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瀾有些不自在地挪了挪腿,趙旌眠捏得很用力,隻兩下就不怎麼疼了。
其樂融融。
有那麼一個瞬間,梅硯在想是不是這個世道變了,還是說昨晚那醪糟裏有毒,把他毒傻了。
不然怎麼什麼都顯得那麼古怪呢?
昨天晚上翁翁不是還想要罵宋瀾嗎?
為什麼今天會給他遞帕子?
昨天晚上阿公不是還甩了宋瀾一巴掌嗎?
為什麼今天會喊他「冥冥」?
直到唐枕書吩咐了東明把早膳端過來,一行人又在矮桌前落座,唐枕書說:「細雨雖惱人,卻也有閑情,這種日子就該坐在院子裏用膳,在屋裏豈不憋悶?」
梅硯終於堪堪迴過神,衝著兩位外祖拱了拱手,「敢問唐先生與趙先生,你們祖孫一起用膳,我在這裏是不是多餘了?」
語氣很是從容,氣度依舊疏淡,卻仍有隱隱一股醋味兒透出來,聽得趙旌眠與唐枕書俱笑出聲來。
宋瀾則有些不好意思地扯了扯梅硯的衣袖,「少傅……」
梅硯實在捋不清自己雜亂的思緒,看向宋瀾的目光裏滿是探究,忍了又忍,終究還是問出口:「你昨晚與兩位外祖說什麼了?」
宋瀾搖搖頭:「沒說什麼啊。」
「沒說什麼?」
梅硯滿是狐疑。
昨天兩位外祖見到宋瀾的時候還滿是不快,不過一個晚上,就把宋瀾寵得像是親孫子一樣,態度發生這樣大的轉變,雖是好事,卻實在很難接受。
梅硯「嘖」了聲,看向宋瀾:「陛下是不是又在外祖麵前裝羔羊了,還是像見到兄長一樣也抱著外祖的腿哭了?」
宋瀾連連搖頭,拒不承認。
對麵的唐枕書默默夾了一筷子菜放到宋瀾碗裏,淡道:「陛下不是說此次同行的還有幾人麼?若是公事上忙得差不多了,就請他們到家裏吃個飯。」
宋瀾應了聲,琢磨道:「別人還好,都是朝中臣子,就是朕的弟弟很是頑劣,十幾歲的人了,還是個孩子脾氣。」
趙旌眠笑笑:「小孩子才可愛,到時候他們來了我親自下廚做斬魚丸,冥冥你不能吃魚是吧,無妨,外祖給你做蝦球。」
「啪」地一聲,梅硯把筷子擱了。
不是他的公子骨在作祟,也不是他見不得外祖對宋瀾好,而是這席上親疏冷暖,話語間自有分別,他是個很通透的人,有些事雖想不明白,但至少能看得明白。
兩位外祖是不是還在生自己的氣?
唐枕書看了梅硯手邊的筷子一眼,嘴角帶上一抹不知名的笑意,聲音依舊淡淡地:「很好,一走九年,脾氣倒是見長了。」
梅硯喉頭發顫,由坐改跪,麵色白了一瞬。
「少傅?」
宋瀾和東明也嚇了一跳,東明幹脆利落地隨著自家主君跪下了,宋瀾卻踟躕了一下。
這一踟躕,就落在了唐枕書眼裏。
唐枕書神情未變,仍左手執筷,極其優雅地夾了一筷子菜,然後才問宋瀾:「天子跪師不跪臣,陛下要跪他,是把他當師長?」
這話聽來沒什麼問題,可宋瀾卻沒急著點頭,他看了梅硯一眼,搖搖頭。
「哦,那陛下是把他當臣子?」
依舊搖頭。
唐枕書不依不饒地問:「不是師長,也不是臣子,那是什麼?」
宋瀾是在這唐枕書的最後一個字音落下時膝蓋碰地的,沒什麼聲音,但還是聽得人心頭顫了顫,梅硯忽然想起昭陽宮那一日,宋瀾滿心愧意,叩首不起。
而這次不一樣。
宋瀾嘴角含著笑,眉目張揚,分明是偏執的麵容,卻又有無限柔情,他說:「他是朕的命。」
一句過後,妙語連珠:「朕幼時得少傅教導,隻尊少傅為師長,未把少傅當臣子,到後來情難自抑,朕與少傅交心交底,也算私定終身。少傅是朕愛慕之人,是朕想要與之攜手一生之人,是朕想要生同衾死同穴、來生再做五百輩子眷侶的人,這哪裏還是什麼臣子或師長,朕早就說過了,少傅是朕的命。」
——所以少傅,你怎麼會是朕的軟肋呢,你是朕的命啊。
這句話,梅硯一直都記得。
今早這一出,雖不知道原因,但兩位外祖的用意梅硯算是看明白了——他們想看看宋瀾的心。
唐枕書自顧自笑了笑,有些嘲弄地看向趙旌眠:「比你會說話多了。」
「我要是會說話,哪兒還有後來的事啊。」
經年的時光已經過去,已是遲暮年華的兩人相視一笑,在這細雨朦朧的早晨,他們從兩個年輕人的身上,看見了自己當年的影子。
唐枕書敲敲桌子,「陛下是皇帝,別折我們的壽,都起來說話。」雁衫庭
宋瀾便扶著梅硯起來,笑:「朕跪長輩,不會折壽。」
幾人又在矮桌前重新坐好,知道唐枕書和趙旌眠還有話要說,便都沒有再動筷子。
沉默了許久過後,是趙旌眠先嘆了口氣:「路很難,你們不是避世的隱者,肩上背著廟堂與天下,不是說放下就能放下的,扛不住、走不動的時候該怎麼辦?天下未定,儲君該立誰?民聲怨沸不止之時,又該何去何從?」
梅硯杏眸垂著,任由自己的手被宋瀾緊緊握住,一笑:「路雖難,然行則將至,雖死而無憾。」
趙旌眠提著筷子笑了笑,「那就什麼都不必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