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國二十八年,春月夜。
雲琛蹲在屋簷上啃燒餅,手裏摁著隻炸毛的黑貓時,突然意識到,她當“小子”已經五年了。
為了裝得更像個男人,她做過的荒唐事包括但不限於:
站著撒尿。
對路過的漂亮姑娘吹口哨。
以及假裝紅坊的頭牌小娘子是她的老情人。
實則每次去都是和人家談人生,談理想,就是不上床。
除此之外,雲琛還入護衛行,當了個零散武師,學會了喝酒、吹牛、罵髒話、不洗澡......
成功立住了“純爺們兒”的人設。
其他武師們也都對這個帶著點南方口音的“雲小子”印象頗深。
一則因為她在男人堆裏太紮眼,明顯比旁人更白,更瘦,太漂亮。
那俊俏的長相透著股怎麼都掩蓋不掉的陰柔,一雙眼睛自性清淨,滿是“少年”純真。
二則,武師們平日喜歡切磋功夫,比試摔跤、遊泳、騎射......
雲琛很少參與,隻是抱劍站在旁邊,樂嗬嗬地當觀眾鼓掌,從不顯山露水自己的本事。
唯有兩次,被她兩個好兄弟硬攛掇露兩手,無意打出淩厲又囂張的招式時,武師們才隱約察覺這“小子”武功可能不一般。
第三,也是最奇葩、最令武師們想不通的一點:
雲琛好像特別喜歡大刀砍蚊子。
別的武師們成天忙著接些押送珠寶、守衛清障的差事,挖空心思攀豪門,期盼著能進權貴家當個體麵穩定的護衛。
隻有她日常接的差事是:
兩文錢替老奶奶搶雞蛋。
三文錢幫人拔墳頭草。
以及免費給洗衣巷的小屁孩抓貓。
她總是遊走在煙城大大小小的巷子,混跡在平頭老百姓裏,幹著不能再卑微的零碎活。
遇到連幾文錢都付不起的,她不僅不討要,還反過來給人家倒貼錢。
故而,武師們都這樣說她:
可惜了,是個傻子!
但雲琛對這些評價不在乎。
她離家出走,離經叛道地扮成男人,在楠國各地流浪五年之久。
隻為一個人。
用她兄弟小六的話來說,她在找她的白月光。
想著這些,雲琛無意識咬下一口已經有些幹硬的燒餅,油漬順著下巴滴在黑貓頭上,惹得它不滿地叫喚,也喚迴了她的思緒。
“你還好意思叫?半個月你離家出走十二迴,害得妙妙天天哭。咋的,浪子啊你?見過不少棄養貓的,還是第一次見棄養主人的!
雲琛邊吃邊訓貓,燒餅幹硬,噎得她眼淚差點出來,忙捶胸口順一順,然後做賊似的左顧右盼,隔著衣服悄悄調整了下束胸,小聲自言自語:
“唿……勒得我都快平了……”
話音剛落,一個破鑼嗓子在屋簷底下喊她:
“雲哥!又抓貓呢?”小六仰著滿是塵土木屑的臉,呲著虎牙對她笑,“燒餅快分我一口!我剛給木場幹完活,餓死了!”
小六也是武師,是雲琛拜過把子的兄弟。
他這會辦完差路過,瞧見大半夜屋頂上有個黑乎乎的人影,還聽見有貓叫聲,便猜到是雲琛。
見小六過來,雲琛趕緊收起調整束胸的動作,假裝整理衣襟。
她用下巴指指地上的貓籠子,清清嗓子,故意用低沉的男人腔道:
“開玩笑,我能有失手的時候?接著——”
她將燒餅和黑貓同時拋下去。
小六也是真六。
他一個惡狗撲食精準叼住燒餅,卻任由黑貓落空滾地,翻身跳進夜色,逃得無影無蹤。
“草!別光接燒餅!接貓!”雲琛趕緊翻身去追,眨眼身形掠過九重屋脊,空中隻留一道殘影。
這一幕看得小六頗為羨慕,忍不住啃咬著燒餅驚歎:
“瞧瞧這輕功,屋頂瓦片都不帶響的,跟鬼飄似的,牛啊......”
雲琛在黑夜裏一路狂奔,沿著細窄的屋簷旋轉跳躍不停歇。
對她來說,追隻貓完全不在話下。
況且還是已經追過十二迴的老熟貓。
但不湊巧的是,偏偏眼下已經三更天,月亮被突如其來的烏雲遮住,到處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大黑夜裏追黑貓,她眼睛都快瞪瞎了,也看不清貓在哪兒,隻能將腳步放得越發輕巧無聲,仔細用耳朵捕捉黑貓的腳步聲。
好幾次判斷失誤,她不小心跑到黑貓前頭去了,又掉頭撲迴來,嚇得黑貓“嗷嗚”大叫著躲閃,那語氣仿佛在說:
“兄弟,輕功這麼好,不要命了嗎?跑得比我還快,你才是真畜生。
雲琛聽不懂貓語,但能感覺到它罵得挺髒,便加快腳步追逐,更加側耳凝神去聽——
“唿……”
寂靜又濃黑的夜色中,突然傳來一聲輕輕的歎息,像極了貓兒跑累時發出的聲音。
雲琛憑聲音斷定方位,淩空一個掃堂腿飛過去——
這時,天空中雲彩散盡,月光再次亮起。
飛至半空的瞬間,雲琛猛然看清眼前不光有黑貓,竟還有黑壓壓一大群佩刀護衛站在地上。
看不清臉,隻覺氣勢森然,宛如一群拆骨飲血的夜獸。
那黑貓不知抽什麼貓瘋,天堂有路它不走,“直通地獄”它偏要選:
它衝向其中短了半截、最矮的一個人影,踩著那人的臉彈跳而過,喵喵叫著跑遠。
緊接著,追貓追到來不及收力的雲琛,也一腳踩在那人額頭上,借力追去。
在眾護衛的目瞪口呆中,一人一貓就這樣先後踩了他家少主一腳,然後眨眼沒了蹤影……
等眾護衛反應過來,紛紛抽刀,驚叫“有帶貓刺客!保護少主!”的時候,半空中已不見人影,隻有雲琛逐漸遠去的聲音:
“唔好意思,小朋友,下次我讓你踩迴來!”
餘音漸漸遠去。
空氣瞬間凝固。
眾護衛膽顫心驚地低頭站著,壓根不敢去看自家少主的臉色。
一個時辰後,完全對自己幹了什麼一無所知的雲琛,拎著狂吐舌頭差點跑吐血的黑貓,走街過巷時。
隻見原本寧靜的街道突然沸騰了一樣,滿大街全是揉著眼屎、邊走邊整理衣服的武師們,顯然都是剛從睡夢中爬起來的。
人群三三兩兩,摸黑往同一個方向而去,嘰嘰喳喳興奮地討論著什麼“霍幫”“前所未有”“令人震驚”。
雲琛一頭霧水地看著與她逆行的人群,胳膊忽然被一人迎麵拉住。
“阿。∥业教幷夷隳,快走!一起去衙門前廣場!小六已經先去了!”
雲琛停下來仔細瞅,天太黑,看不清臉,但能看到一雙賊亮的眼睛,滿眼都是對金錢的渴望。
不用說,肯定是荀戓,她另一個好兄弟。
雲琛問:“去幹啥啊,狗哥,什麼大事這樣轟動,我看全城武師都出動了?”
而且從所有人的表情來看,顯然還是“大好事”。
“霍幫招人啦!”被叫“狗哥”的男人激動說道:“大名鼎鼎的霍幫!公開招聘護衛!消息剛剛傳開,所有人都趕去報名了!”
狗哥本名荀戓,和孟子幹仗的那個“荀”,戓同音“哥”。
因為小六那個大文盲不識字,第一次見麵時念成了“茍”,從此狗哥就成了荀戓的外號。
見雲琛還是一臉茫然,完全不為聽到這樣天大的好消息高興,荀戓急得去拽她手裏的貓。
“別一天到晚幹這些不掙錢的差事了,咱們兄弟仨一塊試試去,若能當上霍幫護衛,每月月錢四兩起!頂我和小六幹半年差事!頂你給老太太搶十年雞蛋!你一身好功夫,何苦這樣浪費!”
荀戓說著推搡雲琛加入人群。
雲琛閃身躲開,“不行,我得先把貓還迴去,我答應過妙妙的。”
荀戓一臉恨鐵不成鋼,“不就答應給小屁孩找貓嗎?這也叫事?”
“不行,男子漢大丈夫言而有信,不能爽約。”雲琛斬釘截鐵地拒絕。
眼見人群越走越遠,全都往廣場去了,荀戓沒辦法,隻能先放開雲琛,反複叮囑她放下貓就趕緊去找他和小六匯合。
雲琛嘴裏敷衍幾句,心裏卻打定主意要迴去睡大覺,便扛著貓兒繼續悠哉地走。
待周圍所有人都走光,街道重新變得空蕩安靜,清晨第一縷陽光破夜而升,照得一切都明朗起來。
她這才發現,全城大大小小所有街道牆麵上,竟一夜之間貼滿了黑金暗紋的告示。
威嚴的霍幫醒獅標誌下,書寫著幾行明晃晃的簇新大字:
霍幫誠聘。
要求:男,南方人,擅夜行,擅輕功,擅飛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