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過,是因為我外祖汙衊梅老太師,可他也是被梅少傅和陛下彈劾而死,我還沒顧得上恨呢,您就來與我說這些。」
「恨恨恨!你到現在還不明白我在說什麼!」
陸延生隻覺得自己腦門上有一團火在燒,氣得連用了數年的敬稱都改了口,幹脆「你啊我啊」的開始罵宋南曛。
「有恩必報有債必償這話說的是沒錯,可當初梅氏一族一百三十四口人上刑場,梅老太師告誡後人的不是要他們去恨更不是要他們去報仇,而是留下一副絕筆『清風拂袖去,朝臣殿上死』,他告誡子孫後代要遠離朝堂去做個林下神仙。那副絕筆就在梅尚書手裏收著呢,我前陣子去尚書府拜見的時候還特意看了,筆走龍蛇一樣的字跡,那是老太師一片清澄的心啊。」
當年的事,陸延生知道的不少,但他沒提梅硯與梅毓,隻說了梅時庸。
他盼望能用那個為國為民一輩子最後身首異處的老者,點醒眼前被仇恨蒙蔽了雙眼的少年。
宋南曛果然愣了愣,有些錯愕地抬頭看陸延生。
咬唇:「先生……」
陸延生又嘆了口氣,再開口,已經又變了一個語調:「陛下與徐太妃有殺母之仇,卻也隻是軟禁了她,不曾加害她。你這恨來的無緣無故,說白了這不是恨,而是一個由頭,你把這件事當成理由,去掩飾你早就兜不住了的野心。」
宋南曛臉色一白,明顯是被人戳破心思的表情。
「懂了嗎?」
「好像懂了,又好像……沒懂。」
陸延生也不逼他,深仇大恨想要一招開解是一件很難的事,但麵對仇恨並不止有報仇雪恨這一條路可以走,他想他教明白了,宋南曛也想明白了。
他伸手拍了拍宋南曛的肩,把稱唿改了迴來:「郡王,臣之前勸了您許多次,您聽不懂,臣知道這不是瞬間就能想明白的,所以臣今天就說到這裏,最後隻有一句話:冤冤相報何時了。」
血海深仇尚能消解,遑論徐清縱並非死於宋瀾之手,又遑論徐玉嶂本就是死有餘辜?
宋南曛有些侷促地揪了揪衣擺,看著陸延生越來越冷的臉色,心頭忽然動了動,站了起來,垂著頭:「先生,可是,可是……」
兩個「可是」,陸延生頓時就明白了他想說什麼。
「左相找過您了?」
「是。」沒有否認。
「他說什麼了?」
宋南曛揪著衣裳,期期艾艾地說:「他說太子之位本該是我的,皇位也本該……若是我能讓眾朝臣信服,皇兄早晚有一天要讓位給我……」
「哐」地一聲,陸延生伸手把手邊的茶盞甩了出去,碎瓷片散了一地,早已經冷卻的茶水再無熱氣,卻也茶香裊裊,殿外似是廖華的身影動了動,愣是沒有進來。
陸延生半分好氣也無,氣得眼睛都有些紅,諷道:「他倒是直白的很,這是怕您聽不明白?早知道臣也直白些說話,省得兜兜繞繞三個月,到最後走投無路鬧到這昭陽宮裏來!」
「先生,您消消氣,左相的話我不敢信的。」
「不敢信?」陸延生探身看向他,有些好笑地問,「不敢信您就敢拉攏梅尚書,敢用梅少傅的事挑撥離間,敢與左相的門生沆瀣一氣,郡王,是臣小看了您啊。」
這話說得重,宋南曛想也沒想,腿一軟又跪下了,今兒這一遭,他是真怕了自己的先生。
「先生,我不敢了,我知錯了,可是我……不想去封地。」
少年身形微顫,垂淚低首,模樣說不出的惹人憐。
陸延生沉默著看了半晌,隻覺得眼前那個身影似乎小了一圈,像極了當年那個不足十歲的孩子捧著一杯熱茶跪在自己麵前,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盯著自己看了又看,然後是軟綿綿的奶音。
「先生。」
迴憶炸開在眼前,陸延生隻覺得自己那顆心的盛了一汪溫水,泛起飄在多年前喝下的那一口悠悠茶香。
窗外午陽正烈,窓紙後早已不見人影,看客都散了,費盡心機唱一齣戲,總是要收場的。
陸延生撩了袍服起身,半蹲在宋南曛麵前,伸手,抹去他眼角清淚。
語氣是難得的溫柔:「多大的人了,還動不動哭鼻子的?」
宋南曛吸了吸鼻子,紅著眼睛看陸延生,不知為什麼,他就是貪戀了此刻的這份溫存,賭氣一般說:「先生,我都十六了。」
他的生辰是臘月廿一,去歲是徐清縱的喪年,故無人賀。
陸延生伸手撫了撫孩子的頭,少年的頭發軟,額前的發絲拂在手心有些癢,他笑了笑,有些悵然:「十六了。大盛的朝律是弱冠取字,而陛下得梅少傅教導,十六歲那年就得了個頂好聽的字,郡王知道以後羨慕得不得了,吵著要臣也給您取個字,臣那時候怎麼說的來著?」
宋南曛對別的事不上心,對這事倒是記得很清楚。
「先生說我還太小,想取字,再等幾年吧。」說完這話他驀地抬頭,水汪汪的眼睛閃亮亮的,試探著問了一句,「先生?」
「嗯。」
陸延生又是極溫柔地應了一聲,那樣的語氣讓宋南曛生出一種錯覺,好像平日裏老成古板和今天發了一通脾氣的人都不是他。
「梅少傅大手一揮為陛下取了個『青冥』,那是天上天,是明君聖主才可以有的字,那樣的字臣不敢取,但郡王的字臣其實也早就想好了。」他笑著問宋南曛,「郡王的字,叫瓊然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