愛意的眼睛,忘了記住其他。
那張在記憶中慢慢模糊的臉,在死後,卻如此清晰真實地出現在眼前,而且,風采依舊,還是那麼……好看。
宗庭嶺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笑道:“怎麼看呆了?”
也不知道鬼的臉能不能像活人一樣臉紅,童子歌隻覺得尷尬得無地自容,下意識地扭頭就走,隻想快點逃離這個讓他窘迫萬分的場景。
可還沒等他邁出幾步,宗庭嶺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臂。宗庭嶺的力道並不大,但卻讓童子歌無法掙脫。
童子歌試圖掙開,卻又怕太過用力顯得自己太過失態,隻好僵在原地,頭也不敢迴,囁嚅著道:“你…… 你拉我做什麼。”
宗庭嶺看著童子歌這副模樣,不禁覺得好笑又可愛。他輕輕用力,將童子歌拉得轉過身來,看著童子歌那雖看不見臉紅,卻透著幾分羞赧的神情,笑著說:
“活著的時候從沒聽你誇讚過我的容貌,如今死了,倒是有耳福了。”
“你想多了......你都死了那麼久了,鬼氣森森的,一點兒也不好看。”
“是啊,”宗庭嶺笑著拉過童子歌,看著他的臉:“你剛死沒多久,還新鮮著呢,更好看。”
童子歌終於是無語的迴頭,想說什麼,又憋了迴去,變成了一句,十餘年未說過的兩個字歎氣似的說了出來:
“陛下......”
一句 “陛下”,讓宗庭嶺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可那光芒轉瞬即逝,須臾間又黯淡了下去。
童子歌滿心疑惑,忙問:“怎麼了?”
宗庭嶺微微撇嘴,語氣裏透著股酸溜溜的勁兒:“有點後悔死前費盡心思把你舉薦給大齊了,想著這些年,你說不定一口一個陛下地叫他們呢!”
“沒有!” 童子歌趕忙反駁。
宗庭嶺其實就是一時犯渾無理取鬧,聽到這話,不禁微微一愣。
童子歌有些害羞地低下頭,聲音如同蚊蚋般輕:“這些年,我從來沒叫過任何人陛下。”
宗庭嶺一聽,心中一暖,猛地抱住童子歌的肩膀,滿臉焦急:
“那個大齊太子沒留你在身邊?沒給你安排個好職位?那這些年,你得吃了多少苦……”
童子歌輕輕拍了拍宗庭嶺的手,安慰道:
“沒吃苦,陛下放心,我一直按您的安排生活。大齊太子給我安排了個職位,我基本都留在荊州。
本來每年要去大齊宮中述職,可您走後一年多,大齊皇帝就駕崩了,太子登基。
我和他身邊的......額......一位深受信任的大人是筆友,我問他能不能新帝不叫陛下,那位鄭大人幫我向皇上問問,說私下裏能叫君上,述職時大家一起跪拜高唿,少我一個不張嘴也沒人會發現。”
宗庭嶺聽後,安心下來,可看著日思夜想的人,還是不由自主的故意逗他:“啊,我都死了這麼多年,沒想到愛妃還為了我守著這點‘唯一’……”
童子歌一聽,熟悉的感覺湧上心頭,那種讓人又氣又惱的感覺再度襲來。
他甩了甩被宗庭嶺拉著的手,佯裝生氣道:“我真是吃飽了撐的!”
宗庭嶺本來滿心慌亂,下意識地就著急去拉童子歌的手,想要安撫他。
可當他目光掃到童子歌稍微生氣時,周身那層功德竟像小動物炸毛似的,變得毛茸茸的,可愛至極。
這一幕實在太出乎他的意料,宗庭嶺沒忍住,“噗嗤” 一聲笑了出來。
童子歌見他居然還笑,頓時氣不打一處來,眼睛一瞪,沒好氣地說道:“笑什麼!”
宗庭嶺笑意未減,伸出手輕輕拍了拍童子歌那毛茸茸的功德。
童子歌瞬間渾身一個激靈,驚叫道:“啊!你碰了什麼!”
宗庭嶺笑意盈盈地緩緩放下手,語氣裏滿是歉意:“抱歉。”
而後,他凝視著童子歌那受驚小鹿般的臉,神情陡然變得格外認真,又鄭重地說了一句:“抱歉。”
童子歌聞言不禁一愣,站定迴眸看著宗庭嶺。
自己的魂魄現在應該又迴到了十八歲時的狀態,看他得仰頭。
不過童子歌這些年當官不是白當的,氣質上明顯與從前不同了。
他知道宗庭嶺想說什麼,卻不打算讓他說了。
他上前一步,牽起宗庭嶺的手,認真地說道:
“陛下,臣妾還是習慣您自稱——‘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