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瀾點頭應下,起身就要去燒那信,走到門口的時候卻又頓住了腳。
他迴頭看向梅硯,一雙銳利上揚的眼睛少了些許鋒芒,側臉沐在昏黃的燈燭之下,桀驁偏執的帝王少見地露出些柔和來。
他說:「少傅,你說若是皇爺爺泉下有知,會不會祈願人有來世?」
梅硯的嘴角輕輕抿起來,重喪之日,第一次露出淺淺的笑來,他的話總是能讓人思考很久,說的是:「今生坦蕩順遂,才會祈願來世一如今生。」
宋瀾一怔,過了很久才點頭,末了說:「有理,那朕還是要祈願五百輩子的來世!
這一夜,上玄真人靈前的那封信燃了很久,薄如蟬翼的一張紙就像是被曆史鍍上一層厚重金箔,任憑火焰吞噬,逕自難以消磨。又像是讀信的人讀得慢,分明隻有翻來覆去的十個字,卻硬是要從中咀嚼出過往的幾十年才肯罷休。
直到天快亮的時候,信紙終於燃盡了,而窗外卻下起雨來。
這是一場許久未見的瓢潑大雨。
雨水肆無忌憚地洗刷這一座空山,夏意深沉的花木禁不住這樣的風雨飄搖,隻能一一告了饒,落葉滿空山,零落成塵泥。到最後,就隻剩下滿山虛無縹緲,和不止不休的雷霆雨聲。
宋南曛倚著窗欞聽雨聲,喃喃說:「像是誰在哭似的。」
宋瀾一行人在三生觀逗留了足足三天,等到上玄真人出靈之日,雨也終於停了,這場雨過後,人間由熱轉涼,徹底走入了秋天。
宋瀾站在三生觀前的石階上,思緒翻飛,不由地想起了天順十八年的那個風雪天。
他跪在這裏的時候雖艱難,卻總有個盼頭,知道三生觀裏有他的皇爺爺,而如今確實是什麼都沒有了。
清亮亮的,真是幹淨啊。
不多時,懷王從三生觀裏出來,朝著宋瀾施了一禮,道:「陛下,都已經安頓好了,那幾個小道士還願意留在三生觀,老臣也未做強求。」
宋瀾點點頭:「由他們去吧。」
懷王又道:「陛下在此地耽擱時日已久,國事為重,依老臣之見,陛下該迴宮了!
宋瀾亦未做推拒,他出宮已經三日有餘,朝堂上恐怕又有一堆政務等著自己去處理,如今孟顏淵雖仍在告假,但許多事情還是不能假手於人。
當天下午,宋瀾一行人就啟程迴了宮,來的時候零零散散,迴去的時候倒顯得有些浩浩蕩蕩,畢竟宮裏的馬車、懷王府的馬車以及尚書府的馬車湊在一起的場麵還真不可多見。
一直以為人活一遭是如夢一場,可直到此時此刻,宋瀾等人才生出了一種新的想法:其實人死一次,才是如夢一場。
因為大夢初醒時,故人已經不在這塵世。
宋瀾迴宮以後就讓人擬了旨,將上玄真人已故的消息遍告天下。
訃告一發,整個盛京城就像是炸了鍋一樣,百姓們幾乎不受控地跑到三生觀山下祭拜,更有年老的長者痛哭不已,一時之間哀言萬千,竟有萬人空巷之景。
那是赫赫有名的吉慶帝,也是政績累累的吉慶帝,他自以為走出了這座盛京城便真的成了一個寂寂無名的道士,可如今滿城的嗚咽又該如何解釋?
都說人走茶涼,其實遠非如此,在這繁華多年的盛京城裏,在那煙雨朦朧的錢塘江上,終究還是有人記得他。
第78章 蒼山雪綠
上玄真人過世的悲戚足足籠罩在盛京城上空一個多月。
時節早已經入了秋, 就在這飄零傷感的氛圍中,有個好消息傳到了少傅府。
這日宋瀾命人送來了幾盆古鬆,梅硯正站在庭院中親自修剪, 不多時就聽見東明吵吵嚷嚷地跑進來,梅硯被嚇了一跳,險些一剪子把那古鬆給劈了。
「怎麼了小東明?」
梅硯提著剪子蹙著眉問東明。
東明氣喘籲籲地跑進來, 在梅硯那盆視如珍寶的古鬆麵前停住, 歇了一會兒,再度一蹦三尺高, 生怕嚇不到自己家主君。
東明說:「主君!剛才大公子府上的老管家親自來傳話,說鸞音郡主有了!」
梅硯呆了呆,在這種事上顯出莫名的遲鈍來, 「有什麼了?」
東明恨鐵不成鋼,這一次足足蹦到六尺:「有孕啊主君!鸞音郡主有孕了!」
梅硯手裏的剪子「哐當」一聲擱在了花盆架子上,眼底是藏不住的笑意,連問了東明好幾遍。
「當真?」
「千真萬確!」
「我要有小侄兒了!
梅硯喃喃自語, 一時間連給自己的小侄兒打什麼樣的長命鎖都想好了, 幹脆自己到庫房裏去挑賀禮, 東明顛顛地跟著一起去,院子裏隻剩下一炷香以前還被梅硯視若珍寶的古鬆獨自垂淚到天明。
宋鸞音有孕的消息不知怎麼就傳開了, 盛京城長久以來瀰漫著的悲傷氛圍似乎就這樣被沖淡了許多。
人來人往, 大多就是這樣,往時落寞, 來時欣喜, 新生命的到來永遠會令人感到生機。
先是宋瀾下了一批賞賜到尚書府, 隨後是懷王親自到尚書府探望女兒, 再後來好多朝臣府上的命婦也趕過去賀喜, 活像那孩子已經降世了一般。
饒是宋鸞音那般厚臉皮的人也不由得紅了臉,連連替那孩子感激這些殷勤熱絡的婦人。
說到底,還是因為盛京城許久不曾有過什麼喜事了,人們搜腸刮肚,恨不得把畢生所學的吉利話都說給宋鸞音腹中的孩子聽,諸如長命百歲、金榜題名、大富大貴、吉祥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