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硯沉默一會兒,將事情在下心中過了一遍,而後問廖華:「先前左相遞的那些摺子呢?」
廖華沉默著去取了,竟有十幾封。
梅硯一封封看了,起初幾份還在慰問陛下是否龍體抱恙,又問陛下可是國事繁忙,而後便說早朝不可不上,最後終於說到災民的事情。
孟顏淵的意思,是說如今染上暑熱病的災民太多,景陽侯周禾或許會力不從心,不如將災民的事情轉交到他的手中。
梅硯輕笑:「東市現在是塊燙手的山芋,咱們左相倒是不介意,即便是爛攤子也想搶過去看看。」
周禾皺眉:「他隻怕是想要趁機籠絡人心。」
梅硯自然知道孟顏淵想要的是什麼,他提筆蘸了朱墨,卻沒急著落筆,而是抬頭看周禾。
「子春,當初我教陛下禮樂政刑之用,你也在旁陪讀,還記得麼?」
周禾抿了抿唇,隱約意識到梅硯想要說什麼,過了會兒才道:「記得,禮以道其誌,樂以和其聲,政以一其行,刑以防其奸。禮樂刑政,其極一也,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也。」
「正是。」梅硯欣慰一笑,「孟顏淵意在籠絡朝臣之心,而非百姓之心,東市若是到了他手裏,他必然會將染病的災民斬盡殺絕,以顯他的雷霆手段。民心不可失,災民的病要好好治!
也就是話音落下,梅硯硃筆折批已經寫就,他駁了孟顏淵的奏摺。
周禾看得有些驚愕,似乎完全沒有想到梅硯敢批聖旨、傳聖諭,廖華卻已經接過那封折批遞過來,道:「陛下早就說過,梅少傅的意思等同聖意,要我等無不遵從。」
周禾接過梅硯手上的折批,看著那些清絕卓越的字跡,猛地意識到梅硯在宋瀾的心裏究竟有怎樣的地位。
從前他問過宋瀾,如今的朝堂之上,還有陛下盡信之人麼。
宋瀾答不敢信。
其實不是沒有,是這人太久沒有出現在朝堂上,以至於他們都快要忘了,這幾個月的折批上,都是梅景懷的字跡。
宋瀾信他任他,許他論朝政,給他寫批折的權利。
這便是一個帝王最大的信任。
此時梅硯駁了孟顏淵的摺子,便是仍將東市交在了周禾手裏,如此一來,太醫院和戶部都不敢再搪塞推脫,周禾的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
周禾將那折批鄭重收下,壓下心中的波瀾起伏,恭恭敬敬與梅硯道了謝。
梅硯沒送他,而是順手又將其他的奏摺看了一遍,摒去那些躬問聖體康泰的不管,將其餘的摺子一一做了批覆。
如今宋瀾的病情還沒有穩定下來,他們仍不敢讓朝臣知道宋瀾病重的消息,唯獨盼著宋瀾盡快醒過來,好堵住孟顏淵等人的嘴。
作者有話說:
以道其誌,樂以和其聲,政以一其行,刑以防其奸。禮樂刑政,其極一也,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也!钩鲎浴抖Y記.樂記》,特此標明。
第21章 朝臣殿上
如此又過去了幾天,到了六月。
天氣一日比一日炎熱,昭陽宮裏置了冰鑒,薰香裏也添了兩葉薄荷,窗外的夏蟬竭盡全力地嘶鳴,從早到晚,晝夜不停。
晨陽高起,從窗戶漏進來,給整個寢宮都渡上了暑氣。
梅硯換了更輕薄的雲紋縐紗袍,領口低矮,那道淺淡的疤又露了出來,卻掩不住周身氣度,端的是雪胎梅骨,醉玉頹山。
他這些日子一直在照顧宋瀾,皇天不負苦心人,宋瀾總算已經不再發熱,雖說人還沒醒,但用段驚覺的話來說:已經不會有性命之憂了。
宋南曛一早來過了一趟,梅硯讓他進來看了一眼,隻說宋瀾是連日操勞,得了普通的風寒,需要多休息,宋南曛這才不再鬧騰了。
但棘手的事情永遠處理不完,宋南曛前腳剛走,廖華後腳就進來了。
「梅少傅,大臣們在朝堂上吵起來了!
梅硯正坐在床邊給宋瀾打扇子,抬了抬眼睛,問:「吵的什麼事?」
「吵著要見陛下!景陽侯已經極力勸阻了,但左相等人還是不依不饒,景陽侯那個脾氣您是知道的,兩句話就和左相吵了起來,眼看就要動手了。」
梅硯一聽就覺得頭疼,周禾那個性子,真的有可能在朝堂上把孟顏淵給揍了。
他想了想,道:「陛下近一月沒有上朝,咱們再怎麼搪塞遮掩,朝堂上也會有人按捺不住,這般拖下去,總不是辦法!
廖華道:「依卑職之見,不若梅少傅您去一趟!
「我去?」梅硯忽地笑了笑,有些自嘲,「我這般身份的人,即便外頭的人不知道,可我自己心裏清楚,那座朝臣殿,沒有我的躋身之處!
他話音才落,廖華就單膝跪了下去,深色恭敬至極:「梅少傅不可妄自菲薄,先前卑職在景陽侯麵前說過的話不是假的,陛下的的確確說過,您是他的師長,天下人見您如見陛下!
梅硯不知道宋瀾查到了自己的身世,他的認知還停留在宋瀾對自己的恨意上,聽了廖華的話便有些詫異:「他是這麼說的?」
廖華點了點頭。
梅硯想起當初在昭陽宮裏,他第一次被宋瀾摔在床上,又想起宋瀾捏著他的下巴喚他「少傅」,臉上不由地紅一陣白一陣,心中說不出是個什麼滋味兒。
師長這兩個字太紮人,一遍又一便,在他的心口上紮了兩個鮮血淋漓的窟窿。而他就頂著這麼兩個窟窿,在昭陽宮裏照料了宋瀾數個日夜。夜深無人的時候,他看著宋瀾氣息微弱,就像是能看見宋瀾在死神的刀下苦苦掙紮,他也會心疼,也會落淚,也會像當年的宋瀾一樣,苦苦哀求一個人不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