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沒力氣,這一巴掌並不怎麼疼,隻是清脆的聲響特別刺耳,這還是他頭一迴扇宋瀾巴掌。
宋瀾懵了一瞬,嘴角扯著的苦笑頓時就收了迴去,嘴唇顫了顫,又叫了一聲:「少傅。」
梅硯冷著臉看宋瀾,神情說不出是什麼意思,似揣著一肚子的火氣,卻又有些止不住的心疼,他看著宋瀾頹敗至極的臉上終於因那一耳光生出了些該有的情緒,才冷聲開口:「清醒了麼?」
——這便是他今天同宋瀾說的第一句話。
宋瀾從沒見過這樣的梅硯,即便是梅硯因為逼死了先帝而被他軟禁在宮的時候?qū)λ搽b有刻意的疏遠,而不是如此刻一般,語氣裏含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似有些惱怒,又似有些……失望。
宋瀾登時就慌了,積壓了兩日的情緒再也控製不住,頹喪之中又多了份悲切,他紅著眼眶說:「少傅,子春他……」
「宋青冥。」剛一開口就被梅硯打斷了。
他不提周禾還好,一提周禾便讓梅硯的火氣又上來了幾分,梅硯的溫和的聲音裏終於含上了怒氣,語氣也急了些:「你受段紙屏的要挾而杖殺子春的時候,有沒有想過自己對不對的起這個帝王的位子?」
宋瀾抬頭看梅硯,神情似有些不可思議,喃喃問:「少傅都知道了?」
話一出口,他自己就先默了默,那血蠱已經(jīng)發(fā)作過一次,少傅這麼聰明的人,隻要見過了段驚覺,自然就什麼都知道了。
梅硯不置可否,強壓著火氣繼續(xù)剛才的話:「你要依朝律處置子春我無話可說,可你明知道始作俑者另有其人,不僅不加詳查,還受他和孟顏淵的威脅,因此而處置了子春。宋青冥,你究竟是對得起子春,還是對得起我?」
終究是周禾的死太過突然,這句話問出口,梅硯自己的眼眶也紅了。
他永遠也忘不了那個張揚桀驁的少年,也永遠忘不了在東宮學(xué)舍裏攛掇周禾出去逮麻雀的少年,更不了那個天生聰明、隻教一遍就能將禮樂刑政背得滾瓜爛熟的少年。
梅硯說:「你因我而杖斃子春,我是該感激涕零承你的情,還是該執(zhí)鞭墜鐙報子春的恩?子春死罪,可他死得實在是冤。」
這話說得極重,宋瀾殘存的那點酒氣登時消散了大半,眼白通紅,不知道是因為太過心痛還是因為太過悔恨。
他過了半晌才啞著嗓子說:「皇叔和宋南曛來的時候,子春人還醒著,他對朕說……他說他不怪段紙屏,他說他心甘情願。」
那是渾身是血的周禾竭力張開眼睛,笑著對宋瀾說。
——陛下,別怪紙屏,臣是心甘情願的。
隻是還有一句氣若遊絲的話是宋瀾不曾告訴梅硯的。
——青冥,你要好好的,哥哥不能……帶你捉雀了。
周禾真的死了,死在這波詭雲(yún)譎的盛京城裏,死在段驚覺的一局誅心棋局裏,卻又……心甘情願。
拚死熬了兩日的宋瀾終究在這這一刻落下淚來,周禾的遺體現(xiàn)在還停在景陽侯府,餘溫未散,瑤光殿前血跡淋漓,他如何會不難受?
梅硯的心口又開始疼,他忍住想要咳嗽的衝動,緩聲質(zhì)問:「所以你放了段紙屏走?」
宋瀾哽咽稱是。
梅硯忍痛又問:「這麼多年,你始終沒有放他走,你不會不知道他如今這一走會對我朝有什麼影響。」
宋瀾梗著脖子說:「他手上有兩萬兵馬,又以少傅的性命做要挾,由不得朕不答應(yīng),朕哪裏還顧得上民生安危。」
隻這麼一句話便氣得梅硯白了臉,掩在袍袖下麵的手止不住地開始發(fā)顫,像是氣急了的樣子,他想要再給宋瀾一個耳光,而手抬起來了,那一耳光卻終究沒有落下去。
因為宋瀾跪下了。
膝蓋落在瓷枕地上,發(fā)出「砰」的一聲,像是撞在了梅硯的心上。
梅硯臉色慘白,垂下眸子去看跪在自己麵前的人,隻見宋瀾穿著一身素袍,雙手交疊在額下,整個人跪伏在地上,行的是稽首大禮。
曾經(jīng)桀驁的帝王似乎在短短兩日間褪去了張揚,隻剩下一身孑然,他伏在地上,肩膀止不住地顫抖,靜下來的時候還能聽見隱隱的啜泣聲,他喊的是:「少傅。」
還是個少年郎啊,早已經(jīng)遭遇眾叛親離,卻已經(jīng)又將孑然一身。
那一瞬間,梅硯心中可謂天翻地覆,他幾乎是用盡全力才壓下喉頭的哽咽,抬頭不去看宋瀾,冷著聲音說:「起來。」
宋瀾沒動。
「起來,你是皇帝,不能跪。」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宋瀾才終於直起身子來,但仍是跪著,眼淚已經(jīng)從臉頰滑到脖頸間,整個人竟頹喪到有一些慘無人色。
他幾乎是硬著頭皮才敢說:「朕該死。」
一語既出,竟不敢再去看梅硯,幹脆閉上眼睛給自己壯膽:「少傅當(dāng)初就不該將一身學(xué)識傾囊相授給朕,更不該不計後果地扶持朕登上這個皇位,朕不及雲(yún)川太子,甚至都比不上宋南曛,他們至少不會遇事不決,至少不會頓兵不進,朕根本就不配為君。」
梅硯曾給予他無盡的信任,曾將最大的祈盼放在他的身上,曾指望他成為一位盛世明君,即便是宋瀾大逆不道地把梅硯當(dāng)成了攜手一生之人,他也從未忘記過眼前之人是他的少傅。
他今日說這番話,是在觸梅硯的逆鱗。
宋瀾本以為這番話說完總得再挨一耳光,便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地等,卻不想等了半天也沒聽到動靜,這才忍不住睜開眼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