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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公元前六○七年的某一天,晉國絳城(山西絳縣)內,醞釀著一場殺機。


    時值九月,秋風蕭颯,天不雨,地也枯。


    這一夜,群星才移位,譙鼓敲三更,天地一片灰暗。整個絳城正處在沉睡中,連汾河也流不出聲音。卻有一個漢子,攜著利刀,以黑布蒙麵,避開巡城的甲士,穿過大街又沒入小巷……他是一名刺客!但他並非職業殺手。


    他本是個窮小子,食不飽腹,衣不蔽體,險些餓死在路旁,偶然被一個大夫收留,成為那裏的食客。從此吃主人的、穿主人的,使他恢複了人樣。他感激不盡也慚愧有餘,他暗地裏默默許下心願:有朝一日,願以一死報答主人的救命大恩。神差鬼使,這一天終於來到了。


    在他看來,恩人是天底下第一好人,也是他的再生父母,誰敢與恩人為敵,就與他不共戴天!“我寧願死掉一百次,也不讓恩人損去半根汗毛。”他確實在主人麵前這樣發誓了,所以今夜義無反顧,心甘情願地充當刺客。他告別主人,勇往直前,借著夜幕的掩護,很快就到達目的地。


    這裏是晉國大正卿的府第,高牆若城池,防備尤其森嚴。然而,不知是主人疏忽,還是故意設下機關,靠近門首有棵大槐樹,其中有一粗大的枝幹,猶如獨木橋一樣,延伸向圍牆。刺客眼尖,立即發現了這個破綻,於是如鬆鼠般,順著槐樹枝幹往上攀爬,如猴子一樣地敏捷,很快就通過“獨木橋”,輕身一跳,便落入府內,神不知來鬼不覺。


    刺客略作了幾次深唿吸之後,極目環視四周,但見府中一團漆黑,伸手不見五指,甚至連東西南北都分辨不清,才後悔事前沒有弄明白,這個冤家對頭,這個天字第一號的大壞蛋,是夜宿在那一間屋裏?如今黑黝黝地,如何下手?他極想抓個活口迫問,偏偏既不見巡夜之人,又未聞任何的腳步聲。


    轉眼間,譙樓鼓報五更。


    刺客急了,眼看即將天亮,錯過時機,有何顏麵去見主人?


    忽然傳來腳步響動的聲音,刺客側耳傾聽,廳門“呀”地一聲敞開了。但見裏麵光影幢幢,有個家奴正伺候主人穿著朝服。刺客判斷:那主人就是他的目標,於是握緊利器,悄然無聲地向他迫近。


    這位主人,乃是晉國大正卿趙盾。他號宣子,先父趙衰,曾是晉文公重耳的第一等功臣,也是晉國第


    一卿。那時的趙盾隻居佐中軍之職。趙衰去世後的第


    二年,趙盾就升為中軍元帥,開始執掌國政。他製定章程,修訂刑法律令;清理獄囚積案,清除舊政弊端;恢複被廢除的官職,舉薦任用沉淪的賢人……令無不行,法無不施,莫道臣僚敬而畏之,就連晉君也怕他三分。


    眼下,趙盾作夢也想到,刺客就在眼前,性命危如累卵。而且刺客正步步迫近,那手中的利器將如離弦之箭,一發不可收拾。


    趙盾穿罷朝服,正想趕赴早朝,因天色未明,故端端正正地坐以待旦。但他沒有閑坐著,一心還牽掛著國事。他在懷念晉文公的同時,又感歎不已:想當年晉文公重耳,遭驪姬之難,亡命國外,顛沛流離於狄、鄭、衛、齊、曹、楚、秦諸國,前後十九年,曆盡了艱難險阻,終於得以入晉主,建立了赫赫的霸業。直至晉襄公,霸業仍不衰。然而,一代的國君坐享其成,不但無誌於諸侯,更有失為君之道,能不使他頓生遠慮?


    刺客更加迫近了,甚至已可清晰地聽到趙盾輕微的唿吸聲,再看看周圍,竟無一人護衛,此時不下手,更待何時?


    趙盾在掛念國事,想到憂慮處,發出一聲長歎!刺客卻聞聲為之一驚,但覺這歎息之聲,有一種懾人的力量。


    驀地,又見趙盾站了起來,像是麵對國君詢問,


    一副畢恭畢敬的樣子,虔誠地說道:“啊,主公!臣一心隻為社稷著想呀!”刺客突然一震,手中的利刃險些落地。


    說句實在話,按照眼前的情勢,要刺殺趙盾非常容易得手。偏偏刺客愈是接近愈是猶豫不決,特別是當他發現座椅上的趙盾,朝衣朝冠,整整齊齊,目不斜視,端然而坐時,對趙盾的敵意已經減去了一半。方才又聞此語,更使他震驚了!不由思道:不忘恭敬主公,時時心念百姓,分明是個忠臣,豈似主人所說的那樣,專權欺主?


    他遲疑了,覺得手中的利器重有千斤,怎麼辦呢?殺害忠良,是不忠;違背主人的命令,是無信。兩件中有了一件,就不如死去……


    猶豫不決的刺客,終於暴露了身影出來。“啊,捉刺客!”


    喊叫聲動了全府,但見趙盾的兒子趙朔,以及車右(車來位於仆者之右的武士)示瞇明(音拾米明),率領著家丁,從不同的方向湧出,刺客立即陷入了重圍。


    “住手!不許傷害他!”趙盾忽然製止眾人。隻這一句話,更令刺客感動,他不由自主地扔下利器,昂首說道:


    “啊!趙正卿,趙相國!小人名叫鈕麑(音除尼),寧願違背主人的命令,也不忍殺害忠良,我今日自盡而死,恐尚有後來者,望相國千萬提防!”


    自稱鈕麑者,說完最後一句話,突然往門外衝去。趙府家丁來不及追趕,卻見他一頭撞向槐樹,即時腦漿迸裂而亡!


    死者的血,濺向四方,圍觀者都愣住了!“這古怪的刺客來自何方?”“又是受了誰的指使?”眾人紛紛猜測,卻不得要領。


    “父親,莫非刺客正是受仇家派遣?”年輕的趙朔問道。


    趙盾顧不上迴答,刺客的話還在耳邊迴旋,他聯想翩翩而起,不由悚然心驚。他想起了晉宮,想起了國君晉公……


    晉靈公,名夷皋,晉襄公去世的時候,嫡子夷皋才七歲。當時的相國趙盾,想在晉襄公諸子之中,擇賢長而立,以穩定政局,無奈夷皋之母襄夫人苦苦哀求,隻好立之。初時,晉公對趙盾言無不聽,計無不從。但年長之後,君臣貌合神離,到後來竟寵用阿諛逢迎的奸邪小人,與趙盾日漸疏離。尤其近年來,年齒徒長的晉靈公,不僅胸無大誌,反而向百姓加重賦稅,用民脂民膏,在絳城內築起了一座桃園,園中建造了三層高臺,中間又建起一座絳霄樓,睹之令人心痛。更過分的是,晉靈公常常登上高臺,遊戲取樂之外,居然聽人挑唆,把聚觀的百姓當作鳥獸,命左右


    一起彈射,可憐的眾多百姓,有的被削去耳朵,有的被彈去眼睛,一個個頭破血流……


    更有甚者,宮中有一個廚子,隻因為煮燒熊掌未能熟透,晉靈公竟命人把他砍為數段,命內侍棄於野外,簡直慘不忍睹。


    對此,正直的大臣屢進諫,誰料晉靈公口頭上知過,背後卻變本加厲。趙盾實在忍不住,就在不久前的一天,不顧一切地把晉靈公阻擋在桃園之外,厲聲諫道:


    “主公,臣聞有道之君,以樂樂人,無道之君,以樂樂身。\\u0027主公放彈打人,又因小過肢解廚子,人命至重,濫殺如此,難道不怕眾叛親離?臣不忍坐視君國之危亡,故敢直言不諱,乞望主公改革前非,使晉國危而複安。”


    趙盾記得,當時晉靈公的臉色極為難看,身後的那些奸邪小人,更是咬牙切齒——難道因此結下大怨?又莫非刺客正與這些小人有關?


    想到此,他既驚心,更覺憤慨!這時,趙盾的車右示瞇明稟道:


    “老相國,時辰已到,車乘已準備好了,相國是否赴早朝?”


    “誰說不赴早朝?登車!”趙盾便欲動身。“相國今日萬萬不可上朝!”示瞇明阻擋說。“為什麼?”


    “方才刺客臨死之前,分明提醒相國,恐有後來者,望相國千萬提防!相國若上朝,誰能保無他變?”


    “是啊!”趙朔也表讚同,說:“父親不可燈蛾撲火。”


    “不!主公既然許我早朝,我若不往,是無禮也;死生有命,何足掛齒!”


    趙盾不顧大家勸阻,吩咐家人,將麑的屍體埋在槐樹之側,毅然轉身登車,直奔晉官而去。


    放心不下的趙朔,立即命人暗中跟隨,並作好應變的準備。


    奇怪的是,趙盾倒平安無事,而且一連多日,不見有何風波。


    2


    一隻猛犬號稱“神獒”,身高三尺,色如火炭,堪稱為“犬王”。一旦咆哮起來,更如野狼吼嘹,聞者無不悚然。


    這一處花中,有一空曠的草坪,本是供主人練武用的。不知什麼原因,神犬被拴在這裏,全身又被鏈鎖住,正經受著饑餓的折磨,怪不得咆哮不休。偏偏就在對麵不遠的地方,有一個獵物,那獵物非禽非獸、非豬非羊,竟是一個人。那人身穿紫袍,一襲官服,留著一臉美須,極像當朝的一位大臣。他站立那裏,道是活人,卻一動也不動;說是僵屍,偏偏身上散發出一股新鮮的腥味,對狗來說,那是一種極美的食物,以致神獒被誘引得口水直流。但見它豎著兩耳,張著大口,伸出那足足有一尺長的舌頭,恨不得撲向麵前的獵物,無奈掙不脫身上的鐵鏈,氣得嗥嗥直叫。


    “哈哈哈!”


    狗的身後,傳來了人的笑聲。


    這人滿臉橫肉,蜂目豺聲,是這花園的主人,他名叫屠岸賈,乃右行大夫屠擊之子,大夫屠岸夷之孫,官居下大夫之職。這幾天,他別的事都不做,專門與猛犬作伴。乍看起來,好像有意和狗惡作劇,其實不然,此乃他與國君苦苦想出的一條妙計……“屠大夫,自古臣製於君,不聞君製於臣,叵奈趙盾,屢屢限製寡人。此老不除,寡人將無寧日……若能根除此人,上卿之位由你取而代之可也。”這話是晉靈公親口說的,屠岸賈相信,那不是戲言,隻要按照晉君所說的,除掉趙盾,相國之職,就非屠氏莫屬了。


    這個誘惑實在太大了!


    他想起了屠家先祖,祖父屠岸夷有萬夫莫當之勇,在晉獻公時期就是軍中一員將領,隻可惜有勇無謀,老被別人當作馬前卒,先是替公子夷吾賣命,參與殺死奚齊,親手摔死奚齊之弟悼子;後又聽人叫唆,反過來欲叛惠公夷吾,終於連下大夫之職都保不住了——豬啊!


    至於父親屠擊,則是另外的遭遇。他一生為晉文公賣命,既有迎立之功,又為晉國稱霸立下了汗馬功勞,可是,終其一生,隻是三軍的右行大夫——不公平啊!


    盡管屠岸賈為先祖抱不平,但初時無意與趙氏為敵,甚至還尊崇趙盾三分。他隻守一個信條:凡事聽國君的——聽國君的話,按國君的意旨辦事。至於其間是非如何,他可不管。所以,晉靈公令他征重稅、興土木、起桃園、蓋高臺;將百姓當成鳥獸,以射人來取樂,他一一遵旨,不折不扣地句句照辦。他總以為,國君既然這麼寵信臣下,為臣者敢不盡忠?以恩報恩,沒錯嘛!


    誰知,不明事理的趙盾,因製止不了晉靈公的奢侈,卻怪罪到他屠岸賈的頭上,甚至揚言要罷他的官、撤他的職,簡直是豈有此理!是你先犯人,休怪我犯你,來而不往,非禮也!


    “汪!汪!”猛犬衝著對麵的獵物,又咆哮起來。“主人,該放犬了。”飼犬人壯膽進言。“急什麼?再挨一會兒吧!”


    屠岸賈不理飼犬人,隻注目那站立不動的紫袍人,冷笑地說:


    “趙正卿趙盾哪!你命之將亡,我不妨實話相告,這一切都出於主公之意,吾不過奉命差遣,到時可別向我索命啦!”


    “紫袍人趙盾”,仍然站立不動;其實,他不是真的趙盾,而是個裹著外衣的稻草人。


    原來,在此之前的屠岸賈,在晉公授意下,暗中差門客鈕麑,前去暗殺趙盾。當時的麑,不但滿口答應,還再三指天發警。怎料他陽奉陰違,最後然觸槐而死。屠岸賈十分懊惱!好在鈕麑這人還存有一點義氣,沒把他出賣掉,因此也沒有人識破秘密。


    屠岸賈引以為戒的同時,也得出結論:連鈕這類深受屠氏大恩的人,都不忍置趙盾於死地,何況他人乎!於是,他同靈公想到了“狗”——“狗”是天下第


    一忠臣,絕對可靠。又想起那隻外邦進獻的神獒,特別有靈性,君臣倆便定出妙計,由屠岸賈付諸宜施。屠岸賈一迴到府中,先命園丁縛個稻草人,裝扮成和趙盾的穿著完全一模一樣,又在稻草人腹中藏著一副羊心肺。然後故意把神獒用鐵鏈綁住,不給它喂食,把它餓到難挨的地步,到時一放,此犬便如猛虎撲向餓羊。如此這般地每日一試,果然十分應驗。今天,屠岸賈別出心裁,故意讓稻草人空著肚子,看看猛犬會作何反應?


    “放!”他突然下令,飼犬人及時解開鐵鏈,但聞“颼”地一聲,猛犬如離弦之箭,一下子撲向稻草人,而且不偏不倚,狗嘴及前爪直向“趙盾”的心窩挖去。


    “成了,哈哈哈!”屠岸賈得意大笑。


    3


    這幾天,晉靈公夷皋既不去桃園,也停止了尋歡作樂,好像變成另一個人。往日的他,高興時嘻嘻哈哈、手舞足蹈,還對官女動手又動腳,活像個輕浮公子;不高興時則鼓著嘴巴,宛似個三歲兒童。而眼下的他,突然變得穩重起來。細心的宮人發現,這個年輕的國君,近來神色有點怪異,而且那對眼睛老是射出兇光,令人望之生畏。


    隻有晉靈公自己清楚,其中原因何在。


    一句活,也恨趙盾不死!這個老怪物,自負功臣世家,目無君上,專權欺主,無事找事,多次讓國君難堪。一座桃園算什麼?竟然聒絮不休;傷了幾個老百姓,殺一個廚子,不過就那麼一迴事,偏要大作文章。


    那天,晉靈公由屠岸賈陪同,興高采烈地要去桃園消遣,趙盾竟出麵橫加阻攔。還在眾多侍衛麵前,不顧國君的麵子,當麵數落一番,說什麼“人命至重,濫殺如此,百姓內叛,諸侯外離,桀紂亡之禍,將及君身……”夠了!有哪個大臣敢這般放肆?你趙盾到底想幹什麼?


    他實在無法再忍受下去了,於是授意屠岸賈,暗遣刺客殺死趙盾,誰料任務失敗,反而打草驚蛇,這才逼得他又與屠岸賈設下以狗代人之計。如今事過許久,卻不知下文如何?


    屠岸賈入宮來了,晉公屏退左右,急問訓犬之事。


    屠岸賈沒有直接迴答,他喚了聲“主公”後,故作為難的樣子。


    “你怎麼啦?可知寡人這些天,憋得快要發瘋了!”晉靈公著急地說。


    “主公,此事還須從長計議。”


    “什麼從長計議?寡人決定了,趙盾非死不可!”“可是臣反複思量,置他死地雖易,平定非議卻難。”


    “你怕招來非議?”


    “是啊!”屠岸賈不急不徐地說:“即使可以用計除掉他,世上卻沒有不透風的牆。而且人們都會作出種種猜測。到時主公,必難逃殺害忠良的罪名。畢竟他是有功之臣,又是晉國第一卿。”


    “屁!”晉靈公衝口罵道:“他算什麼功臣,算什麼忠良?不過靠著乃父趙衰,坐享其成而已,什麼有功之臣?相反,倒是晉王室的罪人。”


    “主公此言何來?”


    “提起此事,怒上心來!”晉公咬牙切齒地說:“想當年,先父襄公臨終之時,明明留下遺囑,讓我夷皋繼承王位。怎料趙盾陽奉陰違,先父屍骨未寒,竟擅自改變主意,欲另立他人為君。若非吾母襄夫人,死硬相逼,吾不但無法繼承王位,甚至連一命都難保。”“倒也是,由此事說來,趙盾未免過分。”屠岸賈不失時機地挑唆著:“先莫道主公當時的安危如風中之燭,就說那年,隻因為趙盾反複無常,不但親手殺死公子樂,還使公子雍死於亂兵之中。不管如何,這


    二位公子,既是主公的叔父,更是晉文公的血脈,罪過啊!”


    “此等王室逆臣,安可不死!”“既如此,臣也拿定了主意。”


    屠岸賈於是把成功馴犬之事,如實稟報。“好啊!”晉靈公高興地說:“這迴該不會像臥魔那樣節外生枝了。”


    “這迴用的是狗,是犬,畢竟不同於人!”“應該說,論忠心,人不如狗呢!”晉靈公說。“主公所說極是。”屠岸賈深有同感。


    “寡人還是那句話,若能除掉趙盾,相國之位由卿取而代之。”


    “但能使主公快樂,臣不計官位之大小。”“不管如何,寡人心中有數,但願明日,勿再另生枝節。”


    “臣敢斷言,此番萬無一失!”


    晉靈公也覺得,這一迴是十拿九穩,趙盾這老驢必死無疑!


    這一夜,晉靈公幾乎沒有睡,四更左右,喚來了心腹護衛,秘密囑咐了一番,命他們埋伏於後壁,以備應變。


    轉眼,到了五更。趙盾府中的示瞇明,早早就備好乘輿,恭立在門口等候。這個車右將軍,多年追隨趙盾於鞍前馬後,力大無窮也稟性耿直。可是這幾天,忽然變得不言不語,似懷有莫大的心事。盡管這樣,他仍然克守己責,更寸步不離趙盾。此時,他伺候主人登車後,二話不說,駕著駟車直奔晉官。


    乘輿上的趙盾,一身紫袍、玉帶、象簡、烏靴,他無論如何也料不到禍在眼前。相反的,倒覺得近來的靈公,既不去桃園遊戲,又沒有在官中作樂,每天堅持視朝,分明是接納忠言,而痛改前非了。


    “過而能改,社稷之幸啊!”他感到一陣欣慰。視朝了,趙盾、屠岸賈等朝臣,口稱“主公千秋”,執笏跪於殿前。


    晉靈公和顏悅色地賜諸卿平身,先是說些無關緊要的事,之後忽而說道:


    “諸位且卿,寡人曾聞說,上古堯舜之時,有一種名曰‘獬豸(音懈智)’的怪獸,能辨曲直,看見人爭鬥,即以獸角觸不直者。寡人隻恨求之不得,怎料前些時候,有外邦進貢一隻猛犬,唿曰‘神獒’,比之“獬豸”更有靈性。不但善辯曲直,而且能判善惡,更神奇的是,誰是忠良,誰為奸臣,此犬一眼便能認出來。”朝臣們不知晉靈公的用意,將信也將疑。卻有好奇者奏稟道:


    “有此犬著實難得,求主公下命將犬牽出,讓臣下們觀賞觀賞。”


    好多人都附和著。趙盾哪知是計,雖不表讚同,也未便反對。


    屠岸賈暗中向王座遞去了眼色,晉靈公便下旨牽上猛犬。


    惡犬有兩天沒吃東西了,餓到難挨的地步。犬影未到,吠聲先傳,其聲擲向大殿,聞者無不震驚。一經出現,咆哮得更厲害了!那惡形惡狀,令所有人毛骨悚然。


    忽然,猛犬發現了獵物!但見它瞪著狗眼,聳著狗耳,張著狗嘴,抬起狗爪,“颼”地一聲如離弦之箭,直撲向穿紫袍的趙盾——


    “啊!奸臣!咬死他!”晉靈公突然高喊。“咬死奸臣,咬死奸臣!”護衛們齊聲喊叫。可憐的趙盾全無提防,受此突如其來的襲擊,根本措手不及。而眾多的朝臣之中,生怕狗眼無珠,隻管自家逃命,沒一個肯伸手援救。但見趙盾左躲右閃,怎當餓犬窮追不放,終於被惡犬撲倒在地了。


    眼看趙盾九死一生,就在這危急之際,忽見有人衝了進來。此人十分勇猛,一手抓住狗的腦杓子,一手扼住狗的下巴……


    他是趙盾的車右示瞇明。


    莫看他是個武夫,卻是粗魚細肚。他受過趙家的大恩,絕對忠於趙盾。自那天古怪的刺客自殺後,他雖寡言少語,但時時眼觀四麵、耳聽八方,更加戒慎恐懼,對趙盾的防衛,提高了警覺。他隱隱約約感到,有人要對主人下毒手,所以不敢稍有怠忽之心。今天,他駕車送趙盾入宮後,不敢遠離宮殿。剛才,當他聽到惡犬嗥叫時,冥冥中好像有人大喝一聲:示瞇明,快去解救主人!他來不及思量,一個箭步就衝進大殿,見狀大驚,於是不顧一切地格開猛犬。“相國,快快逃命!”


    示瞇明以身擋住猛犬,趙盾趁機急奔出殿。惡犬更瘋狂了,前爪猛抓,張口亂咬,怎奈示瞇明本來就力大無窮,此時又怒火中燒。隻見他一聲怒吼,兩手一用勁,兇惡的神獒,立刻被撕為兩半。晉靈公夷皋勃然大怒,他一邊下令追捕趙盾,一邊命武士,舉著銅鬥、鐵戟齊下,可憐的示瞇明,即刻血肉模糊。


    卻說趙盾一時顧不得示瞇明的生死,隻顧倉皇逃命。好不容易甩開追兵,衝出殿門,尋到了原來的坐車,怎料乘車到了宮外,不僅少了兩馬,還被人去掉兩輪。正不知所措之時,忽從路旁閃出一個人,一句話也沒說,即把趙盾負在背上,風馳電閃般,直奔出朝門。


    這時,聞說宮中驚變的趙朔,剛好率家丁駕車而來,及時救應了趙盾。趙氏父子、家丁等人從西門逃跑了。


    待趙盾驚魂稍定後,方知示瞇明已經喪命,心痛的同時,才注意到方才負他逃命的好漢,急問道:


    “請問好漢姓名?”“小人本是宮中衛士。”


    “什麼?”趙盾更覺意外,問道:“既是衛士,為何改裝易服,又肯解救於我?”


    “相國認不出來了?”此人納頭一拜:“相國不記得桑樹下的餓人嗎?小的靈輒是也。”


    趙盾“唔”了一聲,恍然大悟!


    五年之前,趙盾往首山(山西永濟縣南,一作首陽山)打獵,迴來的時候,在桑蔭下休息。其時地上躺著一個人,趙盾懷疑是刺客,令手下把他抓起來。誰知他早已餓得如一堆爛泥,連站立的力氣都沒有了。一問之下,方知他叫作靈輒,已經三天沒有吃東西了。趙盾覺得可憐,賜給他飲食。靈輒吃了一半,留下了一半。說是他離家在外,給人做仆人三年了,不知道老母還在不在,想把這些食物拿迴去孝敬母親。被其孝心感動,趙盾又賜給他更多的肉食。看看眼前的靈輒,想想死去的示瞇明,趙盾感慨地自語道:


    “爾有猛犬,吾有靈犬,猛犬雖惡,卻鬥不過靈犬。爾之犬,能害人;吾之犬,善救人,嗚乎二犬,善惡分明啊!”


    4


    “久違了,桃園!”


    晉靈公夷皋重返樂園,高興得亂喊亂叫。雖然趙盾沒有死,但總算驅逐出城,估計他不敢迴官了。身邊少了掣肘之人,對於晉靈公夷皋來說,如頑兒擺脫嚴父,完全自由了。他攜著宮眷,索性住進桃園之中,天天遊戲玩樂,也果然無人敢來勸阻。


    美中不足的是,時值九月,不但桃樹光禿禿的,其他花草也凋零了。加上百姓不敢圍觀,縱然登上高臺,張弓待發,也無活靶子可供射擊,這使得夷皋感到十分乏味。也虧這位國君本性荒淫,居然想出“以人代花”的主意——令眾多的官女,一絲不掛,模仿著百花模樣,擺出各種各樣的姿態,供他一邊飲酒,


    一邊觀賞,甚至恣意取樂。


    這一天,晉靈公正在取樂之際,忽報趙穿求見。這個趙穿,本是趙家旁支的子弟,趙盾的從侄,現居“佐中軍”之職。今天,他不顧衛兵們攔阻,直奔到高臺之上,對著晉靈公,又是下跪,又是磕頭。


    “趙穿,你何故磕頭如搗蒜?”


    “下臣願求主公懲罪。”趙穿又磕了個響頭。“你犯有什麼罪?”


    “都怨趙盾,以下犯上,臣成了罪人之族,不敢複侍主公左右,乞賜罷斥。”


    “唉!此事與卿何幹?恕你無罪就是。”夷皋顯得非常寬容。


    “謝主公不罪之恩!”趙穿這才敢站起來。“你給我說實話,”晉靈公問:“趙盾父子現逃往


    何處?”


    “據聞奔往陽翟而去。”


    “哼!算他逃得快。”晉靈公悻悻然地說:“這個趙盾,令人忍無可忍。”


    “那趙盾也真是的,”趙穿極力逢迎著:“平時見風是雨,芝麻小事,竟大作文章,分明有意讓國君難堪。”


    “卿也這麼認為?”


    “當然!”趙穿毫不含糊地說:“臣聞所貴為人主者,唯能極人生聲色之樂也’。君不見,齊桓公美妾滿官,正妻之外,如夫人有六人。先君晉文公出逃在外,患難之際也不忘納姬娶妾,直至年近六十歲,身邊的美妾還有增無減,與他們相比,主公算是太克製自己了。”


    “說得不差啊!”


    “所以臣以為,”趙穿乘勢說下去:“主公鍾鼓雖懸,而內宮實不齊備,何樂之有?何不多選些美女充實內宮,練習歌舞,以備娛樂,豈不美哉?”


    “啊呀!卿所言正合寡人之意!”晉靈公確實被搔到癢處了:“今欲搜刮國中女色,何人可使?”“這個……”趙穿想了想說:“主公,屠大夫一向忠於國君,舍他之外,無人堪當此任。”“有理!”夷皋當即下達宣召之旨。“臣還有一事啟奏。”趙穿又說。“說吧,說吧!”


    “桃園侍衛少而弱,臣想從軍中精選勇士二百人,充當宿衛,以保主公無虞。”


    “好個趙穿,想得真周到,準卿所奏,立即著手去辦吧!”


    趙穿告退而去,屠岸賈聽召,及時來到桃園。屠氏最近始終高興不起來,覺得諸事都無法稱心。他根本想不到,神奇的猛犬竟被無名小卒格斃。從而惱恨自家,為什麼事前沒有考慮到?如今趙盾潛逃,國君又不想窮追,幾番苦勸仍然無動於衷,何異縱虎歸山?


    令他沮喪的還有,好幾天過去了,晉靈公夷皋好像忘了早先許諾的話,明明正卿之位空著,卻不讓他屠岸賈取代,這個夷皋怎麼啦?


    屠岸賈不得不承認,晉靈公夷阜確實如趙盾所說的,胸無大誌。長此下去,未免糟糕,但又有什麼辦法?他可不願像趙盾那麼愚蠢,屢次當麵頂撞國君,如今自己隻好先忍再說。


    但不管怎麼說,晉靈公對屠岸賈還是另眼看待,甚至連跪見之禮都免掉了。


    “主公宣召,不知有何旨意?”屠岸賈躬身問道。“我說屠卿啊!縱觀朝中大臣,唯你最懷忠心,也最善體君意。”


    “主公過獎了。”


    “不過,有些事還考慮不夠,而周到之處,反不如趙穿。”


    “什麼?趙穿來到桃園?”屠岸賈立即警覺,問道:“他說了些什麼?”


    “別多問了,現在寡人要你出官辦一件大事。”“大事?”


    “此等大事,誰都不堪勝任,唯卿辦理最為合適,你應該不會推辭吧!”


    “謹遵國君之命,乃臣下的本分,安有推辭之理。”


    “好!”晉公即下令道:“現宮中正缺有姿色的美女,寡人命你出宮,不拘城內郊外,凡有顏色的女子,年二十以內未嫁者,統統入官,以充實後宮。”


    屠岸賈覺得突然,立即引起聯想,遂問:


    “敢問主公,這個主意……莫非出於趙穿之口?”“是又怎樣?”


    “哎呀,主公!趙穿乃何許人也?主公為何偏信趙穿之言?”


    “怎麼啦?”晉靈公反問道:“當初正是你主張尋歡作樂,建造起桃園,如今別人出了更好的主意,你不服了?”


    “不,臣的原意是,趙穿居心叵測也!”


    “別危言聳聽了!對趙穿,寡人倒是看得一清二楚。”


    “何以見得?”


    “勿看他是趙盾的從侄,寡人早聞說,那年伐秦之時,趙穿欲求‘佐上軍’之職,被趙盾一口拒絕,因此心存芥蒂。”


    “主公……”


    “你到底聽不聽寡君之旨?限你一月之內迴話。”晉靈公下了強製命令。


    屠岸賈意識到,再頂撞下去,君臣難免翻臉,隻得忍氣吞聲了。


    5


    趙盾沒有逃出境外,而是藏身在首山之中。


    九月的風如刀,把山上的樹木削成枯枝,地上鋪滿落葉,漫山是一片淒涼的景象。


    但趙盾好像一無知覺,他佇立山上,一味隻在沉思:那天若沒有示瞇明,非但會被惡犬咬死;事後若無靈輒,也勢必死於亂刀之下。這一切來得那麼突然,既出乎意料之外,又似在情理之中。試想當初,要是沒有善待示瞇明、不願解救饑餓中的靈輒,那將會如何呢?


    趙盾從中悟出了什麼……“父親!”趙朔來到了跟前。“朔兒……”


    “父親,山風刺骨,請您老人家進入廟宇。”此時,趙盾方覺寒氣襲人,不禁問道:“大概臨寒冬了吧?”


    “不,九月還未終了呢!”趙朔糾正說。“咱們來到首山,分明好久了。”“不過才幾天。”


    可是,在趙盾看來,好像過了幾年似的。他又問趙朔道:


    “山下有什麼消息麼?”


    “靈輒下山多時,還沒有迴來。”“好個靈輒,真是難為了他。”


    “父親,國君既不容我們,隻怕不肯罷休,這裏不是安身之所,索性逃出國境,奔往陽翟而去。”


    “不!朔兒,我既舍不得遠離家鄉,晉國也不能失去我趙盾。否則,文公創立的霸業不但無存,晉國更會亡於一旦。”


    “這固然是事實,但靈公不識忠奸,反欲置父親於死地,如今,有家難歸,有國難奔,卻要何去何從?”


    趙盾沒有迴答,隻是俯瞰山下。


    “父親,孩兒有一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說吧!”


    “要想挽救晉國,除非把昏君殺死!”


    “住口!”趙盾留神左右,斥道:“此等話豈輕易說得,今後不許妄言!”


    趙朔卻迷惑不解:不願意逃往境外,又不敢進取,待在首山又有何用?


    “其實啊!”趕盾又說:“國君情有可原,最不可饒恕的是那些奸邪小人。”


    “父親是指屠岸賈?”


    “若非他迷惑君上,何致生此禍亂,此人萬死有餘!”


    “有朝一日,孩兒要親手把他殺死!”


    可是趙朔又想,光憑這樣待在首山,何來這一日?


    一陣山風,挾來寒刀卷起的落葉,紛紛揚揚襲來,它刺人骨、戳人臉,好像有意淩辱落難之人,趙朔簡直受不了。


    但趙盾佇立在那裏,兀自巍然不動,而且老是向山下望去,好像在期待著什麼。


    “朔兒,你看!”趙盾似乎發現了什麼,指著山下說道。


    趙朔聞言,往山下一望,果見有個平民裝束的人,急急奔上山來。


    “他是靈輒。”趙朔認了出來。說話之間,靈輒來到跟前。


    “下山探到什麼消息?”趙盾急問道。


    “莫怪小人出言無禮,你們趙家出了個敗類!”靈輒氣憤地說。


    “敗類?他是誰?”趙朔問。


    “便是老相國的從侄,少將軍的堂兄趙穿。那天在路上相遇,我就知道此人眼神不定,不可深信。”


    “趙穿?”趙盾微微一凜:“他又怎麼啦?”


    “小人喬裝入城,探到確切的消息:趙穿居然乞憐於昏君腳下,並與屠岸賈打得火熱,一個在宮外,替夷皋搜刮美女,一個於宮內,引導昏君日夜作樂。更有甚者,趙穿不但公然咒罵相國,還挑選二百名甲士,充當桃園宿衛。”


    “這個趙穿,怎麼變得如此卑鄙?父親,看來此處已不安全,快快離開為上上之策。”趙朔說。


    “趙穿之事,隻怕是訛傳吧!我不相信他會出賣宗族。”趙盾不願相信。


    靈輒再三發誓,事實絕對無差,趙朔忍不住大罵起來。


    趙盾則不慍不怒,而且故意把話題岔開:“靈輒,這事隻待查明再說,我要說的是,前日危急之際,虧你救了我一命。”


    “相國何說此語,其實小人這條命,本來就


    是相國給的。”


    “難得你存忠厚之心,他日必受到重用。”


    “不瞞相國,小人並不打算在外麵待下去,隻待相國有個去處之後,就告辭迴家。”靈輒坦率地說。


    趙盾感到意外,方才的話再明白不過了,分明有意賜給他富貴,難道他沒有聽出來?


    6


    同是深秋九月,絳城則是另一番天地——風既斂,雲也開,晴空萬裏,令人心曠神怡。宿在桃園的晉靈公夷皋,連連讚道:好個清爽的天!


    興致正高的晉靈公,見到對他忠心無二的趙穿到桃園來票報:


    “主公,臣已於軍中,挑選二百名甲士,現列陣在桃園之外,請主公一觀。”


    晉靈公登上高臺,看見二百名甲士,人人精勇,個個剛強,又是大喜過望:


    “好一隊甲士,有他們充當宿衛,寡人無憂也!也唯有趙卿才想得如此周到啊!”


    晉靈公更把趙穿當成心腹,硬是留他在身邊陪酒。趙穿也極盡逢迎之能事,一邊殷勤勸酒,一邊導引行樂,從白天至夜晚,君臣顯得極其投契。


    轉眼到了二更。已經七分醉的晉靈公,興致越來越高,趙穿也更加殷勤勸酒。


    突然間,四麵傳來喊叫的聲音,桃園陷入混亂。卻見二百名甲士,如潮水一般湧至高臺。晉靈公還沒有定神,趙穿便以揮袖為號,甲士們齊聲吶喊,把晉靈公團團圍住。一時間,劍戟齊下,可憐的一代國君,年僅二十一歲的晉靈公夷皋,立時死於非命。顯然,一切始自趙穿用計,續而以晉靈公之死而告終。


    晉靈公被殺的消息,很快就傳了出去,朝臣們紛紛奔赴桃園,當得知弒君者乃趙穿時,人家麵麵相覷,卻無指直之言。


    趙穿也毫無懼色,挺胸而立,說道:


    “昏君已除,待我往迎相國迴朝,再定迎立之計。”


    趙盾迴來了。他了解到,晉靈公之死,天既不怒,人亦不怨,也無人歸罪於趙穿,相反的,都說昏君無道,死得活該,這使趙盾如釋重負。加之又有百官毫無異議地讓他複職,更令他感激。於是義無反顧地挑起重任,以國君之禮把晉靈公殯殮,歸葬於曲沃(山西聞喜)。


    在議立新君時,朝臣們也都聽趙盾的。因晉靈公夷皋沒有子嗣,趙盾主張,文公尚有一子,出世的時候,其母曾夢神人以黑手塗其臀,故名“黑臀”,如今遊於周,應迎立為君,百官也無異議。於是,一切按趙盾的意圖,迎公子黑臀歸晉,由大臣們擁立,朝拜於太廟,即國君之位,是為“晉成公”。


    至此,趙盾才相信,先前的擔心都是多餘的。不僅如此,新君晉成公也十分厚待他,除委以國政之外,又把親生女兒莊姬配給趙朔為妻,還將趙盾的另


    三個兒子——趙同、趙括、趙嬰封為大夫,真是君恩浩蕩啊!


    幾天之後,趙盾又入官,打算向晉成公進言,嚴懲屠岸賈——是他導引晉靈公行樂,是他主謀陷害忠良,此人不死,國無寧日。


    他走在宮內的甬道上,繞過迴廊,踏上鋪有龍鳳紋空心磚的臺階,正欲往南折去,路過一個館舍的門口,忽覺裏麵透出一股寒氣。他不由抬頭,但見館內木架中、幾案上,鋪滿著一枚枚、一串串的竹簡。館內有個老者,白發銀須,清臒的臉,佝僂的身子,正聚精會神地在竹簡上書寫什麼?


    這裏是史館,老者是朝中史臣董狐。“董太史辛苦了!”趙盾探身進入館舍。


    也許是長期與竹簡打交道的緣故,董狐對人總是冷冰冰的。哪怕眼前是晉國大正卿,他隻是“嗯”了


    一聲,既不抬頭,也不請坐,自顧埋頭伏案。


    趙盾自討個無趣,再看看屋裏周圍,到處都堆滿竹簡,哪裏有一席之座,一時顯得非常尷尬。忽然,有


    一枚書了字的竹簡,躍進他的眼簾,趙盾取來一看,但見上麵明白寫道:


    “秋,九月乙醜,趙盾弒其君夷皋於桃圖。”“啊,太史誤矣!”趙盾大叫出口。董狐沒有說話,隻是看著對方。


    趙盾發覺,老態龍鍾的董狐,唯獨有一雙精氣內斂的眼睛,那目光炯炯有神,既敏銳,又飽含著穿透力,好像能穿過牆壁,再隱秘的事,也一目了然。趙盾不覺忽有心虛之感……


    他想起那一天,從狗牙下逃生,又蒙靈輒解救,父子匆促地逃出西城,本想往陽翟避難,不意遇上從西郊打獵而歸的趙穿。當趙穿獲知驚變的消息時,倒是異常地鎮靜,他勸趙盾,暫時不要逃出境內,待過數日後,再決定行止。趙盾問他有什麼妙策,趙穿沒有明說,隻向趙盾附耳了一陣。


    當時,隻有趙盾知道,附耳說了些什麼?但他不露任何聲色,悄悄對趙穿說:


    “既然如此,吾權住首山,靜待佳音,你凡事謹慎為是,莫使禍上加禍。”


    趙盾尋思,那附耳之事,沒有第三者知道,就連兒子趙朔也一無所知,怎麼讓董狐洞察出來?難道老頭子有千裏目、萬裏耳不或?或是趙穿不慎泄漏了秘密?


    不!趙盾深知,這個趙穿既那麼富有心計,也必定守口如瓶。


    “董太史誤矣!”他再一次抗聲。“誤在何處?”董狐冷冷地問。


    “想那日為了逃命,一口氣直奔首山,安知城中驚變?弒君分明是趙穿所為,太史為何歸罪於我?這是誣陷,太有失公平了!”


    “趙正卿哪!”董狐冷靜地說:“老朽不願作太多的猜測,隻想請教:你是正卿,逃亡卻沒有走出國境,迴來後,明知國君被人弒殺,卻閉口不言討賊,不是你弒君又是誰呢?”


    趙盾啞口無言。


    “不容置疑,你必須承擔主謀之罪!”董狐不客氣地說。


    “老先生,”趙盾軟了下來:“盾實有說不出的苦衷,能否改一改?”


    “你貴為卿相,能不知是是非非,號為信史?”“你……”趙盾露出威脅的樣子。豈知老頭子軟硬不吃,腰桿更直了:“吾頭可斷,血可流,此簡不可改!”


    擲地有聲,何似老頭子的語氣,簡直就像大將軍在發令。趙盾既嫉恨,又生崇敬之心,不由歎說:


    “嗟乎!史臣之權,乃重於卿相,恨我沒有奔出國境,不免成萬世之惡名,悔之莫及啊!”


    他不願再停留下去,也無心入官麵見國君了


    7


    “啊”地驚叫一聲,屠岸賈冷汗淋漓!


    連續多天淨作噩夢,那夢境可驚可怖、可憎可惡,令人不堪忍受。如此惶惶然不可終日,何時得了?


    屠岸賈迴憶,那天忍氣吞聲出了桃園,隻得按照晉靈公的旨意,到處訪求美女。但覺眼皮跳個不止,總疑趙穿用心不良,可就是料不到會生出如此大的驚變。當聞知晉靈公被趙穿弒死的消息時,他簡直嚇壞了。什麼話也不敢說,直接潛迴府第,像一隻縮頭烏龜,再不敢出頭露麵了。


    他很後悔,明知趙穿藏有奸計,就是不敢進言。但他也明白,像晉靈公這類人,一言不中,千言無用……。他又十分害怕,料定趙盾這一迴,絕不會輕饒於他,他絞盡腦汁,想要想出自救之道,卻依然束手無策。這一刻,但覺山窮水盡,隻有坐以待斃了。懊喪之餘,更怨晉靈公愚不可及,似此不爭氣的國君,死得無枉!


    可是眼下該怎麼辦?冰山既倒,賴誰支撐?孤力無援,獨木何支?白天的時候坐臥不安,夜晚來時,墨夢縈繞,偏偏好幾天過去了,趙盾遲遲不來索命,令人猶難忍受。他猜測,趙盾正在玩弄“欲擒故縱”的把戲,存心要把對頭折磨一番,這使屠岸賈更加惱火。他實在憋不住了,橫豎就是死,與其如此,倒不如豁出去,與他拚個魚死網破。


    屠岸賈果然麵無懼色,大搖大擺地走出府門,他活似一個奔赴戰場的英雄,昂首挺胸,一往無前。


    忽然,一陣風卷地而起,屠岸賈才打愣,卻發現有人橫在眼前。


    來人正是趙穿,在屠岸賈身後,還有幾個彪形大漢。


    我命休矣!屠氏尚未叫出口,就被大漢們連推帶拉而走。他嚇得昏死了過去,也不知被拖往何處,直到被狠狠摔在地上,方敢睜開眼來,但他不看則罷,


    一看更加嚇壞了。


    原來,這裏正是趙氏的府第,但見趙盾背身而立,儼如一座大山,身邊除了趙穿外,還有趙朔、趙同、趙括、趙嬰,以及趙府門客、家丁等,他們有的握刀,有的揮戟;有的握緊拳頭,有的眼噴怒火。一個個如繃緊的弓弦,大有一觸即發之勢。不用質疑,此時隻要主人一聲令下,屠岸賈不是粉身,便是碎骨!“殺死他,殺死他!”


    不知誰領頭說了一句,眾人齊聲起哄,猶如山洪爆發,把府第都給震動了。


    完了!屠岸賈縮成一團,哆嗦得更厲害了。他至今才領略到,死是如此之可怕,也才知道,自己是那麼怕死。他一點也不敢要強,隻有一個信念:求生,求生!哪怕有一線生機,也必須抓住不放,隻要可以活命,什麼都可以不在乎。


    “啊!趙相國、趙正卿、趙大人、趙老爺!”他撲通一聲,雙腿跪地,一字一叩首,一句一個響頭,乞憐地說:“我不是人,更不是東西!就當我,是一頭豬、一條狗,甚至是一堆狗屎。隻求趙相國、趙正卿,饒了我這條狗命。”


    沒有迴答,也沒有動靜,伏在地上的屠岸賈,又驚又疑,他放膽地偷看左右,卻發現眼前除了趙盾外,所有人都走了,這又是怎麼迴事?


    “饒了我,饒了我吧!”屠岸賈低聲下氣,繼續乞憐著。


    “誰要你的命?”屠岸賈以為聽錯了。


    “我隻想問你,”趙盾冷冷地說:“趙、屠兩家前世何冤,今世何仇?你我又是幾時結怨?”


    “不、不!咱倆家既無怨,你我更無仇,都是小人糊塗,也怨靈公一再相逼,無奈……君命難違啊!”“事實當真如此?”


    “時至今日,罪人安敢相欺?”


    屠岸賈發誓之後,便把晉靈公如何怨恨趙氏,怎樣同他設計害死趙盾等事實,詳細地說了出來,理所當然地把罪魁禍首推到死去的晉靈公頭上。“這麼說來,你是受人所逼,倒是無罪了?”“不,不!小人助紂為虐,罪該萬死,罪該萬死!”“啪啪”聲響,屠氏兩手左右開弓,狠狠地往自家臉上打,而且確確實實在用勁。“給我滾出去!”趙盾怒吼著。


    如此便宜地讓他走,又是屠岸賈始料未及,他顧不得有沒有聽錯,接著便往外滾。可是還沒有滾出幾步,突覺有人抓住他的後衣領,便身不由己地被提了起來。緊接著,麵前又閃出一把明晃晃的利刀。


    “今日休想出這個府門!”


    屠岸賈看得真切,這人正是趙朔。“朔兒,放手!”


    “叔父,不能讓他偷生!”說話者是趙穿。“你們還聽不聽我的話?”趙盾的聲音倒不小。趙朔的利刀正高高舉起,卻不敢砍下去。氣得他喊了一聲“滾”,對著屠岸賈的下半身,狠狠地踢了一腳。屠岸賈挨踢的同時,也真的滾了出去。


    總算活下來了,但屠氏沒有感激,尤其是趙朔所踢的一腳,既使他疼痛難當,也被他看成是奇恥大辱!而趙氏的後輩們,眼睜睜地看著仇人被放出去,都十分不解。有人還想追出去,卻被趙盾製止了。“叔父,你這是縱虎歸山。”趙穿抱怨說。“此人不除,趙氏恐無寧日。”趙朔附和著。“早知如此,我路上就把他殺了!”趙穿又說。趙盾並不說話,隻是瞪了趙穿一眼,那目光極為淩厲,足以懾人心神。大家深知,這個趙氏族長,無聲勝有聲。誰若不知趣,必定招來一頓教訓。所以,盡管大家心中有千萬個解不開的疙瘩,也隻好忍氣吞聲,默然而退。


    趙穿,趙朔等人,安知趙盾的難言之苦?


    自那天目睹董狐直筆後,趙盾一直不自在。他痛心疾首:想我趙家世代忠良,偏一朝犯上“弒君”的罪名,異日何顏見祖宗於地下?既然無計挽迴,隻得尋求將功補過。經過深思熟慮的趙盾,一麵倍加小心地事奉晉成公,一麵也想方設法修睦同朝。他暗地裏給自己立下準則:寧可天下人得罪他,不使他得罪天下任何一個人,哪怕是名不見經傳的小人。基於這個原因,他決定寬恕屠岸賈。他並不覺得會留下後患,倒自負此乃智者所為。


    光陰似箭,一晃又是兩年過去,趙氏不但無事,更得到國君的厚待。但愈是如此,趙盾愈是小心翼翼,特別對趙氏本家,絕對不姑息養奸。


    值得一提的是,趙氏的後輩們,在族長的限製下,都不敢越分寸,唯獨趙穿不知天高地厚,自負對趙氏有功,屢屢欲求升官,甚至敢對從叔要挾,趙盾簡直氣壞了。就在幾天內,趙穿突然暴亡,據說是因為鬱鬱不得誌,牽動疽發於背而死,但真正死於什麼原因,誰都不得而知。


    又過了一年,國人對趙盾的稱讚之聲更高了。偏偏有一夜,趙盾作了個夢。夢見先祖手持腰帶,哭哭啼啼來到床前,之後卻轉悲為笑,拊手且歌。趙盾醒來,百思不解其故。第二天,暗中求人占解,其人占之曰:此夢甚噩,非關君生前之身,乃君之後代,然而咎在君身上,隻恐趙氏後代,日漸衰落矣!


    天哪!趙盾一陣嗟歎,忖道:既欲報應,就報在我


    一人身上,子孫何辜受此罪?


    趙盾深信,夢中以及占卜之事是真的。從此鬱鬱寡歡,積憂成疾,漸漸臥床不起了。


    這一天,處於彌留之際的趙盾,把趙朔等兒子,以及兒媳婦莊姬,喚到臥榻之前,斷斷續續地說臥,他為了避開“弒君”的罪名,把思之已久的心中話,授於眼前的兒輩。他從如何善待示瞇明,怎樣解救饑餓的靈輒說起,進而道出其中玄機:


    “兒啊!國君縱可得罪,小人不能冷眼以待,否則,就全無退路啊!愈是比我們低下的人,愈是要對他施恩,隻有這樣,退路才愈寬,才會……”趙盾沒說完最後一句話,便溘然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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