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他沒死成,宋瀾卻也將當年的事情遮掩得很好,隻是留了那道疤,深得像是此生都邁不過去的一道坎。
他們一個麵損,一個肢殘,相依走過數(shù)個嚴冬,卻因為身世、因為殺孽、因為仇怨,終究走到了今天這個地步。
從前兩人在一處,談的最多的便是文章與策論,除卻文章策論,便是宋瀾可憐巴巴的訴苦與梅硯溫言細語的勸導。
如今宋瀾做了皇帝,二人之間又隔著一層仇怨與欺瞞,從前說的許多話都用不上了。
他們就這麼僵了會兒,宋瀾忽然看了窗外的寒梅一眼,說:「少傅,朕帶你出去走走吧?」
梅硯一怔,側(cè)首去看宋瀾,涼薄的眸底流瀉出一寸光暈。
他已經(jīng)近一年沒有出過臒仙榭了,累月落鎖的屋門和門外死一般安靜的侍衛(wèi)成了圈錮他的牢籠,他在這間小小的屋舍裏,一個人養(yǎng)傷、一個人看雪、一個人熬過那些狂風暴雨的夜晚,他一次又一次從鮮血淋漓的噩夢裏醒來,卻尋不到斬斷咽喉的利刃。
他真是……受夠了。
梅硯愣了半晌,默默點了點頭。
出去走走吧。
雪早已經(jīng)停了,宮道上的積雪卻還沒掃淨,屋簷樓宇,一片潔白。
梅硯披了件厚厚的鬥篷,隨在宋瀾身側(cè)慢悠悠地走,身後隻遠遠跟著廖華與東明。
許是知道梅硯如今不願意見人,宋瀾特意選了僻靜的宮道,一路上隻碰見過兩個連頭都不敢抬的宮女。
梅硯抬頭看天。
陰霾著的天,他卻很喜歡,覺得那層雲(yún)像自己,被困得結(jié)結(jié)實實,隻有在要下雪的時候才能出來轉(zhuǎn)轉(zhuǎn)。
兩個人都這麼慢無目的地走著,彼此都有太多說不出口的話,囿在字裏行間,久而久之,成了不可說的禁忌。
宋瀾的腳步一停,梅硯也頓時停住了。
到東宮了。
這座宮苑,融載了他們曾經(jīng)最安穩(wěn)的五年光陰。
年輕的少傅教年少的太子習文授業(yè)、年少的太子漸漸放下了所有的戒備,他們用力保護對方,從兩個月的俸銀,到一杯摧人心肝的毒酒,再到後來王朝更迭,改朝換代。
不得聖寵的太子成了九五之尊的帝王,玩弄朝堂的文臣成了困囿一室的囚徒。
到如今,東宮無人住,落雪變塵埃。
「怎麼走到這裏來了。」
梅硯企圖用聽起來相當平靜的聲音來掩飾自己內(nèi)心的波瀾起伏,他轉(zhuǎn)身要走,卻被宋瀾拉住了衣袖。
「進去看看吧。」
東宮故景,一如往昔。
宋瀾雖已經(jīng)遷居昭陽宮,可此處到底是太子宮殿,仍有宮人灑掃伺候,見宋瀾親至,他們不敢多言,忙退了出去。
宋瀾攜著梅硯入內(nèi),看著屋裏書案上堆放的書卷,便不動了。
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
眼前是故人故地,梅硯心中並不舒坦,「有什麼好看的,陛下若不走,那臣……」
他本想說「那臣走了」,卻想起宋瀾對那句話的厭惡,便改了言語,道:「那臣先迴去了。」
迴他的臒仙榭去。
梅硯轉(zhuǎn)身便要走,手才碰上門,卻聽宋瀾淡淡出聲:「少傅,你我之間,是不是再也迴不到當初了?」
那扇門終究沒有被推開,梅硯施施然收了手,轉(zhuǎn)過身來。
他清然溫和,一張玉臉卻不見笑意,隻注視著那個穿著九龍袍的少年,「往事已矣,陛下既然要讓臣活著,臣隻有背著這滔天血罪茍延殘喘,既然如此,怎麼還能迴到當初?」
這是他逼死先帝以後,再一次站在臣子的位置上同宋瀾說話。
宋瀾的眼中閃過一絲痛楚,他走近兩步,同年少時一樣,拽住梅硯的袍袖。
「少傅答應過朕,不會再尋死。」
「是,若非如此,此時臣早登黃泉。」
臒仙榭裏的每一個夜晚,他都看見一條鮮血淋漓的河流,一端站著他自己,另一端站著他的祖父和父親。
梅時庸朝他招手:「景懷啊景懷,你怎麼還不過來?」
他要動,宋瀾就渾身血汙地從那條河裏爬出來,流著血淚求他:「少傅,你不要死,你不要死。」
有些時候,活著真的比死了還要痛,他甚至覺得是自己的罪孽太過深重,所以活該受這樣的苦刑。
宋瀾抓著他袍袖的手又用了兩分力,他的手隔著衣裳,抵上了梅硯的肩膀,將梅硯牢牢箍在懷裏。
少年的身上似乎有一團火,梅硯隻覺得自己心裏那團灰燼都要被他燃起來了。
他努力地不去想除夕夜的那個吻,可唇齒間的酥麻還是泛上來,時時刻刻提醒他,身後的這個少年懷藏著怎樣的心思。
他掙紮不得,卻被宋瀾箍得更緊。
「少傅就這麼厭惡朕麼,哪怕在朕的身邊多待一刻,都覺得喘息不得?好好活著不行麼,我們一起爛著吧,梅景懷,我們都不是什麼清白的人,我們一起爛著不好麼?」
梅硯覺得自己的眼眶微微有些發(fā)燙,他以為自己早就已經(jīng)哀莫大於心死了,卻不想宋瀾這兩句話,令他的心有如刀割。
梅硯想逃,宋瀾卻抓著不鬆手,直到他肩膀上的衣衫被撕裂,窗欞縫隙透進來的寒風帶來一陣涼意。
他們摔在地上,撕扯間不知誰纏著誰。
宋瀾的吻就是在這個時候再度覆上來的,他像一頭偏執(zhí)暴戾的貪狼,孤身行走在暗林星夜,卻竭力攀過眼前的高山,孤狼見月,月墜巫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