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延生一連在國子監耗了兩個月,今天是頭一迴上朝, 整個人都透著疲憊,但那副老成持重的做派倒是沒改。
他見來人是梅硯,施了禮:「梅少傅。」
「多什麼禮。」梅硯笑著把人拉遠了些, 問詢:「國子監的事想必都料理好了。」
「差不多了, 秋闈過後新來了一批學子,有幾個很出挑, 你想見見嗎?」
梅硯卻搖了搖頭,「想必吵鬧,我如今樂得清閑, 不見。」
饒是陸延生那古板的脾氣也忍不住笑了笑,打趣道:「再鬧能鬧得過陛下麼?」
梅硯亦笑。
他稍稍猶豫了一下,開口說了正事:「陛下年幼時是頑劣,多加引導, 也能成大器, 古人說人之初性本善, 我是信這話的。」
陸延生是個聰明人,一聽梅硯語氣有變, 便微微瞇起眼睛, 若有所思地說:「梅少傅是想與我說南曛郡的事?」
梅硯不置可否。
陸延生卻忽地嘆了口氣,想起那夜在自己懷裏痛哭流涕的少年, 眉宇間攏上一層陰雲, 「這事……不好辦吶。」
「怎麼?」
陸延生搖搖頭, 沒詳說, 隻道:「徐太妃喪期未過, 等南曛郡迴國子監再說吧,我會多勸勸他的。」
「那好。」
話既囑咐到了,梅硯也不想說太多,就要告辭,卻忽聽陸延生說:「梅少傅,若南曛郡真有異心,陛下會放過他嗎?」
梅硯頓住腳,目光探尋,「什麼意思,他有異心?」
陸延生垂下眸,卻又搖頭:「沒有,是我多想了。」
——
陸延生不願多說,梅硯也就沒有不依不饒,二人作別以後便徑直去了昭陽宮。
宋瀾已經在宮裏等他,桌子上擺滿了梅硯愛吃的點心,梅硯看著那桌秀色可餐的點心,卻忽然皺了皺眉。
「青冥,你的膝蓋又疼了麼?」
宋瀾的膝蓋每逢風雪天氣都會疼上一次,但昨夜的雨並不大,且梅硯走的時候宋瀾還好好的,他本以為這次並沒什麼事。
可混雜在糕點香甜氣息中的,分明是惱人的藥膏味兒。
宋瀾還想要掩人耳目,連連搖頭否認:「沒有!」
梅硯一雙杏眸盯著他看。
宋瀾:「一點點……」
梅硯神色不變,仍舊抿著唇不說話。
宋瀾聳拉了腦袋,神情很像一隻被主人發現了心事的狗崽,他訕訕:「真的就隻有一點點疼,段驚覺熬了些膏藥,朕用著很不錯。」
梅硯有些意外,「前些時候我還說讓紙屏看看你的腿,你死活都不願意,這會兒怎麼願意了?」
宋瀾撓撓頭發:「這不是怕少傅擔心麼……」
梅硯聽著這話,心中忽然生出一陣暖意,原來有些誤會一旦解開,換來的不一定是家族舊怨,還可能是等了多年的春天。
春天一到,冰就化了。
梅硯坐在桌前,伸手捏了一塊龍井茶酥入口,淡淡的香氣在唇齒之間瀰漫開來,令人想起煙雨朦朧的江南春景,隻一眼,心都軟了。
他忽然嘆了口氣,忍不住道:「青冥,我有些後悔了。」
「什麼?」宋瀾猛地把腦袋探過來,一雙眼睛瞪得老大,那緊張的神色把梅硯都惹笑了。
「後悔當初沒有早早與你交底,不然,我們不會錯過足足兩年光景。」
被軟禁在宮的那段日子是梅硯二十六年裏最失意的歲月,從前宋瀾隻是一味地恨他,如今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後果,也好像看到了兩年來梅硯的生不如死。
一個少時出身名門的貴公子,胸懷天下大義,提筆做錦繡文章,本是可以翱翔於天際的孤高鶴鳥,卻被自己折了羽翼,斷了鳥喙,囚在了牢籠之中。
萬幸這隻鶴鳥太傲了,即便受到如此摧折也沒有低下頭顱,所以牢籠門開,它仍可以振翅於寰宇,暢覽九天風物。
宋瀾坐在桌前,垂著頭,小心翼翼的模樣像是個做錯了事的孩子。
他說:「那少傅就永遠記得,不要忘了朕曾對你有過的誤解,也不要忘了朕曾囚你、折你、辱你,摧折過你的傲氣。」
梅硯一愣:「為什麼?」
「因為隻有這樣,少傅才能安安心心受著朕對你的好,即便有朝一日朕要為少傅去死,少傅都不要不忍心,因為這是朕欠少傅的。」
梅硯好半天都沒說出話來,他幾乎是連吃了兩塊點心,才壓住了喉頭哽咽的語氣。
然後梅硯笑著點了點頭,很溫和的一張笑容,一雙杏眼裏泛著款款溫光,清秀的臉上全是親和的神色。
那個太師府的二公子,從來不是個冷情的人吶。
他對宋瀾說:「好,我安安心心受著你的好。」
吃你精心安排的膳食,穿你送來的衣裳,站在你腳下的朝臣殿上,接受你飽含愛意的目光。
很煞風景地,宋瀾喉頭滾了滾,有些猶豫地說:「少傅,朕現在就想對你好一次。」
……
「滾。」
……
梅硯半是無奈地又在宮裏逗留了一夜,第二天下了早朝迴府的時候,卻發現梅毓正在命人搬東西。
梅硯看了看那大堆小堆的包袱,一下子就明白了。
「兄長,不是說陛下賜的那宅子還需要修繕麼,這麼快就修好了?」
梅毓親力親為,正從東明手裏接過去一摞書往馬車上搬,一邊點了點頭:「工部的人上趕著獻殷勤,沒兩天就修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