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硯斜眉淺蹙,有些猶豫地夾起碗裏的肉吃了,繼而眉蹙得更甚,接過了宋瀾遞過去的一杯清茶。
茶盞一擱,玉箸一提,剩下的一塊肉被扔迴到了宋瀾碗裏,言外之意——不吃。
宋瀾毫無意外地撇撇嘴,夾起那塊肉填到了自己嘴裏,也有言外之意——行吧。
如此這般靜默良久,直到陸延生擱了筷子,起身。
「陛下,臣用好了。」
「嗯。」淡漠的語氣,聽不出是喜是怒。
宋瀾應完這一聲,便又轉頭去給梅硯夾菜,把陸延生晾在了一旁。
梅硯溫眸看著自己碗裏逐漸堆起來的一座小山,幾不可查地嘆了口氣,然後開口,說了他進屋以來的第一句話,「陛下,禮賢下士如何解?」
宋瀾仍在夾菜的手頓了頓,梅硯語氣雖平常,卻是在問訓,他垂了眸,說:「禮遇賢能,謙交良士。」
陸延生嚴謹方正,不論從為人還是學識上來看,都可謂一個「賢士」,少傅這是不滿自己晾著他。
得了答案,梅硯便不再言語,也不再動碗裏的飯菜,而是繼續喝手邊那盞清茶。
茶香悠悠,亦淺亦淡。
宋瀾嘆了口氣,終於肯放過那一桌飯菜,然後才抬眸看向站了許久的陸延生,竟然笑了,有些無奈地說:「延生這是做什麼?」
「請罪。」
「何罪之有?」
「是臣自作主張,插手陛下與郡王的家務事,揣度聖意不說,還害得梅少傅跑了一趟,臣的罪過大了。」
宋南曛猛地抬頭:「先生……」
不等他說出個所以然來,梅硯便溫然笑了笑:「這樣精彩的戲目,別說跑一趟,跑幾趟都值得很,延生,別給自己攬莫須有的罪名。」
陸延生心知梅硯一直在為自己說話,麵上卻不好表露,隻微微頷了頷首,便聽見宋瀾說:「得了,今年的俸祿拿去給國子監買書吧,戲導完了就早點迴,朕還有話要和宋南曛說。」
宋南曛鬆了口氣,先生隻被罰了一年的俸祿,不打緊不打緊,我是有月例銀子的,把我的銀子給先生就行了。
然而宋瀾下一句話險些讓他跳起來。
「一會兒讓廖華去傳旨,南曛郡暫且不必去封地了,宮裏不缺吃穿,以後的月例銀子也都沒了。」
「為為為什麼啊!」
宋瀾一個眼刀拋過去,宋南曛縮縮脖子閉了嘴。
「怎麼,讓你留在宮裏你還有意見?那行……」
宋南曛慌忙搖手:「別別別,皇兄,我沒意見。」
宋瀾輕笑一聲,繼而又去看陸延生,後者會意,拱手道:「陛下仁厚,臣感激不盡,臣先迴去閉門思過了。」
與此同時梅硯也站起來,蒼青色的袖擺微微晃動,笑言:「時辰不早了,我也要迴府,延生,一路吧?」
宋瀾猛地把頭朝著梅硯扭過去,扭頭的一瞬間,臉上冷笑的神情沒了,狠厲的眼神沒了,就連說出來的話都是溫聲細語的,「少傅這就要迴府麼,坐馬車舟車勞頓,要不要朕派轎攆送少傅迴去,轎攆上的炭火有些熏人,朕讓廖華取銀絲炭燃上?」
梅硯臉色一黑,大約也沒料到宋瀾能殷勤道這個份兒上,隻得說:「陛下,從朝華門到少傅府,坐馬車不到一刻鍾。」
宋瀾癟了癟嘴,敗下陣來,心中暗暗想:得,少傅又生氣了,朕又得不要臉地往少傅府跑幾天了。
「走嗎,延生?」梅硯再看陸延生的時候已經又帶上笑。
陸延生難得愣了一會兒,迴過神來才顧上點頭:「梅少傅,請。」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昭陽宮,雪胎梅骨和典則俊雅的人一走,偌大的一座宮殿就隻剩下兄弟兩人大眼瞪小眼。
宋南曛憋得臉都紅了,諾諾半天,低聲道:「皇兄……」
宋瀾抬頭,悠悠往椅背上一靠,十指交疊,語氣含笑:「哦?不叫宋青冥了?」
宋南曛一顫,也不敢在宋瀾麵前坐著了,慌忙站了起來,才發覺自己雙腿早就已經發軟,膝蓋一碰地,又跪下了。
從宋瀾那句「瓊然」出口,他便知道自己和陸延生的對話全數落在了宋瀾耳中,現如今說什麼都是多餘的,他思慮再三,決定聽候發落。
「皇兄,臣弟知道錯了。」
果不其然,隻聽宋瀾說:「嗯,這話朕已經知道了。」
「那……臣弟一人做事一人當,請皇兄不要遷怒於先生!」
宋瀾剛要伸手去端茶盞的手抖了抖,怎麼認錯認得這樣誠懇,說了半天卻還是給陸延生求情,陸延生給這孩子灌了什麼迷魂藥了?
宋瀾撫了撫額,頗有些無奈地說:「朕哪裏遷怒你先生了?」
「皇兄罰了先生的俸祿……」
聲音越來越小,有些委屈巴巴。
宋瀾嘴角抽了抽,覺得自己的脾氣是越發好了,這要是趕上自己剛登基那會兒,估計早把宋南曛扔出去了,還能容他在這裏討價還價?
「陸府家大業大,罰一年俸祿餓不著他。」宋瀾說著忽然笑了笑,語氣也柔和了許多,「當年朕不過是偷跑出宮去少傅府上,就連累少傅被罰了兩個月的俸祿,少傅那時候剛到盛京沒兩年,日子過得才算是悽慘。」
宋南曛顯然沒料到宋瀾會與他說這些事,一時愣了愣,竟不知說什麼好。
這樣看來,皇兄對先生已經很寬容了。他癟了下來,垂頭喪氣,再不敢為陸延生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