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旌眠的醪糟湯圓實在擱了太多酒,梅硯也的確有些不勝酒力,抬眼看了看正堂亮著的燭火,搖頭。
「阿公要是罵了他,他會委屈,我等他。」
東明心頭一酸。
「主君……」
梅硯呆呆望著遠處的明亮的窗戶,又是搖頭:「你去吧,我自己等他。」
依稀是東明默默出去了,依稀是外麵的雨聲越來越大,依稀是烈酒燒了心頭,梅硯伏在桌子上淺淺睡了過去。
記憶中的往事在夢中才得以被尋迴。
——
九年前,也是一個春雨連綿的日子,唐尺素因病過世,梅毓撐著一口氣辦完了母親的喪事,然後一病不起。梅硯日日守在兄長床前照料,硬是熬紅了一雙眼睛。
那一年他才十八歲,未及冠,是名正言順的少年。
少年那雙眼睛通紅,看得唐枕書滿是心疼,他拉著梅硯的手在梅毓床前坐下,語重心長:「景懷啊,翁翁知道你心裏恨,可你不能這麼糟蹋自己,逢山這一病半個月,你可有睡過一個安穩覺?」
「翁翁,我睡不了。」
雨聲落在屋簷,像是盛京城落下的那場雨,母親將我和兄長護在傘下,外麵是淋漓的鮮血,我睡不了。
唐枕書嘆了口氣,「景懷啊,有些東西,需要你自己試著走出來,不然過個幾十年再迴頭看,你會發現自己被那場雨困了一輩子。」
「可是翁翁,天下熙熙攘攘陽關道,我該走哪一條,才能走出那場雨?」
唐枕書笑,眉目清絕,眼下的淚痣隨著那一笑動了動,抬手指向外麵潑天的雨幕:「每一條路都有雨,要麼撐傘,要麼等天晴。」鹽擅婷
梅硯沒有去等天晴,兄長的病一好,就撐著傘去了盛京。
至於那天晚上,梅硯是被趙旌眠點了睡穴扛到床上睡的,他睡不安穩,隱隱約約還能聽見阿公在自己床前嘟囔:「這雨怎麼還不停,他聽見雨聲就做噩夢是不是,枕書,我能不能把他的耳朵堵上?」
——
不知是在哪個夢裏,梅硯笑了笑,好在他如今已經能夠在雨聲中安枕入眠,而這一切,全是因為有人接過了他手中那把傘,為他破開雨幕,求來了一個晴天。
宋青冥啊。
梅硯再醒來的時候,正被一雙寬厚有力的臂膀攬著。
他仰了仰頭,對上那雙清朗的眼睛,含著笑。
「青冥?」
「嗯。」宋瀾低低應了聲,一邊攬著他往床榻上去一邊說,「少傅,去床上睡。」
梅硯沒拒絕,動了動酸麻的胳膊,再度打量宋瀾,卻見他神色如常,沒有一點委屈,「兩位外祖和你說什麼了,阿公有沒有罵你?」
「啊?」這次輪到宋瀾怔愣了一瞬,隨即笑起來,輕嘆,「沒有,朕沒挨罵,天太晚了,少傅快睡吧。」
已經過了子時,梅硯被那酒燒得難受,眼皮沉得睜不開,躺到床上之後卻仍拉著宋瀾的胳膊不肯鬆手,像是心中有一千一萬個不放心。
依舊是令人安心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來:「沒事,睡吧。」
他親了親他的額頭。
第64章 路雖難
這一夜什麼都沒發生, 沒有如鯁在喉的夢,也沒有難捨難分的繾綣。
梅硯醒過來的時候隻覺得耳邊嘈雜,絮絮叨叨的人聲甚是吵鬧, 然而睜開眼睛一看,屋裏空無一人。
宋瀾呢?昨夜他不是迴來了嗎?
梅硯撫了撫還有些昏沉的頭,推門一看, 院子裏的景象令他有些瞠目結舌。
雨還沒有停, 細雨如絲線,令人眼前一片朦朧, 而梅硯的目光就隔著那片朦朧看過去,隻見院子裏站了一堆人。
宋瀾穿著一身束袖的衣裳,正踩在梯子上紮涼棚。梯子旁邊的東明手裏抱著一塊碩大的油布, 墊著腳遞到宋瀾手裏。趙旌眠撐著油紙傘與唐枕書站在一邊,時不時還騰出手來指揮一番。
「冥冥,那邊那塊油布再拉高一點,誒對對對……」
……冥冥?
梅硯有一種退迴屋裏繼續睡覺的衝動, 他是不是酒還沒醒, 那醪糟湯圓後勁兒這麼大的嗎?
然而沒等他退迴去, 唐枕書的目光就看了過來。
「景懷,你醒了?」
一句話,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裏的活兒, 齊齊看向梅硯。
分明是細雨微涼的早晨,梅硯卻愣是紅了臉, 這種感覺真是……無以言表。
他暗中掐了一把攏在袖子裏的掌心, 在確定了眼前的所見所聞不是夢境之後, 才提著袍子走到院子裏, 細雨稍稍打濕了發絲。
趙旌眠嗔他一眼:「下雨呢, 不知道打把傘再出來?」
梅硯訕訕,抬眼就看見宋瀾從梯子上跳了下來,身姿靈敏,活力十足。然而他跳下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梅硯拉到了剛紮好的涼棚裏,裏麵有一張簡樸的矮桌和幾隻蒲團,棚上蓋著的油布防水,將人與細密的雨絲徹底隔絕。
不等梅硯反應過來,趙旌眠、唐枕書便都進來了。
宋瀾和東明紮了一早晨的涼棚,頭發上都凝了水珠,唐枕書悠悠從懷裏掏出來兩塊帕子遞過去,一人一塊。
宋瀾笑著接了,擦完頭發還不忘說一句「謝謝外祖」。
趙旌眠更過分,直接拉著宋瀾在蒲團上坐下,伸手捏了捏宋瀾的膝蓋,疼得宋瀾微微咧了咧嘴。
趙旌眠笑笑:「我就說你這膝蓋不能爬高爬低的,又疼了吧?下雨本來就會疼,你還非要跳上去紮涼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