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轉眼又是孟春,其時天氣下降,地氣上升,天地和同,草木萌動。天地既解凍,冰雪也化解,它融入澮水,匯向汾河,東流一去不複返。
甚至再一個嚴冬過去,又一次冰融雪解,但凝固在屠岸賈心頭的癥結,還是解不開。他至今還不願相信,晉景公乃死於疾病,隻是始終弄不清,哪個節骨眼上被人作了手腳?
屠岸賈憶起,那天在宮中把靈輒當場摔死後,他發覺晉景公不悅,便說了一番氣話,徑自出宮去了。第二天又被傳喚入宮。想不到,晉景公不僅沒有計較,反而露出歉意,爾後還屏退左右,竟與他說起悄悄話來。至此才明白,往日的晉景公對他不曾真正寵愛,反而心存芥蒂之心,頓時恍悟,怪不得晉景公總以種種借口,不讓他操持國柄大權。
此番則不同了,經過推心置腹,晉景公親口答應,隻待病情好轉之日,便立即委屠岸賈以重任。那何曾是戲言,分明是從心底裏掏出來的真話。感激涕零的屠岸賈,於是當場發誓:“誓死效忠國君”。為表達誠意,他親自守護在國君身邊,甚至夜晚也守在左右。
也正是那段日子,晉景公的病情大有好轉的趨勢,怎料一夕之間,突然暴亡?
晉景公之死,屠岸賈確實非常傷心,他大哭一場後,懷疑之心頓生。先是懷疑名醫秦某,也如靈輒之流以假冒真,但經過查詢,此人並無差錯;後又懷疑那個老宮監被人收買,偷偷在麥粥中下毒。可是才想追究,不知哪個大臣主張,居然迫老宮監為死去的晉景公殉葬。說是在晉景公暴亡之前,老宮監曾夢見自己背負國君飛騰於天上,其後果然是他背負晉景公登廁,分明應驗了他的夢境雲雲。唉!簡直是一派胡言!因為那幾天,屠岸賈始終與老宮監在一起,並沒有聽到說夢的事,又是誰編造出這個謠言?
線索既斷,屠岸賈自歎無迴天乏術,也懶得再追究下去。誰知道,此刻又出現另一個謠傳,說什麼晉景公是死在他屠岸賈的手裏,而新君厲公分明有相信謠言之意。屠岸賈氣急敗壞!是誰敢造此彌天大謊?他把朝中重臣一個個地過濾:欒書、卻錡、卻至、魏相、韓厥——啊!與我作對的,難道是他?
屠岸賈暗自思量:隨著趙氏被滅族,趙氏門下的舊黨,大多被放逐在外,就剩下姓韓的還執掌軍權,除了他,還有誰敢放出這種傷天害理的謠言?好呀!我不犯人,算是老天造化,如今反而讓別人犯到我的頭上,那定然不容!
但屠岸賈又轉念一想,未獲得可靠證據,怎麼能輕起戰端?還是先忍著再說。
“爹爹,爹爹!”一個女孩子的聲音。
如編鍾低鳴,似琴聲悅耳,這美妙的聲音,能令老虎息怒、狂獅停嗔,何況人乎?屠岸賈立即綻開笑容。
“啊!我的寶貝,我的乖女兒!”
她正是垣蘭的親生女兒,取名倩女,是名副其貌。但見她十歲上下年紀,白嫩嫩的皮膚,襯出美俏俏的臉蛋,惹人愛憐。怪不得屠岸賈一聽到唿喚,便出現平時很少出現的笑容。他對倩女的疼愛,簡直難以言喻。一句話,哪怕倩女說一聲要天上的月亮,他都會不惜一切,為心愛的女兒架起長梯。
“寶貝,過來啊!”屠岸賈把她拉到身邊。“爹爹……”倩女天真地笑著,並用手梳弄屠岸賈的胡須。
小手輕輕地捋著,屠岸賈全身的筋骨都舒暢起來,他閉著雙眼盡情地享受,把所有煩惱拋向九霄雲外。
“爹呀!今天都這個時候了,勃哥怎麼還不來呢?”“快要來了,倩兒勿急。”
“女兒才急哩!”倩女撒嬌著說:“爹爹不是答應,今日要傳給程勃武藝?太陽掛得老高了,再不來要誤事啦,快點差人把勃哥喚來呀!”
屠岸賈果真喚來家人,命他去程家一行。“爹真好!”
“是麼?哈哈!”屠岸賈笑得很開心,又輕聲問道:“告訴爹爹,喜歡程勃嗎?”
“喜歡,好喜歡呢!”“程勃對你好麼?”
“他待女兒挺好挺好的。”倩女嫣然一笑,忽問:“爹呀!為什麼程勃不是女兒的親哥哥?”“是親哥哥又怎樣?”
“那可不一樣!”倩女眨著圓亮的眼睛,說道:“要是親哥哥,就能整天陪伴著女兒,一起學文,一同習武,更能一同用飯,又一起睡覺。”
天真的少女純潔無邪,把屠岸賈給逗樂了!“好呀,有朝一日,為父一定讓你跟程勃……”“倩女,”垣蘭突然出現,並白了倩女一眼,微怒道:“又纏著爹爹不放,快過來!”
“娘,女兒正在跟爹爹說話呢!”
“娘和爹有要事相議,你迴房去吧!”垣蘭板著臉說。
倩女不敢違拗,嘟噥著退下去了。
“美人,”屠岸賈還是這麼唿喚她,見她走近,才問道:“有何要事?”
“勿怪妾身多言,女兒畢竟不小了,該說的話當說,不該說的話少說為好。”
“你說,究竟什麼話是不該說的?”
我總覺得,女兒與程勃之間,從現在起該守男女之防了。”
“何謂男女之防?將他二人截然分開?”屠岸賈問。“是該知道男女有別,免得招來非議。”
“唉!你難道看不出來,倩兒若沒有程勃相伴,連寢食都不安;我們身為倩兒的父母,豈能讓她傷心?”
“我的意思是……”
“夠了,夠了!”屠岸賈臉上露出不悅,說道:“我早說過,你隻管享福,別的事不必管得太多。你疼女兒,我更愛女兒,既然她是我的親骨肉,我會忍心坑害她麼?放心好了,我對她自有安排。”垣蘭還想說話,家丁上來稟道:“程家兒子喚到。”“美人,迴房去吧!”“聽我把話說完。”
“我要教孩子習武去。”屠岸賈轉身就走。垣蘭恨不得把他拖住……
多年來,因為倩女的緣故,垣蘭既有所慰藉,更得到屠岸賈的厚待。可是,隨著女兒一天天長大,她的心事也一天比一天沉重。且莫問自身的生死榮辱,她想的,多半是女兒將來的歸宿。不知為什麼,一看到女兒與程勃玩在一起,她就感到惡心。她何曾不知,一切都是屠岸賈有意安排的,其中用意不說也知道。正因為這樣,她心頭更不是滋味。
垣蘭後來才知道,出賣趙氏孤兒者正是那個程嬰,從此便將他當作卑鄙之徒。盡管屠府上上下下,都誇小程勃聰明伶俐,也盡管每次程家兒子過來,既拜見義父也向義母請安,但垣蘭看都不看他一眼。在她看來,有其父必有其子,做父親的既卑鄙,當兒子的能清高到哪兒去?
“賤婦!你有何麵目取笑別人?”好似有人當麵一喝,垣蘭覺得無地自容。她無法為自己辯解,但仍鄙視程嬰父子。不管如何,要讓女兒嫁給程勃,她是一千個、一萬個不願意!
2
後花園裏,有一處寬闊的草坪地,是專門供作練武用的。不管在舊時絳城,或在新絳,對屠岸賈來說,每天習武是必不可少的。劍、戟、殳(音舒,一作,竹木製成的兵器)、戈、矛,雖談不上件件精通,但不乏有擅長之處。而近年來,他不但自己練,還帶起徒弟來。這個徒弟並非別人,偏是趙氏孤兒趙武,而且屠岸賈對他的疼愛,幾乎不亞於親生骨肉。
被稱作“程勃”的趙氏孤兒趙武,轉眼間又長高了好多。少年程勃,不!應該改稱趙武才對。趙武雖然才十歲出頭,但比同齡孩子起碼要高出半個頭,雙目炯炯有神,體健身壯,五官清秀端正。怪不得凡見過他的人,都讚不絕口。又偏偏此兒在兵器功夫上甚有悟性,舉一反十,有極高的天賦,因而深得屠岸賈的寵愛。於是,一個像對待親生兒子似的,毫無保留地傳教;一個如麵對親生爹爹般的,不遺餘力地苦練。誰能覺察出來,這一老一少之間,有著不共戴天的大仇?
“爹呀,你看!勃哥滿頭大汗,該讓他歇一會兒了。”
在旁邊觀看練武的倩女,又再一次請求。屠岸賈沒理會倩女,隻管向幹兒子下令:
“勃兒,從頭再演練一遍!”“謹遵義父嚴命!”
趙武手操兵器,一絲不茍地演練著。
“勃哥,累了麼?”倩女上前為趙武拭去汗水,又嘟噥著說:“都怪我爹!”
“錯了,倩妹!”趙武小聲地說:“義父從嚴要求,全是為了我好,不可怨他!”
盡管兩個孩子在說悄悄話,但相距不遠,屠岸賈自然聽得分明,暗自讚賞地笑一笑,又裝作一無所聞,漸漸向他們靠近。
“勃兒,累了麼?”屠岸賈問道。“不累,不累!”
“嘻!頭上還在冒汗,口裏正在喘氣,敢說不累?倩女在一旁打趣說。
“勃兒,老夫對你太苛求了。”屠岸賈以言語試探。
“不,孩兒心裏明白,義父這是為了勃兒好,要不是這樣,勃兒不會有什麼長進。”
“聽到了麼?”屠岸賈轉向倩女說:“人家畢竟是男子漢,比你小女子見識高呢!”
“哼!我早就知道,爹總對他偏心。”
“就算是,對你又有何損?哈哈哈!”屠岸賈意味深長地笑著,又向趙武說:“勃兒,說句實話,老夫待你如何?”
“義父待勃兒重如山,勃兒銘刻心中。”
“既稱老夫對你有大恩,將來打算如何報答?”“願奉如生父,養老孝敬終生。”
“就算如此,”屠岸賈進而試探說:“萬一老夫未享天年,偏偏有人尋上門來,借口昔日有仇,欲置老夫於死地,你將如何對待?”
“義父請聽我講!”少年趙武昂起頭來,活似七尺男兒,他英姿勃發地說:“隻要孩兒在,休說您老人家的性命,如有人敢動義父一根汗毛,勃兒就要他的命!”
如美酒入口,屠岸賈直覺甜蜜蜜的,但他還嫌未過癮,極想再喝上一大口。
“敢不敢對天發誓?”“有何不敢?”
小“程勃”一陣衝動,雙腳才想跪地,卻發現什麼?
原來對麵不遠之處,出現程嬰的身影。
“呀,爹來了!”他忘了發誓,上前深深地一拜。程嬰同屠岸賈敷衍一陣,便尋個借口把趙武帶走。
迴家的路上,程嬰口裏不說,心中卻湧起極大的不安。剛才觸目所見,正是小趙武跟屠岸賈交心的情景。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認仇為親將仇作恩,長此下去,怎麼得了?
“啊!爹,孩兒忘了一事。”迴到家裏的趙武忽然記起。
“忘了什麼?”程嬰沉著臉。
“剛才孩兒答應義父,要對天發誓——”
“啪”地一聲脆響,趙武的臉上挨了一巴掌。這一掌雖不重,但足使趙武吃驚。又見程嬰滿臉暴怒,趙武驚恐得哭了出來。
翟氏才從內屋出來,見狀大驚。
“啊!你瘋啦?”她心疼地抱住趙武,責備道:“看你,從沒有對孩子這麼兇過,今天居然動手……唔,我兒勿驚……”
“爹,孩兒做錯了什麼?”趙武邊哭邊問。“你不該錯認恩仇,你不該認仇作親,你……你著實可惡!”程嬰餘怒未消。
“孩兒幾時錯認?”趙武要強地說:“我們一家吃的、穿的,不就是靠義父施舍?難道他不是大恩人?”“那是他欠你的。”“誰欠我的?”
翟氏發現丈夫昏了,暗地裏捏了他一把,又悄悄地說了些話。
程嬰本待說:“還用問,他殺你一家三百餘口,世世代代也還不清,眼下供你吃穿,隻不過還債之始,算得了什麼?”但一經妻子暗示,他突然噤口不再說下去了。
“孩兒求親爹把話說明白。”
“兒啊!”翟氏說:“你爹指的是前世之債。”“前世?又是誰欠誰的?”小趙武猶不解。“既然不知,就不必多問,也不許說了出去,否則,鬼神不依,懂麼?”
翟氏胡亂地說,小趙武似懂非懂地點頭。看到妻子的冷靜,程嬰自歎不如,更為方才舉手打了趙武一巴掌而負疚不已。心想,他乃恩主之子,又是忠良的遺孤,哪怕是打他,連罵也不容許啊!“勃兒,痛麼?”他負疚地把小趙武拉了過來。小趙武更糊塗了,怎麼今天的爹爹,風一陣又雨
一陣的?
程嬰則更苦惱,眼下的他,沒有充分的理由能說服幼兒,而屠岸賈卻能用身教去打動孩子,長此下去,要如何收拾殘局?
3
韓厥自個兒關起門來,半跪於矮幾之前,悄悄在布帛上作起畫來。他一筆一筆地描,一圖一圖地畫,又打算把圖畫串成故事,好讓人一目了然。他本來不是描畫的能手,隻因這個故事,涉及到一樁大秘密,所以非親自握筆不可。他耐心地畫,細心地描,顯得極專注也極為艱難。幸好要呈現在圖畫上的人和事,都是他所熟悉、甚至親身經曆過的。按他的想法,這
一卷連環圖,說不準什麼時候會使用,也許要過幾年,或許很快就要用上。為防範措手不及,寧可準備在前,何況要把圖畫串成故事,遠非一朝一夕的工夫。
他又描成了一圖,該歇息歇息了,韓厥給自己下了命令。然而,手中的工作雖停了下來,思緒卻還在轉動。他由畫圖引起了聯想:世間的人和事,真正能畫得出來的,畢竟很少。遠的不說,就以先君晉景公之死,究竟死於何因?有人說死於疾病,韓厥頭一個就不相信。因為按名醫診斷,景公的癥狀是病入膏肓,分明屬心病,怎麼卻死於腹瀉?顯然,他是被人害死的。可是,誰是兇手?誰是主謀?畫得出來麼?
再如新君晉厲公,自從繼位以來,看似胸懷大誌,有心於重圖霸業,可是,忽而想與曾是對頭的楚國修盟,忽而又把矛頭對準曾是盟友的秦國;在用人方麵,時而傾向他韓厥,時而傾向屠岸賈;時而重用欒書、卻、卻楓(音抽)、卻至等舊臣;時而寵用胥童、夷羊五、長魚矯、匠麗氏等一班少年。這是個什麼樣的國君啊?恐怕天下高手,也很難如實地將他描繪出來。
當然,容易描繪的人也有,比如靈輒。
提起此人,韓厥想起那天在官內的情景。當時,他比屠岸賈更早認出此人,但卻不敢張揚,隻暗中替他捏一把冷汗,因為這個靈輒,不過是一個莽漢,勇猛有餘,智慮不足,怎曉得用計?果然馬上被人識破身分,也喪了命。不過話又說迴來,這種人的可敬之處就在一旦鐵了心,至死也不更改。這種誌士的人生準則很簡單,要麼愛,要麼恨;要麼生,要麼死;沒有左右搖擺。所以,當他認定要為恩家報仇後,便勇往直前,毫無半點畏懼。這種人豪邁、率直,因而也比較容易描繪出來。
與靈輒相比,我又如何?韓厥聯想到自己,又看
一眼幾案上的自畫像,不知不覺地與靈輒比較起來。他從中發現到,靈輒固然可敬,但並不完全可取。這種人有勇無謀的人,到頭來隻是白白地賠上性命,於大局又有何補?與其取靈輒之流,不如取韓厥之輩。好比三軍出征,沒有了韓厥之輩的智謀,根本談不上取勝。同樣的,在這場救孤大計中,若非他韓厥運籌帷幄,孤兒既無命,趙氏也早就滅宗了。隻可是,這樁秘密除了程嬰外,有誰賞識他韓某?又有誰知道,這麼多年來,因為趙氏孤兒的緣故,迫使他裝聾作啞,既不敢替趙家翻案,又不願奉承屠岸賈。結果,世人皆怨他有負趙氏,國君忌他為趙氏舊人,害得他上下難做人,兩頭不討好。將軍雖然還是將軍,而那僅僅是下軍元帥,還有什麼更大的權力?他又瞟了一眼圖畫,總嫌畫中的韓厥太委屈了。他相信有朝一日,必定讓世人看到真正的韓厥。到那個時候,他必可脫穎而出,讓世人刮目相看。而若要達到目的,這幅畫卷是必不可少的,因此要及早把它繪成。
韓厥迴到幾案之前,拿起畫筆,才要重新作畫,卻傳來輕輕的叩門聲。他聽出來叩門者乃是且居,估計有事稟報,於是趨身到門口。“啟稟主人,”果然是且居的聲音:“有客人登門拜會。”
“是誰?”韓厥沒有開門。“屠岸賈。”
“怎麼是他?”韓厥很感意外,問道:“能知道他的來意麼?”
“他未曾言明,故也不便詢問。主人見或不見呢?”
“他怎麼突然登門?”韓厥苦於心中無數,又不便將他拒之門外,隻好把圖畫收起來藏好,下令接客。
4
說來也好笑,韓厥與屠岸賈二人,應該是一對冤家對頭,但卻從不曾當麵翻臉過;說是同朝為官,彼此卻又不相往來。今天分賓客盤腿而坐,中間隻隔一張矮幾,不免四目相對,兩人好不尷尬!
二人默默相對,忽於尷尬之中,各自都從對方的身上發現到什麼?
“啊!你看他的臉上,居然也爬滿了皺紋,那對炯炯發亮的蜂目再也睜不大來,明顯蒼老了!看來,也活不了多久啦!”
“啊!他再也沒有當年的勇氣,枉道是什麼將軍,恐怕將不久於人世了!”
兩人各自心語的同時,也幸災樂禍地高興著,臉上卻都露出充滿善意的笑容。
“韓將軍,”屠岸賈忽而問道:“我要是沒有記錯的話,將軍大概五十好幾了吧!”
“屠大夫,”韓厥一笑說:“今日登門,難道就為了問清韓某的年歲?”
“當然不是。”屠岸賈坦言道。“那……此次前來不知有何指教?”“卻有一事請教。”
“請教?”韓厥覺得似乎話中有刺。“敢問將軍,屠某一向待你如何?”“這個……為何有此一問?”
“當然有原因。”屠岸賈語帶挑釁道:“將軍記得否?當初趙家被君上問罪,將軍一直告病在家,所有的趙氏舊黨皆得不到重用,唯獨將軍未受牽累,將軍可知是誰的功勞?將軍可知,處在當時的情況,倘若屠某真與你過意不去,你會這般安寧麼?”
韓厥從對方的神色判斷出,此人來意不善,但仍然弄不清糾葛在哪裏?韓厥雖不想惹惱屠岸賈,但也受不了那種審問的語氣,於是反唇相譏道:
“韓某不明白屠大夫話裏的含意?就算那是事實,但我不禁要問:你既然未曾與我過意不去,我又幾時得罪你了?”
“你自己心裏清楚。”“清楚什麼?”
“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為!”屠岸賈的臉色愈來愈難看。
韓厥正想發作,忽然想起那秘密的圖畫,突覺心虛,難道圖畫泄漏了出去?
“韓將軍為何不說話?莫非是心虛了。”屠岸賈冷笑道。
“不曾做過虧心之事,哪來心虛?”韓厥故作鎮定說:“怕的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屠某不想與將軍磨嘴皮子了。隻想問將軍,將軍平日鬼鬼祟祟的,是不是在暗中進行什麼計劃?”
韓厥更覺心虛了,天天擔心的秘密,果然暴露了。
“可見將軍早已心虛!”
韓厥惱了!心想與其如此,不如來個明鬥!他搬出將軍的威風,突然拍案而起:
“屠岸賈!你今日無端鬧上門來,究竟想做什麼?須知這裏是我韓府,你別認錯了地方。今日不說個明白,我讓你來得去不得!”
“哈!想仗勢迫我屈服?休想!”屠岸賈的聲音愈加響亮:“韓厥,我也要你明白,來者不怕,怕者不來,我屠某既敢上門,今日不討個公道,也不出這個門!”“你想討公道?卻有誰對你不公道?”“便是你。”
“我怎麼啦?有話明說吧?”
“好,管你承不承認,我點明了!”屠岸賈怒氣衝衝地說:“試問,先君景公之死,固然存有疑問,可是你憑什麼在背後放出謠言,說是我屠岸賈下的毒手?”
韓厥終於明白了過來,他感到釋然的同時,也覺得好笑……。
平心而論,盡管韓厥斷言晉景公乃死於被害,但從來不曾懷疑到屠岸賈頭上。怎料到這個蠢夫,不知聽誰挑唆,竟然鬧上門來。早知如此,何必與他多費口舌,迴想剛才與他僵持許久,簡直是對牛彈琴。“可笑啊,哈哈哈!”鬆了一口氣的韓厥,忍不住放聲大笑。
“你說誰可笑?”屠岸賈怒目問道。
“你還不明白?你不想想看,如今是晉厲公的年代,偏要庸人自擾,翻起陳年舊帳,而且無端指責到我頭上,你不覺得可笑麼?”
“呸!翻起陳年舊帳的是你,真正可笑的也是你。是你混淆視聽,也是你糾纏陳年往事,更是你放出謠言將我中傷!你以為神不知鬼不覺,怎會知道有人親口向我告密。”
“是誰向你告密?”
“不必細問,我要你明白:不管你做人守什麼準則,但須知我的為人,我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有恩於我,我必迴報;誰要是無端端地坑我,我保管教他全家受禍,滿門滅族!”
兇相畢露的屠岸賈,又吼又叫,那惡形惡狀,著實可怖。韓厥至今才相信,將他比作一條惡狼,再恰切不過了。想當初,是這條惡狼咬死了趙家滿門,看如今,這條惡狼又發出了嗥叫。饒是韓厥曆戰沙場,麵對這類“人中之獸”,也有點膽怯,暗想:這條惡狼不除,異日必成他口中之食。
但眼下該怎麼辦?韓厥正待思量,卻有個小官僚撞上門來。
“啊!原來屠大夫也在這裏,太湊巧了!”嫌棄他,又想利用於他,如此一來,這隻“百靈鳥”在官場中倒是吃得開了。
“二位大人知道麼?官中出事啦!”百靈鳥果然帶來消息:“唉,可怕極了!三位大臣,三顆頭顱,三具屍首,分得開開的……你們還弄不清哪三個人?不就是合稱‘三卻’的卻銪、卻楓、卻至麼……是呀,都被砍頭了,慘哪!”
“幾時被殺的?”韓厥、屠岸賈同時問道。
就在今早。至於怎樣被殺?用什麼計嘛?說來也好笑,今天一早,‘三卻’在講武堂議事,長魚矯找來個名叫‘清沸鬼的大力士,二人裝作扭打,直打至講武堂,‘三卻’不知是計,上前欲代為判個是非,長魚矯及清沸鬼,突然反戈把卻銪、卻楓殺死。卻至見情勢不妙,拔腿便跑,可惜還沒有跑出大門,也被伏兵截住殺了!”
“誰主張計除“三卻’?”屠岸賈尤為吃驚。“嘻!問得好怪,沒有晉厲公下令,誰還敢擅殺?”“那‘三卻’身犯何罪,受此誅戮?”韓厥較為沉著。
“說來話長了!原來當年的景公,就是死於‘三卻’之手……”百靈鳥看到二人驚詫的樣子,問道:“怎麼!不相信?這可是千真萬確的事,不過,究竟在哪個環節被作了手腳?誰也猜不出來,其實很簡單,就因為名醫秦某以及那個老官監,都被‘三卻\\u0027收買,所以一唿、二應、三下毒,景公君就沒救了——狠毒啊!”
“又是誰揭開疑案的?”韓厥問。“聽說是胥童、夷羊五等大臣。”“胥童、夷羊五……”韓厥若有所思。“難道是真的?”屠岸賈半信半疑。
“嘻嘻!”百靈鳥笑著對屠岸賈說:“我料到你第
一個不肯相信,事實上,‘三卻’不但把景公害死,還做賊的喊捉賊,將行兇的罪名栽到你屠大夫身上;進而混淆視聽,再把造謠的罪名移給他韓將軍——缺德啊!”
韓厥恍然大悟,瞪了屠岸賈一眼,屠岸賈這才如夢初醒。因為隻有他自己清楚,就在前兩天,三卻還差人登門,再次說韓厥的壞話,所以才有他今日前來興師問罪的風波。如今真相大白,屠岸賈能不顯得尷尬?
“好陰險的‘三卻’,死得活該!”屠岸賈破口大罵後,又不得不向韓厥陪笑道:“誤會,真乃一場大誤會,容屠某向將軍——”
“送客!”韓厥一個拂袖,轉身進內屋去了。屠岸賈更加尷尬,“百靈鳥”也叫不出口了。
5
“百靈鳥”所報的消息不差,滅“三卻”確實是晉厲公下的密旨。事後,晉厲公重賞有功之人,又把“三卻”的屍首號令於朝門。並以胥童為上軍元帥,代卻之位;以夷羊五為新軍元帥,代卻?之位;以清沸鬼為新軍副將,代卻至之位。至於欒書、中行偃不知為什麼,反而裝病不出。這時又有消息說,屠岸賈因忠於先君景公,將予以升官雲雲。
自“三卻”被除,直至眼前的官員變動,韓厥密切注意的同時也心懷不安。他懷疑晉厲公的心目中,幾乎不曉得有個曆戰沙場、為晉國立下汗馬功勞的韓厥;也懷疑有奸邪小人,正在國君麵前進讒言,說不定什麼時候,他連個“下軍元帥”也保不住了!偏偏在此時刻,程嬰不合時宜地撞上門來。“你怎麼擅自進府?”
程嬰正要說明來意,韓厥卻接二連三地責備起來:
“我早就有言在先,你我輕易不能見麵,即使是萬不得已,也得提前告知,怎麼全忘了?你不思眼下處於非常時期,也不聞屠岸賈已受新寵,弄不好,咱們的性命都會賠了上去啊!”
“將軍有所不知,我正是奉命前來的。”程嬰委屈地說。
“奉誰之命?”“屠岸賈。”
“怎麼又是他?”韓厥又感意外。
“是啊!”程嬰說:“據他說,前天同將軍產生了一場誤會,曾思當麵請罪,偏是將軍不領情,所以硬逼我代他一行。”
“他待怎說?”
“他要我轉告將軍:“人既不害我,我何怨於他?’誤會之處,還求將軍諒察。”
韓厥沉吟不語。
“我該如何向他迴話?”程嬰問。
“這個……”韓厥緩了一下,說:“你就用他的話轉告他,人既不害我,我何怨於他?’已經過去的事,不提也罷。”
“這話倒也得體。”
“你可以走了!”韓厥實在不願他待得太久。“將軍,程嬰還有話說。”“還想說什麼?”
“便是趙氏孤兒之事。”程嬰悄聲地說。
“是指趙武,他怎麼啦?”
“他不明自家身世,正在認仇作親,不但義父叫得極順口,而且把屠岸賈奉為天字第一號的大恩人。”
韓厥內心暗暗一震。
“更有甚者,”程嬰又說:“趙武已與屠岸賈的女兒形影不離,再不設法分開二人,隻怕要弄假成真啦!”
“哎呀!你這個撫孤者,不可掉以輕心啊!”“可是我……”程嬰苦笑一聲,說道:“當初,是將軍要我將計就計,如今沒有將軍指點,我卻不知如何是好?”
韓厥一時也不知所答。
焦急的程嬰,硬纏著韓厥指示一二,韓厥無奈地說:
“我說程嬰哪!我凡事隻能從大處著眼,你怎麼事無巨細都要我授計。應該明白,目前還處在將計就計之中,至於怎樣防止弄假成真,必須由你擔待,因為你畢竟是撫孤之人。”
程嬰還想說什麼,韓厥揮手阻止,徑自往下說道:
“我所能說的就是這些,以後的事,有待從長計議,不過,我仍然要提醒,今後未經相約,切勿擅自前來我府!”
遣走了程嬰,韓厥的心更亂了。他承認在目前的局勢下,泥菩薩過江,自身尚且不保,何能顧及他人?他強迫自已冷靜下來,把最近以來發生的種種,仔細地過濾一遍。
他始終抱持著疑問:以前傳說屠岸賈害死國君是胡說的話,如今指罪“三卻”更是妄言。同屠氏一樣,“三卻”何苦邁出這一步?他們將景公害死,繼位卻仍是景公的兒子,即不是為了奪位,又何必多此一舉?顯而易見的,這一切純屬不實之詞。
——那麼,真正的癥結在哪裏呢?
韓厥暗中分析:自厲公嗣位以來,因為政出多門,導致同僚們貌合神離,眾多的大臣各立門戶,明爭暗鬥,日甚一日。在這場政權傾軋中,“三卻”倒是占了上風,於是“晉國之政,半在卻氏”,漸漸成為事實。那麼,真正的癥結是否是:與卻氏對立的胥童等大臣,因為明爭不過,故在暗中以誣陷之詞,坑害“三卻”,而糊塗的厲公卻信以為真,於是,清除“三卻”便言之成理、順理成章了?
韓厥自認判斷無差,但接下去的局勢,又將會怎樣變化,他並沒有把握……
話說這一天,那隻“百靈鳥”又飛來了。
“怪啦,怪啦!世事真是無奇不有!宮中又放出傳言,說晉景公之死,與‘三卻’壓根兒不相幹。”
“又與誰最是相幹?”
“據說,真正置景公於死地的,倒是欒書和中行偃。”
“這種說法的依據是什麼?”
“最大的依據是,當時主張敦請秦國名醫的,正是出於這二人之口。”
“欒書、中行偃何苦要對景公下此毒手?”韓厥仍然質疑地問。
“聽說他們二人,本欲立周子為君。”
關於周子,有一段來曆。當時的晉襄公有位庶長子叫作“談”,自晉靈公夷皋被立之後,他就避居於周王朝,後生下一子,因在周朝所生,故取名“周子”。此事朝中無人不曉,韓厥也自然清楚。但說是欒書等人,因欲立周子而害死晉景公,韓厥卻也不敢茍同。
“又是誰揭開這個秘密的?”他又問道。“聽說是胥童等大臣。”“又是他們?”
“胥童等人正在奏明厲公,要求嚴懲弒君的兇手。”
“這般說來,欒書、中行偃兩人的性命,又危在旦夕?”
送走了“百靈鳥”,韓厥又陷入沉思:胥童等人本與欒書、中行偃一起扳倒“三卻”,怎麼又分裂成新的兩派?思忖片刻,韓厥由此斷言,新的指罪,又是胡說
八道,真正的癥結仍然是權力的傾軋。
韓厥吃驚地發現,為了權力的需要,有人正利用晉景公之死,相繼大作文章。說不定接下去,還會出現新的兇手,也將不斷有人充當替死鬼……
他竟是笑了:這算什麼計謀?不過是拾人牙慧,蹈襲我的“李代桃僵”之計而已,瞞得過別人,誆騙不了我韓厥也!
他真正有所領悟了,而且非常清醒地認識到:處於這種混亂的局麵,都不宜加入任何人的門下,管他誰是新寵,自家隻管獨立門戶,這叫作“以不變應萬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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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紛紛揚揚地落著,凍僵的手指,伸都伸不開,這種惡劣的天氣,連狗兒也懶著出門,人就更不用說了。
這一天,正是閏十二月乙卯日。
“今天不會有什麼消息了。”韓厥自言自語著,他自己也不大清楚,要期待哪方麵的消息?卻擔心因為天氣的緣故,會影響消息的傳遞。
忽有門人通報:有位宮中使者,急急驅車而來。韓厥預感到什麼,迫不及待地接見使者,使者一進門,就捎來消息:
“晉君被人捉住了!”韓厥以為聽錯了,急問道:“你說什麼來著?再說一遍!”
“國君厲公被欒書、中行偃捉了起來!”
“好啊!”韓厥差點喊出來,他到此刻才清楚,原來自己所期待的就是這個消息。“快告訴我,如何發生此一巨變?”
“前天,厲公同胥童去太陰山匠麗氏家遊玩,三日未歸,欒書和中行偃先命程滑,暗中率領甲士三百人埋伏於路旁,之後,二人裝作謁見厲公,催其迴朝省事,厲公被強不過,隻得令胥童護駕迴宮。行至太陰山,一聲炮響,伏兵齊起,程滑一斧砍上去,胥童立即喪命。”
“什麼,胥童已死?”“是呀!他的罪名是害死先君景公。”
“啊!害死景公的兇手什麼時候變成他了?”韓厥
想笑又不敢笑。
“據說,他才是真正的兇手。”“後來呢?”
“後來,”使者接著說:“看見胥童被殺,嚇壞的厲公從車上跌了下來,就被伏兵擒住,馬上囚禁起來。”
“那你……”韓厥忽然生疑,問道:“為什麼來到這兒?難道僅僅是為了報告消息?”
“小官乃受欒書、中行偃二位大人差遣而來。”“他倆怎麼說?”
“請韓將軍去太陰山,共議廢立大計。”
韓厥不說話了,心想:看來厲公必死無疑,這是他欲求不可得的事。但處於這樣的局麵,卻不宜過早地暴露自己的想法和立場,否則,必被牽連進去,他日難逃“弒君”的罪名。所以目前,還是以不變應萬變,而最好的辦法是:隔山觀虎鬥。
“請將軍去太陰山一行。”使者催促著。
“恕我難以從命!”韓厥一口迴絕了,接著說:“我這個下軍元帥,雖然兵權在握,但曆來隻用於攘外。不然的話,當初趙氏一門蒙難,我若懷有異誌,豈肯視若無睹?古人有言,殺頭老牛卻無人作主,何況國君呢?各位不能奉事君王,又哪能用得上我韓厥呢?\\\"
奉命差遣的使者,不便再為難,隻好迴話去了。韓厥躲進了屋裏,掐指一算,料定不日之內,晉國將除舊迎新。
果然不出所料,周簡王十三年正月庚申,欒書、中行偃派程滑殺死晉厲公,又另差大臣去周王城迎接十四歲的周子迴國,立為新君,是為“晉悼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