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裏群山環抱,林深草密,飛禽擇木而棲,走獸選地築窩,堪稱是鳥獸的世界。這個世界的各類動物,紛爭不斷,頗似當今世界的列國諸侯。所不同的是,大多數的鳥獸,紛爭不是為了稱霸,不過為了生存,隻要能果腹,它們也懶得爭奪。隻有極少數的龐然大物,永遠沒有吃飽的時候,所以也永遠不停地向外發起進攻,從而使這世界永遠得不到安寧。
不過,話說迴來,最使鳥獸畏懼的還是人類,不時三
五成群,甚至大隊兵馬驅至山窩,不管大小動物,一律任意射殺。尤其近來,不知從哪兒逃來一群亡命之徒,聚居在山洞中,每天都以動物為食,而且聽他們的語氣,好像要長久居住下來,簡直是飛禽走獸的災難啊!
看!這夥人又獵到一隻野獸,用火才剛烤熟,便狼吞虎咽起來,而且邊吃邊打趣著說:
“唉!我小的時候,別說親眼看見,隻要大人一提起野獸就嚇壞了!總怕哪一天不慎遇上野獸,成為它口中之食。想不到如今,不是它吃我,倒是我吃它了。”“那也不奇怪,什麼事都是逼迫出來的。好比這位老哥,以往連一隻螞蟻都不敢踩,現在啊……”
“現在連人我都敢殺啦,哈哈!”
“咱們這些人哪!在家鄉被人欺負、遭人陷害,卻奈何不得,隻好躲到九原山來,找動物出氣,算什麼英雄好漢?”
“那你說,誰稱得上真英雄、真好漢?”
“我敢說,這個世界上沒有真正的英雄好漢。”“說的也是,不過是“勝者為王,敗者為寇’而已。”“依我說呀!最英雄的是野獸,最不像好漢的是人類。”
“此言何來?”
“人家野獸們,不管跟什麼對手鬥毆,都嚴守準則,
一概不藉幹戈取勝,隻用本身的爪牙對付敵人,而人類呢?動不動就使用武器,刀槍、劍戟、弓弩,應有盡有,太不道地了!”
此語一出,驚動四座,有的深表讚同,有的則大加反對,於是就爭論起來。
唯有一人不聲不響,自始至終,獨立在一隅。其人四
十上下年紀,全身邋遢,滿臉憂鬱,有說不出的苦衷,想不完的心事。盡管這樣,他又極願與這班弟兄們相處。因為這些人,不是因窮所迫,就是遭人迫害,或是與自己一樣的際遇。別看他們語無倫次、信口雌黃,其實彼此之間相處得非常好。他們同病相憐,發誓生同生、死同死,還共同推舉了一個頭領,聲言一切聽領頭的,誰敢不遵,眾人共伐之!
那位頭領,正是那一位默默無言者,他就是名不見經傳的周堅。
那年春天,靈輒執意要冒充大巫入宮找屠岸賈報仇,周堅苦勸不住,隻好送他上路,誰知一別成永訣,可憐的靈輒反被屠岸賈殺死!周堅隻得含著悲憤,代好友奉養老母,直至送終後,便離開桑田,流落至九原山。也正是這個時候,他結識了不少新朋友,方知這個世界上,遭遇不平者比比皆是。也許有感於此,又也許受到弟兄們的善待,周堅不再想以死明誌,更不像以前那麼魯莽。他漸漸學會思索,也懂得如何忍耐。當然,妻子被人霸占的恥辱,他一刻也沒有忘記。他也不願去猜測現在的垣蘭的心理,就當她是另一個女人。他所懷念的是十多年前的愛妻,那身影、那音容,常常侵入夢境,甚至出現在眼前,使他無時無刻都在忍受著煎熬……。
“大哥,你怎麼既不吃東西,也不說話?”
不知誰說了一句,弟兄們紛紛圍向周堅。又有一人關心道:
“大哥莫不是心事又重重而生?”“別亂猜了!”周堅掩飾著說。
“大哥,你不是說要尋屠賊報仇?那就下令吧,弟兄們都聽你的!”
“是啊!整天待在山窩,悶死了!不如找奸賊拚個死活,也圖個痛快!”
這話把大家的心都給煽動了,弟兄們紛紛請求下山。
“好了!”周堅製止說:“你們要知道,都城之內有的是訓練有素的兵卒,休說刺殺屠賊,隻怕連城門也難進,弄不好,一個個都將無法生還。”
“照大哥的說法,我們一輩子也報不了仇了?”“也許……上天自有安排。”周堅隨便說了一句。弟兄們都道此話不著邊際。豈料事隔不久,上天真的賜予良機——屠岸賈心血來潮,欲上九原山打獵。周堅唯恐消息不可靠,特別差人下山打探個仔細,果然證實無誤。
“大哥,小弟探得分明,屠賊一行人馬,已接近山腳。”
眾人聞報,齊聲起哄起來:“好呀!屠岸賈的末日到了!”
“大哥,咱們就用狩獵的辦法,對付屠賊。”
“最好將他生擒,然後剝其皮、抽其筋,再將他烤熟吃了!”
“對,吃掉他,吃掉他!”大家振臂高唿。
“弟兄們聽著!”周堅更是激奮,高聲而果斷地下令:“立即出洞埋伏,到時聽我的指示。大家記著:短兵相接,速戰速決,奸賊一死,立即散開!三天後,在指定地點會合。”
眾人領命,分別奔出山洞,隱沒在叢林之中。
2
戈戟左右相隨,甲士前遮後擁,坐騎上的屠岸賈,神氣活現也滿麵春風。
記得在這之前,當聽說晉厲公被人殺死在太陰山時,屠岸賈是何等吃驚、又何等氣憤!他大罵弒君之賊,又驚歎這個晉國,亂臣賊子太多了。在他看來,臣就是臣,君就是君,作為臣下,無論如何要忠於國君,哪怕君上是個十足的壞人,也不能動手弒殺。此謂之忠心也、肝膽也!因此他也感歎,當今世界,像他這類忠臣不是太多,而是太少太少了,以致弒君之禍屢屢發生。可歎的是,他這種忠心,一直得不到別人的賞識,就連晉景公也
一度糊塗過,直至後來清醒,卻來不及了。同樣,晉厲公的吃虧,何曾不是因為如此?
現在則不同了,新君晉悼公,對他分明有賞識之意。就在不久前的一天,他得到晉悼公的召見,年輕的國君當麵誇獎他說,不管是靈公時期,或是景公、厲公年代,“一如既往忠於國君者,唯有屠卿”。這話聽在耳中,很是過癮,比吃定心丸還定心。雖然升官的夢尚未實現,但可以斷言,眼下既無災,將來更無禍,從此可以高枕無憂也!
老馬馱著屠岸賈,小心翼翼地登上山坡。這匹坐騎深知老爺子的脾氣,什麼時候該飛蹄,什麼時候該緩步,都清楚無誤。這可不,此時的馬停了下來,因為它發現背上的主人,正向後麵頻頻迴首。
浩浩蕩蕩的隊伍中,有一對少年男女,騎在馬上如鶴立雞群。無疑的,他們就是趙氏孤兒與屠府倩女了。
一晃眼之間,這對少男少女已經十多歲了,一個威武英俊,一個英姿颯爽;在屠岸賈親自傳授下,一個既精通武藝,一個也嫻熟弓馬。不管誰見了,都說他們確是天生的一對。
這時,兩人發現前頭的屠岸賈正勒住馬頭等著,連忙趕上前去。於是,一老二少有說有笑,三騎並驅,直上
九原山。
來到了山上,屠岸賈一聲令下,軍士們拉成圓圈,立即要開始圍獵了。
“爹爹且住!”倩女嬌聲稟道:“此山風光綺麗,圍獵殺生,未免有煞風景。”
“倩兒說蠢話了,既名打獵,卻不忍殺生,這話從何說起?”
“女兒想……先瀏覽山上風光,然後圍獵也未遲,勃哥,你說是麼?”
“倩妹所說不差。”趙武急忙附和。
少年男女一唱一和,弦外有餘音,屠岸賈何曾不曉?便順水推舟答應了。
倩女謝了一聲,同趙武迫不急待地掉轉馬頭。“慢著!”屠岸賈喚住說:“倩兒,此地山深林密,不但野獸兇猛,更經常有強徒出沒,待為父喚幾個勇士,跟在你們身邊。”
“不用,不用!爹呀,何必多此一舉?”倩女委婉地拒絕了。
“義父放心,有程勃陪伴在身邊,再兇猛的野獸,再兇惡的強徒,也不在話下。”
“好吧!”屠岸賈轉向趙武,半真半假地笑著說:“倩女就交給你,損了一根汗毛,我可不依!”
“謹遵囑咐,倩妹請隨我來!”
兩人欣喜地掉轉馬頭,各自雙腿一夾,兩匹坐騎便飛奔直入叢林。
屠岸賈得意地笑了!他看到,一個男大,一個女長,我女是我女,他兒也是我兒。盡管程嬰不願,我也非教他順從、答應不可,此謂之勢也,誰也阻擋不了!
偏於此時,程嬰追上山來。屠岸賈不禁皺眉想道:這個程嬰,近日來,老跟在程勃身後,用意何在?“見過屠爺!”程嬰還在喘氣。
“你怎麼趕上山來?”屠岸賈的臉上露出不悅。“請問,我的勃兒是否也隨著上山了?”“不錯,我把他一起帶來。”
“唉!這小子,竟不事先告訴一聲,害得我……受驚不小。”
“是我將他拉走的,勿怪孩子了。”“他現在何處?”
“他麼?”屠岸賈故意不說,反問道:“找他有什麼事?”
“因為……”程嬰借口說:“他的母親不見了兒子,正在著急,所以想喚他迴去。”
“何必著急?他雖是你的親兒,也是我的義子,我不會讓他有所閃失的,盡管放心吧!”
“他究竟在何處?”程嬰更急了。
“實話相告,他正同我女兒一起瀏覽山上風光。”“我必須立即把他尋迴。”程嬰急著要走。“住了,我還有話相告。”屠岸賈厲聲阻止。程嬰哪敢強行,隻能暗地裏幹著急。
隨著趙武逐漸長大,程嬰的憂慮也與日俱增。最怕是少年男女耳鬢廝磨,一旦弄假成真,豈不成千古笑話,所以近日裏,他一直盯住趙武不放。豈料今日,稍一疏忽,趙武就被屠岸賈偷帶上山。現又不見人影,分明私下同屠女一道……真恨不得立即找到他,當麵痛斥一番!“程賢弟!”屠岸賈竟與程嬰稱兄道弟起來:“十多年前,多虧賢弟舉發,讓我鏟除了後患,你的功勞不小。”
“言重了……”
程嬰口中如此說,心裏卻在罵道:奸賊,十多年前,你親手摔死我親兒,此仇此恨,永世難忘!
“不過,”屠岸賈又說:“十多年來,我也不曾虧待你
一家,既賜予府第,又撫養程勃長大,賢弟該滿意吧!”“滿意……滿意。”
程嬰一麵迴話,一麵在心中忖道:那不過是還債之始,你欠下趙家以及我程嬰的血債,隻怕幾世也還不清。
“還有會讓你更滿意的事。”屠岸賈意味深長地說。“你是說……”
“咱們父輩既成知交,也該讓兒女結成知音。”“知音?這是什麼意思?”
“你子既大,吾女也長,男大女長正相宜,老夫不嫌你門第,願他倆倆……”
“萬萬不能!”程嬰打斷說。
“啊!萬萬不能?你敢把話說絕?”屠岸賈倏然變色。“唔!屠爺您誤會了,”程嬰變了語氣,說道:“我的意思是,他們年紀還輕,此事……隻能從長計議,而且,還不知孩子怎麼想的?”
“我敢斷言,程勃有心,倩女有意,一拍即合。”“這……我不清楚,非親口問問不可!”程嬰好不容易尋到借口。
“倘若程勃願意呢?”
“這……不管怎麼說,我要當麵問個明白,現在,但求告知勃兒的去處。”
“好吧!就讓你當麵問問,到時候,可別反悔。”屠岸賈於是指明方向。
程嬰顧不上告辭一聲,風也似地朝那個方向奔去。屠岸賈得意地笑著,一時興致更高,於是對軍士們下令道:
“撒開免網,安放木樁,挽弓箭,挺長戈,準備出獵!”甲士們齊聲吶喊,簇擁著主子奔向獵場。他們怎麼曉得,就在周圍隱蔽之處,另有一批烏合之眾,也隨之撒開羅網,安放機關。但他們獵取的不是野獸,而是活生生的人。
不過,在他們看來,這個人不算人,倒是真正的野獸。
3
兩匹馬兒正優閑地甩著尾巴低頭吃草,馬頭在草地上一點一點的,它們啃咬了一陣,又仔細地咀嚼一番,仿佛十分樂在其中。它們似乎從中悟到,再好的食料,都不如山上的細草,既新鮮可口,也原汁原味,嚼之更是迴味無窮。難怪它們的祖先喜歡聚居在這兒,卻不知它們自己幾時才能迴歸自然?
有時候,馬兒好像在悄聲地交談一樣,頸兒廝磨,嘴巴相對,發出奇怪的低嘶聲!
豈止馬兒如此,它們的小主人,也好像有說不完的話,擠在喉嚨口。
“勃哥,知道小妹在想什麼?”“說來聽聽吧!”
“我感到今天最輕鬆、最自在,真想永遠永遠待在這裏。”
“倩妹,知道哥哥心裏是怎麼想的?”“也說來聽聽吧!”
“枕著青草,依著竹林;仰視飛鳥,旁聽輕風;群山作圍牆,林木充護衛;不許閑人錯雜,單與一人相伴。”“勃哥想與誰相伴?”“倩妹難道猜不出?”
“妹不用猜,哥莫須說,唯有天知道!”
這一對少男少女,無拘無束地打趣著,感到從未有過的快樂。
“倩妹,不知什麼原因,我在家裏既感到沉悶,去你府中也受拘束。”
“誰拘束你,我爹麼?”
“義父麵前我倒自在,最怕是見到義母。”“我娘?”
“義母對我,從來沒有好臉色,你說是什麼原因?”“我也說不清呢!就好比你爹對我,曆來看都不看一眼,你道是為什麼?”
少年男女都無法迴答對方的問題,他們惶惑的同時,隱隱約約感到其間有一道說不清的障礙,弄不好,這道阻礙將變成重重高山,把兩人遠遠地隔開了。為此,一個暗中抱怨娘,一個暗中抱怨爹;“哥”總覺爹不如娘疼兒;“妹”認為娘不如爹惜女,但他們又都不願說出口。
“還是說說咱倆的事。”趙武放膽地說。“咱倆……”倩女的心突突地跳。“知道哥最愛唱的是什麼歌?”“何必多問,愛吟就吟、愛唱就唱吧!”趙武果然唱了起來:“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將翱將翔,佩玉瓊琚。彼美孟妾,洵美且都。有女同行,顏如舜華。將翱將翔,佩玉將將。彼美孟薑,德音不忘。”
倩女聽得明白,這是一首名為(有女同車)的古詩,詩中敘及貴族公子與薑氏姑娘一見鍾情,為其美麗的容貌、輕盈的身材、華麗的服飾以及文雅大方的氣質所征服,因作此詩讚美之。
倩女十分清楚,趙武唱此詩意思何在。為了響應趙武,她也唱了起來:
“山有扶蘇,隰(音習,低濕之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山有橋(喬)鬆,隰有遊龍。不見子充,乃見狡童。”
趙武也聽出來,這是一首名為《山有扶蘇》的古詩,詩以喬鬆起興,暗喻對陽剛的讚美;以荷華、遊龍自比,表現對陰柔的歌頌。
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趙武抑不住激動之情,大膽地向倩女靠近。
麵對著麵、身抵著身,相隔無分寸。畢竟少女畏羞,
一愣之際,慌忙往後退。豈料一腳踩了空,竟然失足跌下坡。說時遲,那時快,哥哥慌忙扯其手,妹妹也順勢摟其腰,兩人頓時抱作一團,一路滾下山坡,而且越抱越緊;盡管石塊擦破他們的皮膚,荊棘刺傷他們的肌肉,但兩人都心甘情願,反而覺得受傷的不是自己,卻是與自己不相幹的第三個人。
山溝把少年男女挽留住了,兩人抱得緊緊的,他們再無言語,隻有舌頭在行動……。
“勃兒,勃兒……”
趙武似乎聽到有人在唿喚他,不覺停下來問道:“咦,這是什麼聲音?”“別說話!”
倩女輕聲地製止,又把“勃哥”摟得更緊。她覺得不是躺在山溝裏,而是睡在床上,這張床極柔軟、極舒適,真願永遠永遠這樣下去……
“勃哥”則更亢奮了!隻覺渾身的血在沸騰,體內的熱氣在滾動,突然間,那熱氣尋到出口之處,幾乎噴之欲出,他說不清是興奮或是震驚。“勃兒,勃兒……”
趙武似乎聽到有人在唿喚他,不覺問道:“啊,是我爹的聲音!”
似一盆冷水潑來,“程勃”倏然推開倩女,一骨碌從地上躍起來,抬眼之際,程嬰已經出現在麵前。
“爹……”
程嬰什麼話也說不出來,隻是板著臉、瞪著眼,看得這對少年男女渾身發毛。
“伯父……是我邀勃哥來這裏,伯父莫怪他。”倩女挺身解圍。
“妖精!”程嬰心裏罵了一句,臉上卻裝笑說:“姑娘莫亂猜,其實我……何敢見怪,倒擔心你倆……走丟了。”
少年男女對視一下,也不像剛才那麼尷尬了。“請姑娘先迴到你父身邊,容我與勃兒說話。”程嬰婉轉地說。
要是在親爹屠岸賈麵前,倩女肯定不讓,可是麵對程嬰,她半點兒也不敢撒野,隻好依依不舍地走開了。
4
目送倩女離去,再看看程嬰的臉色,趙武又變得不自在了。
“迴家去!”程嬰下令。
“可……也要向義父告別一聲。”
“不用,為父已經跟你“義父’說好了。”
程嬰故意加重“義父”二字,神色漠然。趙武不敢吭聲,默默地跟著程嬰走出叢林。
“上山遊獵,為什麼不告訴為父一聲?”程嬰邊走邊問。
“爹,孩兒今早本欲去屠府習武,義父忽然要我相陪打獵,孩兒說要稟告爹一聲,可是義父他……”
““義父、義父’”程嬰斥道:“你這小子,心目中究竟有無我這個親爹?”
“我……”
“唉!你不懂,什麼都不懂!”程嬰痛苦地說。看見程嬰的臉色,趙武既感到困惑,又引起諸多聯想,於是壯起膽子問道:
“爹,孩兒有一事不明,不知當問否?”“你想問什麼?”程嬰口氣緩和了下來。
“據孩兒觀察,長期以來,爹爹不是長籲,便是短歎,很少展顏笑過,其中是何緣故?莫非孩兒犯了什麼過錯?”
“也許是你之過,但也許……”
“若真是孩兒的過錯,還望爹爹指明。”
程嬰一時為之語塞。他思潮澎湃,卻又說不出來。“爹!”
“我不是你爹!”程嬰衝口而出。
趙武隻道是程嬰在說氣話,慌忙跪在地上,求道:“爹說這樣絕情的話,孩兒擔罪不起。”
“你……起來說話。”程嬰伸手拉他起來,改口說:“爹是不該說氣話,可是你也不知爹的心事。”“難道爹爹有難言之苦?”
“這苦衷隱藏在心中十多年了。”“十多年?為何不讓孩兒知道?”“隻因為時機未到。”“什麼時候是時機?”
“你別問得太多,現在我要你答應一件事。”“孩兒恭聽。”
“聽著!”程嬰正色地說:“不可對倩女存有非分之想,從今以後,也不許與她私下來往!”
“啊!這是為什麼?”趙武驚問。
“因為你與她,前世既無緣,今生更……”趙武忍不住打斷程嬰的話,急道:“不!依孩兒看來,義父他……”
“不許多說!無論如何要遵守我的囑咐,而且必須對天發誓!”
“發誓什麼?”趙武明知故問。“從今以後,與倩女一刀兩斷!”
就像是身上真的挨了一刀,趙武差點叫喊出來,這句話意味著什麼?就是說今後與倩女連見麵都不容了,這成什麼道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通,說什麼也不肯發這個誓。
“怎麼?你敢違逆父命?跪下!”程嬰強聲下令。撲通一聲,趙武下跪於地。但他不是為了發誓,而是想向程嬰求情,求他千萬千萬不要拆散他們!“還不與我發誓!”程嬰緊緊相迫。“爹!我……”趙武想求情,又不敢說出口。正是此際,不遠之處傳來廝殺的聲音,隻見神色慌張的倩女急急跑來。
“勃哥,我爹遇上強徒,快去幫忙解圍啊!”
“啊,隨我來!”
趙武忘了程嬰,同倩女飛也似地向出事地點奔去。該死的小子!程嬰苦阻不及,撒腿就追,豈知一眨眼就被甩在後麵。無奈隻得登上高坡,放眼望去,但見山窩中果然有一夥強徒,一個個蓬頭散發,又抹黑著臉,正向屠岸賈發起進攻。這夥人用的是狩獵的辦法,拿著石塊、木棍、短刀,紛紛攻上去,軍士們隻顧築成人牆護住主子,卻被對方逐個擊倒。
“好啊!屠岸賈,料你今日必死無疑!”
站在高處觀戰的程嬰,禁不住連連喝采。他特別留神那個首領,一唿百諾,比元帥還元帥,真乃英雄好漢也!
可是不好!正高興得手舞足蹈的程嬰,卻看見有個少年,突然從眾位好漢背後奔襲過來。剎那間,較量的雙方立刻發生變化,屠岸賈轉危為安了,好漢們反而首尾難以兼顧。令程嬰吃驚的是,那位替屠岸賈解圍的少年不是別人,正是自己養大的趙氏孤兒趙武。
忽然,好漢們的首領中箭了,程嬰看得準,施放暗箭的人竟然是倩女。
“該死的妖女!”程嬰罵罷,又發現好漢們紛紛潰逃。有幾個跑不及的,被軍士逮住,亂刀齊下,立即死於非命。還有一個被屠岸賈倒抓起來,雙手一用勁,便把那人劈成兩半——程嬰以手掩臉,再也不忍目睹了。縱觀這場惡鬥,多虧趙武,才使屠岸賈反敗為勝。“天哪!為什麼會這樣顛倒因果?”程嬰叫苦不迭,雙腳又連連頓地!
5
最後一張圖繪製完成了,一卷連環圖終於大功告成,韓厥滿意地一笑,他有足夠的把握相信,此畫卷不久即將用上,靠著它將作出大量的錦繡文章。
時臨初春,隨著萬物複蘇,桃樹也吐出新芽、結成新蕊。韓厥觸景生情,由桃樹聯想到“李代桃僵”之計,尋思道:當初若非李樹代僵,何來今日的桃樹?桃樹啊!你該知道,是誰讓你花兒盛開?又是誰使你碩果累累?
一隻喜鵲停在枝頭,向著韓厥叫個不停。“莫非今日有佳音來報?”
韓厥才自語著,官中剛好傳來旨意:宣韓厥入宮。迎著和煦的陽光,駟車載著主人直往晉宮,車上的韓厥浮想聯翩……
他想起前不久,同諸大夫往清原迎接新君周子,第
一眼見麵,十四歲的周子就說出一番驚世駭俗的話:“孤羈旅他邦,本不想返迴家鄉,又豈望為君?今成這個地步,不過是朝臣要求有個國君,好讓他們發號施令。但立了國君,要是有人不遵,要國君又有何用?因此孤有言在先,各位若真心奉孤,今日就立孤為君;若以名奉孤,而實則不欲遵孤之令,不如更事他人,孤實不願重蹈厲公之覆轍!”
“新君勝過舊君”,所有的大臣都這樣認為,於是大家都小心翼翼,不敢越雷池一步,韓厥當然也不例外。並且他從周子那一番話中,聞出味道,料定新君必定會做出某種令人預料不到的舉措。
果不出所料,晉悼公的第一個舉措,就是懲治殺人兇手。不管是殺“三卻”的兇手,或弒厲公的罪人,一律嚴懲不貸。結果,親手置“三卻”於死地的夷羊五、清沸鬼,以及揮刀殺死厲公的程滑等人,統統斬首於市!嚇得欒書、中行偃日夜不安,隻好向新君請求告老,尤其欒書,不久就驚恐而死了。
隻有獨立門戶的韓厥,膽不跳、心不虛,無災也無難,反而有福呢!
乘車來到宮門口,韓厥下車後直奔內宮,才知道今日的晉悼公,隻召他單獨對話。
“韓將軍!”晉悼公是這樣稱唿,又十分誠懇地說:“據寡人所知,從景公之死至厲公之亂,諸多大臣都卷進權力的傾軋之中,能守住為臣之道的畢竟無幾,其中首屈一指者,當屬韓將軍。”
“主公過獎了!”韓厥謙遜地說:“臣沒有別的才能,獨獨厭惡爾虞我詐,除分內之事外,餘者實不敢僭越。”
“卻也難得!但不知舍卿以外,還有誰堪稱賢良之臣?”
“這個……”韓厥想了想說:“據臣所知,魏顆之子魏相,自承父職以來,一向十分安份,堪稱為賢良。”
“寡人略有所聞,可見是非確有公論!”晉悼公感慨地說:“不過聽說,還有一人也堪足稱道。”
“他是誰?”
“便是屠岸賈。”晉悼公說:“據聞,不管於景公時期或厲公年代,此人的忠心倒是無可挑剔。”
韓厥吃驚不小!心想,這位少年國君,事事精明,唯獨於這件事上糊塗了,再不及時揭露,則怕將無計挽迴。
“當然,”晉悼公不知韓厥在想什麼,卻道:“最可靠者還是韓卿。正因為如此,寡人才想與卿共商大計。”
“愧煞臣也,但怕盛名之下,其實難以承擔重責,有負厚望。”韓厥不改謙遜。
“韓卿何必過謙!不瞞卿家,寡人雖長居在外,但無時不心係家國,不在其位尚慮國事,何況如今在君位乎!隻可歎連年以來,朝中禍亂不止,釀成內憂外患,而今百廢待興,卻不知從何著手?”
“恕臣鬥膽進言,欲使中興,必有大誌。”“何謂大誌?”
“讓晉國重新稱霸諸侯。”
“卿之所言,正合寡人所想。”晉悼公高興地說。“若要複圖稱霸,必要攘外,但欲攘外,必先安內。”“說得好!將軍不妨坐下,詳細說來。”晉悼公對韓厥愈加敬重起來。
“謝主公賜坐!”韓厥覺得機不可失,當仁不讓地說下去:“下臣以為,當初晉國之所以能建立赫赫霸業,有賴於文公重耳,首先革除國中弊政——棄責薄斂,施舍分寡,救乏振滯,匡困資無……。”
“好個韓將軍,所思所想與寡人不謀而合。”晉悼公激動地說:“寡人也想過,晉之先君中,唯文公之政最為稱道,因此寡人打算,根除禍亂,重整內政;救濟貧困,援助災難;減輕賦稅,寬恕罪過;選拔有為之臣,啟用被廢黜的賢良。”
用心巧妙的韓厥,終於把話題引到這裏來,他覺得時機成熟了,是該讓新君扭轉對屠岸賈看法的時候。因為在韓厥看來,朝中諸多大臣,隻有屠岸賈才是他唯一的對手——我不扳倒他,他必扳倒我。而且此人心狠手辣,一旦敗在他手裏,何隻一人受禍,簡直是滿門遭殃!難得今天有這個機會,韓厥無論如何要放手一搏。
“主公英明!”他感動地說完,便單刀直入地諫道:“但請恕臣直言,主公畢竟年少,又長期居於周朝,安知有些賢良不僅被廢黜,反而將滅宗了。”
“所指是那一姓賢良?”
“便是晉國的大功臣趙氏世家。”“趙氏……”
“主公啊!”韓厥乘勢說:“國人有誰不知,昔時晉文公稱霸諸侯,多賴於趙衰獻策,其後力撐晉國霸業的人,有他的兒子趙盾。以趙衰的功勳、趙盾之忠誠,臣以為無人堪與相比。”
“難道韓卿也不如?”
“厥相差甚遠也!”韓厥很坦率地說。
“可敬的韓將軍!”晉悼公對韓厥更信任了:“其實,對趙氏宗族,寡人也略知一二,隻是後來,聞說趙盾弒靈公,寡人不知其中是非曲直,更不知如今的趙氏,宗支還有血胤可續否?”
“請容臣下細說。”
韓厥再也沒有顧忌了,遂把晉靈公無心稱霸,一度沉緬於酒色;拒納趙氏忠良,寵幸屠岸賈此奸佞;縱猛犬撲殺趙盾,殺趙氏三百口等事實,詳詳細細地說了出來。
“這些都是事實?”晉悼公又問。“主公若不信,可問賢良之臣魏相。”
“噢……寡人急於想知道的是,趙氏香火當真已斷?”
“上天保佑,尚有一脈續存。”“存在何處?”
“主公先看這個。”“那是什麼?”“(趙氏孤兒圖)。”
這便是韓厥用心良苦、準備已久的畫卷。卷中繪就
一則則圖畫,把趙氏孤兒如何存活,怎樣保住……等過程,都極詳細地展現出來,其中那位運籌帷幄的將軍,無疑便是他韓厥了。
“好一幅畫卷!”晉悼公的目光立即被誘引住了。
6
那天程嬰從山上迴來,把目睹到的種種告知妻子後,翟氏也氣壞了。於是夫妻合計,把趙武牢牢地控製在家中,任憑屠府差人相喚,一概借口拒絕。
被控在屋裏的趙武,食不甘味,睡不成眠,就好比大病一場。但見他精神萎頓、臉色蒼白,簡直如喪魂失魄之犬。
今天一早,不知程嬰被誰喚走了。守在家中的翟氏,看到趙武才幾天光景,就消瘦了好多,既心痛又嗔怪。心想這孩子,分明被妖女勾去了魂,怎麼得了啊?不由暗中抱怨韓厥,為什麼同意讓屠岸賈認趙武為義子?這算什麼妙計?如今鬧成這個地步,又不肯出麵排解,他安的是什麼心呢?
太陽升得老高了,趙武還不想吃早飯,而且老窩在內屋,翟氏實在心疼,硬是喚他出來。“勃兒,該吃點東西了。”
“孩兒……不餓。”趙武有氣無力地說,又問:“娘,爹呢?”
“出去了,有事麼?”
“呢……屋裏悶得發慌,孩兒想……想出去走走。”程嬰今早臨出門前,一再交代:“關緊院門,盯住勃兒,不準讓他出門庭一步”,翟氏怎敢違逆,自然不會答應趙武所求。
“求娘親答應。”趙武可憐巴巴地說。
“勃兒,對娘說實話,是否想尋個借口,與倩女見麵?”
“這……就算是,娘肯答應麼?”“娘不許!”翟氏斷然說。
趙武感到意外,因為在他的眼裏,娘一向和和氣氣、慈慈祥祥的,不會像爹那麼兇,也從來舍不得喝斥兒子,可是今天竟與爹一個口氣,這使他更加不解。
“求娘告知孩兒,為什麼不準孩兒與倩女見麵?”“因為她……”翟氏本欲說出實話,卻又馬上改口道:“有朝一日,你會明白的。”
“但孩兒急著想知道,懇求娘親告知。”
“現在,你別糾纏,此事隻能聽爹的。不管如何,你必須和倩女一刀兩斷,斷得越幹淨越好,否則會後悔莫及!”
趙武很是困惑,為什麼不準他與倩女來往?爹說不出理由,娘也道不出原因,卻一味要他與倩女一刀兩斷!他費盡心思,猜不透原因何在?可又不敢當麵頂撞爹娘,更不願失掉倩女,他真不知怎麼辦才好?“你……答應麼?”翟氏又問著。
“我……既然父母有命,孩兒……安敢不遵。”趙武說畢,一頭鑽入屋內,翟氏正要跟入,卻見丈夫急急趕迴。
“好了,總算熬出頭啦!”程嬰的臉上現出笑容。“看你滿臉高興,遇上什麼好事了?”“勿急,勿急!勃兒呢?”“剛剛進了屋裏。”
“快把他喚出來,聽我詳細告知。”
翟氏連忙唿喚,可是沒有響應,她以為孩子在賭氣,怕把程嬰惹怒,便親自去內屋。可是進去一看,哪來趙武人影?卻發現窗戶打開,窗臺上還留有腳印,她驚唿道:
“壞了,勃兒越窗而逃了!”
“該死的小子,定是偷會屠女去了。”程嬰氣壞了,罵道。
“快將他尋迴來啊!”翟氏提醒說。
程嬰哪敢耽擱,邁開大步直奔向院門,但,人還沒有越過門檻,卻與一人撞個滿懷。程嬰不知他是誰?隻見他滿臉油垢,一身邋遢,左肩上還漾著血跡。而更可怕的是,此人手中持一把短刀,一副殺氣騰騰的架勢。
“你是什麼人?”程嬰驚問。
“不許高聲!”來人把聲音壓得很低,繼續說道:“再大聲嚷嚷,小心我一刀結果你的性命!”“你想做什麼?”程嬰更驚恐了。
“進去!”那人以刀脅迫,把程嬰狠狠一推,又反手拴緊大門,然後一步一步地逼近。
程嬰步步後退,也陣陣心驚,既不知此人是誰,也不敢張口叫喊,聽任他進入內屋,剛好被翟氏撞見,她立即驚叫起來
“不許聲張,當心我殺死你丈夫!”這人威嚇著。“你……到底是誰?咱們之間又有什麼仇怨?”程嬰戰戰兢兢地問。
“你還認不出我來?果然是一個忘恩負義之徒,所以連故人都認不出了,那隻好明告你,我乃周堅是也!”
“什麼,是你?”程嬰細細地辨認,高興地叫道:“哎呀!果然是周賢弟。”
“呸!誰與你稱兄道弟?我今天要你的命!”周堅舉著刀刃,逼向程嬰。
翟氏把丈夫往後一拉,用自己的身體擋住周堅,求情道:
“好漢,有話好說,千萬……千萬別動武啊!”“是啊!”程嬰說:“咱們十多年沒見麵,何故對我這般仇恨?”
“還裝糊塗?試問你,十多年前你是如何答應主人?其後為什麼出爾反爾?你這個賣主求榮的敗類!”“原來是為了這事。”翟氏放心了,她說道:“周堅呀!你不知其中曲直,怪不得冤枉了我丈夫。”“什麼,冤枉?”周堅冷笑說:“好一個賢婦人!你以為我還被蒙在鼓裏?錯了!早在十幾年前,也就是趙氏孤兒被殺的當天,我就清楚無誤了。而且,你程嬰還記得麼?有一天晚上,我跟一個好兄弟還親手揍過你。”程嬰頓而想起那晚被打的情景:“原來那天晚上是你……”
“不錯,就是我周堅,還有那個靈輒。當時我曾警告你:暫留你一條狗命,待除掉屠岸賈後再與你算帳。十幾年來,因無計殺死屠賊,故也不想與你計較。誰知前天在
九原山上,我好不容易糾集一批兄弟——”
“啊,原來前天九原山上,是你率眾截殺屠岸賈?”“然也!可是眼看屠賊即將命喪我手,偏偏你程嬰指使小子出來解圍,壞了我的報仇大計,是可忍孰不可忍?”
“周堅,這是一場大誤會呀!”程嬰急欲解釋。“呸!你程嬰今日是死有餘辜!”
憤怒已極的周堅,不容程嬰說話,舉起利刀就要砍下去。翟氏不顧一切地用自己的身體護住程嬰,周堅的刀砍不下去,猛然伸手一拉又一推,翟氏就重重地摔在牆角。
程嬰更慌了!但還是不敢喊叫,隻好百般閃躲。周堅左截右攔,終於把程嬰逼到另一個角落。
正在千鈞一發之際,有人“從天而降”。
來者正是趙武,他越窗而出,又越窗而迴。聽到聲響,急忙從內屋跑出來,見狀不由大驚!他顧不得說話,就飛起一腳踢去。這一腳不偏不倚,正好把周堅的利刃踢落在地。周堅本非趙武的對手,失去利器後,更招架不住,隻兩三下就被趙武擒住了。
“何方強徒,敢入門傷我父母,真是該死!”怒不可遏的趙武,鐵拳高高舉起。
“住手!不可傷害他。”程嬰夫妻一同阻擋。“要殺便殺,何必假情假義!”周堅還在要強。“還敢嘴硬?”趙武對周堅怒喊一聲,又要動手。“將他放了!”程嬰下令說。
“爹……”趙武隻得鬆手,問道:“他是什麼人,竟敢上門行兇?”
“他……他乃是爹當年的朋友。”“呸!誰是你的朋友?”周堅唾罵道。
“好個周堅,”翟氏忍不住說:“不問青紅皂白,又不容別人解釋,未免太魯莽了!”“不用你饒舌!”周堅罵得更兇:“不賢婦人,卑鄙丈夫,一對狗夫妻!”
“什麼,我們是狗夫妻?”翟氏被刺痛了,大喊道:“天哪!你說公道不公道?這人世間,有哪一對夫妻,肯像我們這樣去成全別人?又有哪一家父母,肯為別人兒子,舍去自家的骨肉?夫啊,你為什麼不肯剖白?難道我們所受的苦還不夠麼?你早該說話了啊!”
無法自製的翟氏,終於大哭起來,按捺不住的程嬰,也掩麵而泣。
看他夫妻這個樣子,周堅倒是愣住了,趙武更是疑惑不解。
“你們說些什麼?又為何傷心?我都看糊塗了!其中有何曲直呢?爹!娘!”
“不!”程嬰忽說道:“她既不是你的娘,我也不是你的爹!”
“啊?爹!你說什麼?”趙武簡直懵了。“程嬰,你在要什麼花樣?”
“周堅啊!周堅,”程嬰傾訴說:“莫道咱們曾經相處,你頗知我的為人。就說現在吧!請你張開眼睛,看看程嬰這張苦澀的臉,便知我心中深藏著多少隱情;看看我妻子那副愁容,也不難知道這十多年來,她是忍受了多大的苦痛!再看看眼前這位少年,也許更教你一目了然。”
周堅的目光移向趙武。
“仔細地看吧!”翟氏把趙武推到他麵前,哭著說:“看他像誰?哪一點像是程家血脈?”
“周堅,你辨認出來了麼?”程嬰又問:“你看他像誰?像不像咱們的恩主,像不像昔日的趙朔將軍?”這一點撥,使周堅怔住了。他目不轉睛地審視著趙武,看著看著,突然撲地一聲下跪在地:
“小恩主,周堅多有得罪了!”
“你……胡說些什麼?”趙武反倒驚退數步。“認出來了,總算認出來了!”翟氏哭得更厲害。“這一天終於盼到了!”程嬰似哭也似笑。
“爹娘!你們在擺什麼迷魂陣,孩兒越來越糊塗了。”趙武一顆心懸在半空中,不懂為什麼程嬰說他不是程家血脈。
“怪不得你糊塗,今日該向你揭開真相了。”
程嬰邊說邊從懷中掏出一物,眾人一看,竟是一卷圖畫。
原來,韓厥向新君陳言後,晉悼公當場答應,立即揭開孤兒的身世。因此,今天一早,韓厥就秘密差人將程嬰喚去,如此這般交待一番之後,又親手把此圖授予程嬰。
“這便是韓厥苦心繪成的(趙氏孤兒圖)。”
程嬰說畢,即把畫卷展開。但見上麵繪有一幅幅圖畫——忠良蒙冤,奸佞殺戮;三百餘口血流成河,一脈香火險遭殺害;為成全孤兒,有人自刎,有人赴難;有人苦苦用計,有人獻出親生骨肉……。
麵對這個畫卷,趙武似知曉又像不知,周堅似明又不明;程嬰忍住悲痛,指指點點;翟氏含著淚水,如泣如訴……。
霹靂一聲,石破天驚!趙武完全呆住了。
他不再懷疑,確信自家就是那一個“趙氏孤兒”。但無法理解,既然屠氏與趙氏不共戴天,為什麼瞞了十多年?又為什麼偏偏讓他認仇人作義父?是誰出此主意?是誰撒下這一張謎一般的大網?
“你別為此哀怨!”程嬰看出趙武的心思,開導地說:“應知你所以能存活,多虧韓厥韓將軍,是他設下‘李代桃僵\\u0027之計,也是他同意讓屠岸賈認你為義子,既讓其還債,又保你萬無一失。”
“好個‘萬無一失’,可是我……天哪!”趙武哀號著。
“你要討還血債?”“更要為趙氏報仇雪恨!”
程嬰夫妻及周堅,反複不斷地提醒。“對!我要報仇,我要報仇雪恨!”趙武極力喚起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