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驚覺笑笑,疏懶的柳葉眼魅惑橫生,無所謂般:「盛京為質十數載,我還怕人輕賤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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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驚覺給梅硯開了安神的藥,又過兩日便不怎麼做夢了,他夜裏睡得安穩,氣色終於漸漸好了些。
元宵剛過,闔宮上下還一片熱鬧,這兩日又下了場雪,梅硯早起時見東明正和幾個小宮人在院子裏玩雪。他心中嚮往,便守在窗前看了許久。
東明在錢塘的時候便跟著他,至今已有八九年了,其人年紀卻還小,過了年才二十,同那幾個十來歲的小宮人玩得倒是歡。
院裏紅梅還開著,幽幽沁著香,東明一個雪球扔到一個小宮人的脖頸裏,冷得他「呀呀」討饒。
梅硯想起了自己在太子少傅任上過的第一個年。
那一年和今年很像,也是過了年又下了場雪,朝臣們因著那場雪,又多休沐了半個月。
他白日無事,就依在窗邊寫策論,想著等休沐過了,也是時候教宋瀾一些朝政之事了。
東明那時候就喜歡雪,隻是少傅府上清冷,沒人同他玩,便自己蹲在廊子外頭堆雪人。
梅硯正寫到要緊處,忽聽東明「哎」了一聲。
「主君,您瞧瞧誰來了?」
梅硯沒擱筆,隻抬頭往窗外看,卻見一個鬼鬼祟祟的影子往屋裏來,東明歡天喜地去迎。那人的鬥篷披得嚴實,蓋住了半張臉,梅硯一時沒看清,正要詢問的時候,東明已經把人請進屋了。
隻見那隻鬥篷蹦蹦跳跳地甩掉了靴子上的碎雪,這才樂嗬嗬地摘掉了帽子。
「少傅少傅,可有想本宮?」
少年郎唇紅齒白,一雙眸子熠熠生輝,分明是從冰天雪地裏過來,卻讓人覺得熱情洋溢,燦若星辰。
宋瀾那時候的腿,還沒有傷呢。
年節休沐又趕上大雪,梅硯許久沒見他,心裏其實也掛念,卻礙著自己算宋瀾的師長,麵上不好多表露,隻擱了筆,笑著走過去。
「這麼冷的天,殿下怎麼出宮來了,陛下允了?」
宋瀾正摘鬥篷,聽見梅硯這麼問便有些不樂意,卻還是擺了擺手,「上柱國進宮去了,帝後與宋南曛正設宴款待呢,本宮是偷跑出來的。」
梅硯便瞭然了,上柱國徐玉璋乃是國丈,每逢他進宮,宋瀾這個做太子的便要被冷落了。
他雖是太子,卻並非皇後所出,更比不得皇後親生的宋南曛,他這些年在宮裏過得不好,連出個宮也要偷偷摸摸的。
梅硯親手為他斟了盞熱熱的茶水,笑說:「殿下是太子,若要教人知道偷跑出宮來,少不了一番詰難,喝了茶,臣叫東明送你迴去。」
宋瀾便不樂意了,可憐巴巴的模樣像一隻小羔羊,他把自己埋在梅硯懷裏,「少傅,本宮想在你這裏多呆一會兒!
梅硯撫著小羔羊的頭發,想著那皇宮是他的傷心之地,若不是他看著宋南曛一幹人在宮裏其樂融融心裏難受,也不會冒著風險跑到少傅府上討安慰。
「那……就多呆一會兒?」
梅硯這一心軟,宋瀾便撒開了歡兒,一會兒拉著梅硯出去打雪仗,一會兒扯著東明逮麻雀。
宮裏的掌事太監來尋人的時候,天都快黑了。
事後宋瀾被帶迴宮裏罰抄了三天孝經,梅硯也被罰了兩個月的俸祿。
梅硯想著這事便笑了,他至今還記得自己家裏揭不開鍋了的情形,那段日子東明晚上常常餓得睡不著,在院子裏來來迴迴遛彎。
如今東明還在窗外鬧著,隻是許多事都不一樣了。
作者有話說:
「舉杯邀明月」係李白詩句,「明月照溝渠」係高明語,「老夫聊發少年狂」出自蘇軾詞,「一樹梨花壓海棠」化用自元稹詩,「人生在世不稱意」係李白詩,「從此君王不早朝」係白居易詩,此處皆為借用,特此標明。
第4章 舊地
「哎?」
梅硯正要關窗戶,忽然聽見東明這一聲「哎」,便不由地停住了手,他抬頭看過去,心裏有股隱隱的期待。
「參見陛下!」
確是宋瀾來了,同那年一樣,隻是他明晃晃的龍袍瞧著晃眼睛,臉上也不再有年少時笑嘻嘻的神情。
他進了屋,自顧自摘了鬥篷,就坐在軟椅上。
梅硯還僵在窗邊,腦子裏都是不久前那個粗暴的擁吻,竟不知該說些什麼,他不說話,宋瀾也不說話,兩個人就這麼四目相對地看著。
直到宋瀾笑了笑,很識趣地沒提初一早晨的事,隻說:「到底是段紙屏的醫術高明,他就來過一趟,少傅的臉色就瞧著好多了!
梅硯若有所思,這才緩步到他身側坐了,思索著說:「陛下的腿,或可讓紙屏看一看!
「朕的腿沒得治,不過是風雪天裏疼上一迴,少傅何必如此介懷!
梅硯斂了神色,依稀能聞見宋瀾身上的藥膏氣味,這些天的風雪一場連一場,他隻怕沒睡過一個好覺。
「終究是因為臣才跪傷的,若能治一治,那是再好不過,若不能治,也隻好等下輩子再還,臣此生是還不清了!
靜默良久,就在梅硯以為他不會說什麼的時候,宋瀾忽然開口了:「少傅頷下的疤,難道能消得了麼?既消不了,那朕此生也還不清。」
梅硯一愣,隻覺得頸間火辣辣疼。
宋瀾和他一樣,走到今天這一步,手上都不是多麼幹淨,心思都不是多麼純澈,正是因為他知曉宋瀾的過去,所以當初才會一不做二不休,想要自裁把所有的罪孽都攬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