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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爺,是貂蟬在此。”
原來貂蟬也睡不著。時已子夜,她悄悄出閣房,披著月色,來到後花園假山旁的一個觀音佛龕前燒香。她剛剛燒完三柱香,忽然聽到王允的喝斥聲,驚得如同一個做了錯事的孩子,趕忙奔到王允的麵前,襝衽下跪道:
“老爺,這麼晚了,您還沒有睡呀?”
“嘿,你倒問我!”王允見貂蟬一陣風似的在朦朧月影下飄到自已麵前,又慌張地下跪,不禁滿心狐疑,怒聲道:“你一個姑娘家,這深更半夜,孤身到此做什麼?莫非有人約你在這裏幽會?”
王允一邊說,一邊伸長脖子,踮起腳尖,用那雙鷹視般的眼睛朝假山後巡。貂蟬見他這個樣子,心裏委屈極了,委屈得眼淚如泉湧出。她正想啟口辯解,突然假山後“噗”一聲,很像有人走路跌倒的聲音,這使貂蟬和王允都大吃一驚。
“誰?”王允邊喊邊躡足潛蹤,向假山後麵尋去,把驚呆跪地的貂蟬扔在一旁。
貂蟬一躍而起,尾隨著王允向假山後走去。忽見一隻小白兔從王允腳邊跑過,把王允嚇得趔趄了一下,正欲倒地之際,貂蟬已伸手將他的單薄身軀扶住。
“老爺,你小心。”
王允一手壓在貂蟬的渾圓肩膀上,聞到她身上蘭麝般的陣陣體香,頓時意動神搖,心旌蕩漾,不能自已,竟忘神地將貂蟬的柔軟身軀順勢帶進自己的懷裏。他仰天垂淚,輕聲唿喚道:
“貂蟬,我的好貂蟬。”
貂蟬也聞到王允身上並不難聞的男人體味,看到了他那一雙火焰般的眼睛,似乎還聽到他的急促心跳,羞得低下了頭。但她很快驚覺起來,想從王允懷裏脫身。而王允那雙如同鷹爪般的手指,卻緊緊地將她鉗住,鉗得她動彈不得。她也不敢生氣,隻好悄聲提醒道:
“老爺,您把我的兩隻手臂抓疼了。”“是嗎?”
王允畢竟是一個意誌堅強的男子漢,倏地推開貂蟬,恢複了老爺的威嚴,接著剛才的話題,高聲道:
“貂蟬,你一個人夜半在此,長籲短歎,必有隱情相瞞,快快向我道來!”
貂蟬見王允換了一副麵孔,心中頗為緊張,但心智依然十分清醒,不慌不忙地辯解道:
“老爺,貂蟬深蒙老爺救命之大恩,倍受老爺憐惜之大德,雖十死不足以報答老爺之恩德於萬一,怎敢有隱私之情?”
王允見貂蟬一雙美麗的眼睛旁有兩粒淚珠,在月影下閃閃發亮;一尊嬌秀的體態如臨風柳枝,飄飄忽忽,霎時間又多了一份對她的愛憐,含淚道:
“我知道了,一定是府上有人欺侮你了。這都怪我忙,對你關心不周。”
貂蟬聽了,似有一道和暖的春風在心頭湧動,頓時感動莫名,不禁淚水清潸,道:
“老爺,你誤會了。有老爺做主,府上哪個敢輕慢貂蟬?隻是近來見老爺整日愁眉苦臉,唉聲歎氣,似有重重心結難解,貂蟬並非草木,也不癡呆,豈不知老爺憂國憂民,而又束手無策?所以你吃不甘味,夜不安眠,人也比往日瘦了許多。貂蟬思念老爺恩德,陰圖報答。可惜自己隻是一個弱女子,雖有舍生取義之誌,卻無揮戟舞刀之力,不能為老爺分憂解愁,難報老爺大恩大德,深感有愧。今夜中秋佳節,又是貂蟬二十二歲生日,看到老爺臉上全無喜色,心中十分難受。貂蟬思前想後無法入眠,因此悄悄起來燒香拜佛,祈求神祗助老爺一臂之力,為國除暴安良。不料被老爺碰上,誤以為有兒女私情,或有家人欺淩。其實,貂蟬雖為女子,卻頗知禮義,隻要老爺吩咐,即使赴湯蹈火,粉身碎骨,也萬不推辭。”
貂蟬出自肺腑的一番話,像一大把珍珠擲落銀盤,錚錚作響,把王允那顆懸在半空的憂心,震得又驚又喜,終於落到了實處。他飽含熱淚,激動地趨前拉住貂蟬那一雙小巧白晰而又柔軟的玉手,顫聲道
“貂蟬,我沒有看錯人,難得你有這一片忠心。隻是我王允太愛你了,愛得我舍不得失去你…”
王允說到這裏覺得貂蟬渾身一震,被他緊握的那雙小手,冷得像兩團冰塊。頓即放開她的手,道:
“啊,貂蟬,這裏夜深風大,不是講悄悄話的地方。來,隨我到錦雲堂去。”
貂蟬見夜已深,聽說要到王允獨住的錦雲堂去,心中不由得
一陣緊張。本想委婉推辭,不料她那右手已被王允緊緊地拉住,她懷著一顆忐忑的心,隨他穿過曲曲折折的後花園小徑,步進了錦雲堂。
錦雲堂是司徒府邸的主體建築。碧瓦飛簷,畫棟雕梁,彩色迴廊,頗為壯觀。屋內有三間寬敞的廳房。左邊一間是王允的兩位貼身侍從的住處,如今他們已進入夢鄉,悄無聲息。中間會客廳很大,是王允平時邀集心腹公卿議論大事的地方,此時隻擺著幾組紅木座椅和茶幾,在一盞明明滅滅的孤燈照射下,顯得空空曠曠。右邊一間才是王允工作兼睡覺的書畫閣。
書畫閣裏紅燭高燒,照得猩紅的地毯泛著紅彤彤的光焰。中間一壁鐵梨木雕花的屏風,把書畫閣隔成一前一後。前麵部分緊靠牆壁是滿櫃子的書,有一縲一縲的竹簡、木簡,也有一卷一卷由小蔡倫紙裝訂的書冊。牆壁上掛滿竹片、綢布、紙張的字畫,另外還有一張綢布繪畫的《易經師卦圖。一張臨窗的長方形大書桌擺著筆墨紙硯;一張八仙桌,展開著黑白二色的圍棋子。案幾上有一隻插著孔雀尾的古瓷瓶,還有一套瑪瑙碗、琉璃盞、白銀壺。矮木幾上那個博山爐,正點燃著龍涎香,使室內香煙繚繞,幽香浮動。一種濃鬱的書卷氣息和深夜的神秘氛圍,同時向貂蟬迎麵撲來,令剛從室外進來的貂蟬覺得有幾分溫暖、幾分親切,又有幾分心慌,幾分陌生。
當她向屏風後麵的一張寒酸單人床鋪瞥去之時,貂蟬突然覺得有一段莫名的寒流從頭到腳穿過。心想,這位日理萬機的司徒大人,平時過的就是這樣苦行僧似的生活,也委實可憐兮兮的。其實他需要一個自己喜歡的女子陪他度過冷寞的夜晚。可是,她想到今夜王允可能要她陪寢時,心中又有一種難言的酸楚。她正想怎樣委婉措詞以拒絕之時,王允卻走過來道:
“貂蟬,請上坐。”
“老爺,貂蟬不敢越禮,請老爺上坐。”
“貂蟬,現在沒有別人,你知我知,神知鬼知,可以隨便些,不必拘禮。來,我坐你也坐,我們倆促膝談心。談一件積在我心頭達一年半之久的大事。”
貂蟬聞說,臉燒得像一抹紅布。她低著頭,乖乖地讓王允扶她在一張座椅上坐定。此時貂蟬聽到自己的噗噗心跳。心想,今夜很難避免陪他上床,不由得悵然若失。
一陣靜默之後,貂蟬忍不住抬眼一看,卻覺得王允一臉正氣,他那兩隻一直看著她的眼睛也沒有平時曾有過的異樣光芒。看來,今夜他要談的事並非要要她為司徒如夫人,更不會要她今夜陪他上床。那麼,他要談的是怎樣的一件大事呢?突然,“篤”一聲,王允跪在貂蟬腳下,連連叩頭。貂蟬見狀大驚失色,趕忙跪伏於地道“老爺,你何故如此?”
“貂蟬,你可憐漢室江山嗎?”王允伏地邊哭邊說。
貂蟬的眼淚本來就多,見王允哭泣,她的淚水更是像斷線的珍珠滾滾而下。她伸出纖纖玉手,使勁地將王允扶起來坐在座椅上,哽咽道:
“老穀,貂蟬剛才在後花園裏已表心跡,明月作證,句句肺腑之言。難道老爺還信不過貂蟬的一片忠心麼?”
王允抬袂擦一下被淚水模糊了的雙眼,道:
“貂蟬,我相信你忠肝義膽,知道你願意舍生取義。但是此事有悖女人的傳統觀念,隻怕你不肯答應。所以猶豫再三,一直沒有勇氣說出來。”
王允這句話,仿佛五雷轟頂,轟得貂蟬滿頭霧水,一身痙攣,霎時間懵了過去,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直到王允拉過一張座椅,讓貂蟬坐在他的對麵,才迴過神來。貂蟬不再謙讓,同王允麵對麵坐著,張大那雙明眸凝視著他:
“老爺,請道其詳。”王允長歎一聲,道:
“你也有所聞,現在獨攬朝政大權的董卓,為人狼戾賊忍,任意殺害百姓,恣肆掠奪民財,導致生靈塗炭,哀鴻遍野,天怒人怨。他那助紂為虐的義子呂布,驍勇無比,天下無敵,連袁紹、曹操等十四路諸侯的五十萬兵馬,都沒有一個是他的對手。董卓本是一條狼,打敗
十四路諸侯後,更加猖狂,竟然欲自立為帝,篡奪漢室江山。如今百姓有倒懸之危,君臣有累卵之急。滿朝文武百官皆無計可施。隻敢怒不敢言,整天唉聲歎氣,雙眉緊鎖。十一歲的皇帝更是憂心如焚,日夜冷淚洗臉。但是,這普天之下,卻有一個人可以置董卓於死地。你知道這個人是誰嗎?”
貂蟬搖搖頭,一臉迷惘。
“此人不是別人,就是你貂蟬。但是,你卻太受苦了。所以我倒不大好意思說了出來。當然,我一直不說出來,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我自己——不說也罷,其實你早已從我平時的眼神中得到答案。然而,在這國難當頭,我王允頗知深淺,怎敢藏私情而廢國家之大計呢?我隻好咬咬牙,忍痛割愛了。而你呢?也許正如一年前盧尚書對我所說的,你已有情有所鍾的青年人,並為他守節許多年;也許你對我們這個家已有感情,對我王允本人也不討厭,願意做司徒的如夫人。但是,為國家計,你不能不做出慘痛的犧牲了。你願意嗎?
貂蟬聰明過人,王允講話頭她便知話尾。她心裏自然明白,王允是要她學習春秋西施的故事,對殘忍暴虐的董卓實施“美人計”。在遷都的路上,貂蟬曾見過董卓一麵。當時的印象,有好有壞,後來慢慢覺得他是一個大壞蛋。特別是知道了生身父親葛時被董卓所殺害之後,她對董卓隻有一腔仇恨了。她此時恨不得親手割下董卓的頭,以解心頭之恨。
但是她想到實施“美人計”,要以身事仇,要和肥牛似的胖老頭董卓同衾共枕,她又恐慌起來,顫栗起來,不由得一陣惡心。而那位未曾謀麵的呂布,這一年多來簡直如雷灌耳。盡管他見利忘義,助紂為虐,未給貂蟬多少好印象,但他畢竟是一位英武的青年。如果施計對象不是董卓,而是呂布,也許和他同睡一床並不太難堪。
王允見貂蟬沉吟不語,便催問道:“貂蟬,你不願意是嗎?”
“不,老爺。貂蟬蒙老爺厚恩,恨無以報。今老爺有此‘美人計’奇謀,正用得著我這個弱女子之時,貂蟬豈有不願意之理?”貂蟬被王允一激,倒激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計策來:“不過,我想,老爺用計旨在除掉董卓。倒不如將貂蟬獻與呂布。到那時,我叫呂布殺死董卓便了。”
“不妥,不妥。”王允搖頭歎息道:“呂布和董卓情同父子,董卓又是一棵讓呂布得以乘涼的大樹。豈肯為你一言,便去行刺?事若不成,我王氏且滅門了。”
貂蟬聽了,不禁臉紅耳赤,站起來道:
“老爺,既然如此,貂蟬答應你,就將我獻給那個天殺的董卓吧。貂蟬自有巧計,在床笫之間取便,割下他的頭,獻給老爺,以報老爺之恩。”
“不可,不可。”王允也站起來,道:“董卓力大無比,為人多疑,對婢妾無不提防,豈能讓你手刃成功?即使你殺死了他,董卓的義子呂布和心腹將們知道貂蟬乃王允所獻,當然知道我是你的主謀。事發之後,你花落玉隕,我王家豈能逃脫謀殺太師之幹係?”
王允這一席話,並非危言聳聽。貂蟬聽後自感比王允棋低一著。但是,究竟怎麼做才確保無虞呢?貂蟬急得跌坐座椅上,問道:“老爺,貂蟬才疏學淺,請老爺和盤教我。”
王允踱了幾個方步,走到掛著那張《易經》師卦圖的牆壁前,一板一眼地說道:
“我苦心謀劃的這個誅殺董卓的計策,以美女為施計的主角,是包含著‘美人計’的因素在內,但不叫‘美人計’。因為是多計並用,一計連一計,一環扣一環,所以叫“連環計,或者叫“美女連環計。我的設想,是先以美女為釣鉺的,以“美人計”累敵,使敵人內部產生‘自累,自相鉗製,把敵人的優勢變成弱勢;然後再用‘調虎離山計或別的計策攻敵,一舉殲滅之。兩條大計相扣,大計之內還有小計相連,橫向相輔,縱向相貫,相得益彰。這正合兵書上所說的“大凡用計者,非一計可以孤行,必有數計以相成之也。”
一般美人計中的美女,隻伺候一個男人,而我這個“連環計中的美女,卻要同時對付兩個男人。所以“連環計中的這位美女,在運作的過程中,就比‘美人計\\u0027中的美女,困難得多、痛苦得多。它要求這個美女更加精明能幹,更為大智大勇。當然,種瓜得瓜,種豆得豆。計成功就之後,她也比實施‘美人計’中的美女,偉大得多。”
貂蟬聽到這裏,花容變色,仿佛日麗風和的豔陽天氣,突然陰霾四合,地慘天怒。王允並不理睬貂蟬的臉色變化,隻顧繼續闡述他自己構思的一套謀策:
“兵書上說,‘將多兵眾,不可以敵,使其自累,以殺其勢。在師中吉,承天寵也’。這就是說,敵軍兵力強大,不可以和他硬拚,應當運用謀略,使他們自相牽製,借以削弱敵人的力量。將帥若能根據《易經》的(師卦)原理定計,克敵製勝就會像有天助神佑一樣。這兵書上說的,本來是指敵我雙方在戰場上打仗所采取的以弱戰強的計謀。我們要誅殺董卓,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戰爭,也有一個驚心動魂的戰場。隻不過這場戰爭是暗的戰爭,這個戰場是不動幹戈不用兵的戰場,是一種溫柔而又殘忍的脂粉戰。其施計原理和刀槍相見的戰場同出一轍。”
王允呷一口茶,咂咂嘴吞下之後,又說:
“我們的敵人董卓,位高權重,將多兵眾,又有呂布輔佐。但他和呂布兩人皆為好色之徒。而我王允呢?手中沒有一兵一卒,勢弱力薄,隻有當代絕色美女貂蟬這一張王牌。所以根據兵書原理,不能和他硬拚,隻能運用謀略智取。這個謀略就是美女連環計。先對呂布許願,將你嫁給他為妻;然後又將你獻給董卓為妾。你要充分發揮自己的美麗和智能,從中取便,兩邊放情,製造矛盾,離間他們父子。你是色藝雙絕的美女,本來就人見人愛。而他們父子又特別好色,必然為了得到你而爭風吃醋,反目成仇,互相殘殺。殘殺的結果如何呢?吾料那位殘暴的董卓,雖然身高馬大、膂力過人,但畢竟年老,必然死在天下無敵的青年英雄呂布刀下。董卓一除,這漢室江山不就保住了嗎?到那時你大功告成,就是那位除卓有功的青年英雄呂布的妻子了,可以過一種相夫教子的平靜生活,這也不枉你為人一世。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貂蟬聽到這裏,再也無法控製自己,鼻子一酸,竟“哇”的一聲痛哭起來。她那淒厲悲切的哭聲劃破了夜空的靜謐,終於把隔著會客廳而居的侍從馬丁、陸新兩人從酣夢中吵醒了過來,慌忙起床下地,竊聽動靜。聞貂蟬的哭聲來自司徒房中,他們不敢聲張,隻相視
一笑,便各自上床,同時懷疑問:“這麼晚了,這一男一女關在室內,會於什麼呢?”
王允見貂蟬埋頭痛哭,並不答話,料她不肯點頭。心想,我王允的美好前途將斷送在這位不肯合作的美女身上,猛然產生一種無名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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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允見貂蟬不肯答應,本想發作,但一轉念,便像訴苦似的,哭喪著臉說:
“貂蟬,自從見到你之後,我無時不想把留在自己的身邊。在關東諸侯反卓失敗,采用其它辦法除董卓一一不成,我決意實施連環計’之後,曾命陸新帶了許多人,前往各州郡物色美女。可是絕色美女可遇而不可求。他們幾乎走遍了秦嶺內外、大江南北,竟找不到一個能夠使董卓呂布死命爭奪、堪稱當代絕色的美女,以代替你去實施連環計。事出無奈,我才不得不將你拋出。現在你不願意,我也不能強你所難,隻好把我那個“連環計’束之高閣,留給後代人選用了。連環計’不用,暴虐作亂的董賊不能除,我王允身首異處,倒也罷了。隻是這劉氏苦心經營四百年的漢室天下將壽終正寢,不禁令人唏噓歎息。唉——”
王允說到這裏,竟以比貂蟬更高的聲音嚎啕大哭起來。貂蟬終於一躍而起,啟口講話了:
“老爺,你不必如此。貂蟬為國何惜一身?也未嚐說過‘不願意’
三個字。隻是我出身書香門第,從小接受‘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
二夫\\u0027的古訓,想起自己飲泣賣笑長達五年之久,頂住了難以頂住的軟硬兼施的壓力,終於堅守了一個女人比生命更寶貴的貞節。沒想到離開火坑之後,反而要受汙於狼房賊忍的董卓,失節於見利忘義的呂布。這叫貂蟬此時豈能甘心?又豈能不傷心落淚?一個女人貴在貞節。可是,在大功告成之後,我貂蟬卻失去了貞節,成為一朵殘花,
一株敗柳,一塊臠肉。你叫我何以在這個世界上安身立命?當然,我貂蟬並不吝惜自己的生命,但我卻愛惜自己的名聲。人們不是常說,‘雁過留聲,人死留名’嗎?吾料貂蟬死了之後,將成為一個千古罵名的淫婦,甚至還可能被罵成是一個毒殺親夫的罪人老爺,你替貂蟬想一想,我又怎能不委屈痛哭呢?然而,貂蟬又是一個崇尚“對國以忠、對友以義、有恩必報、有仇必複’觀念之人。國家有難,我不能不管;老爺之恩,我不能不報;生父之仇,我不能不複。正因為有這左右兩難的大是大非困擾著我,折磨著我,使我心亂如麻。我仿佛一個站在忠貞難兩全的十字街頭上的仿徨迷途人,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望老爺息怒,稍放寬心,容貂蟬再想想吧。”
“貂蟬,此事非同小可,你是應該好好想一想的,想通了再行之,千萬不要勉強。勉強去,適得其反,倒不如不去。”
王允已經不再啼哭。他能夠哭笑自如,這一點同他那堅韌不拔的倔強個性有些違悖,但同他的善於偽裝巧變的另一重特性又相吻合。他見事情有了轉機,便進一開導她說:
“貂蟬,你剛才所說的那段話,不無道理。一個女子是應當重於貞節的,否則難於安身立命。但是,道理有大小之分,方圓之別。堅持女人的貞節是小道理,是一個人的事;對國家以忠是大道理,是天下人的事。大道理管小道理。先國家而後自己。國家國家,無國便無家,更無個人的安樂。女人為一身計,則道在守貞;為一國計,則道在通變。所謂通變,就是當忠、貞難兩全的時候,放棄對一身的貞,而服從對一國的忠。這是大賢大德、大智大勇的奇女子之所為,春秋時代的西施姑娘正是如此。貂蟬,你也知道,這普天之下,多少忠臣義士,多少猛將勇夫,都想除掉一個董卓,卻都不能除之,而貂蟬獨能除之。你想想看,貂蟬是一位多麼了不起的紅粉英雄,貂蟬的行為是
一個多麼偉大的英雄壯舉。一個漢室江山全係在一個紅裙身上,你說這個紅裙重要不重要?紅裙弱女貂蟬敢於拋卻‘一女不嫁二夫’的世俗偏見,終於拯救了一個漢室天下,拯救了萬民於水深火熱之中。這位貂蟬自然流芳百世,光照萬代,怎麼會千古罵名呢?”
王允不愧為一個文韜武略的大人才,他說得條條是道,使貂蟬無懈可擊,終於使貂蟬理順了思路,令貂蟬紅著臉點下了頭:
“老爺,貂蟬答應你。為了報答老爺對貂蟬的救命之恩、愛憐之德,為了救國救民,為了替生父報仇雪恨,貂蟬聽從老爺的安排,即日便可行動。不除董卓,誓不為人。不過—”“不過什麼?”王允急問。
貂蟬本想說:除掉董卓之後,她將—死了之,做到既忠心為國除卓,又保全自己的貞節。但想起此時不應對王允透露心跡,便靈機改口道:
“不過老爺別把貂蟬忘了。”王允聞說,喜之不禁,跪地便拜:
“我的女兒,這漢家天下從此有救了。為父我代皇帝向女兒一拜。王允此生永遠感謝女兒救國之恩。為父怎會把女兒忘了呢?”
貂蟬自然乖巧,見王允換了稱唿,左一句女兒右一句女兒,便也跪伏於地:
“義父請起,受女兒貂蟬一拜。”
“好好。明天見過義母、義兄,你就是我的親生女兒。”王允拉著貂蟬,一起站起來。
“父親,女兒命苦。”
貂蟬邊說邊奔進王允懷裏,忍不住埋頭籲籲痛哭。
王允輕輕地拍著貂蟬的背部,淚水洶湧澎湃。此時的王允實在無法辨別自己的淚水是甘甜,還是酸楚?此時的貂蟬也分不清自己的籲籲痛哭,是出於對王允的感激,還是怨恨?
3
第二天傍晚,司徒府上下喜氣洋洋。一場收納貂蟬為王允義女的儀式,在寬敞的錦雲堂會客廳裏隆重舉行。王府合家大小三
十八口全部出席。儀式的程序中有歌舞,有酒宴,有貂蟬向義父母叩拜、向三個義兄互拜等繁文褥節,這似乎不必細說人們發現王允老爺的臉上,連續多月的陰霧終於轉晴。他那瘦削的臉龐上,笑容燦爛,泛著紅光,仿佛一夜之間他長高了不少,也胖了許多。
喝了幾杯酒後,王允笑瞇瞇地道:
“從今天開始,我和夫人正式收貂蟬為義女。這是我們王家有福,我提議,每人向貂蟬敬一杯酒。”
王允話聲一落,廳上歡聲雷動,爭先恐後向貂蟬敬酒,祝賀她在王家有了體麵的身分。王允的夫人史氏,張開沒有門牙的嘴巴笑道:
“貂蟬小姐就是我和老爺的親生女。”
王允的小妾祁氏似乎特別高興,拉著貂蟬的玉手道
“小姐長得好俊,真是國色天香,難怪你來了之後,老爺不但不到我臥房睡,而且連正眼都不看我一下。現在好了,你隻是老爺的義女,我心中的一塊石頭也落地了!”
貂蟬聽得又氣又羞,想搶白她一句,但想起“讓人一步道路寬”的俗語,便不予計較,隻一笑置之,轉頭向那八位歌女敬酒去了。
宴會結束,王允又把貂蟬留在書畫閣裏,反複囑咐注意事項。
“父親還有什麼吩咐?”貂蟬問。
“女兒,這除卓‘連環計’,眼下隻有你知我知。此事倘若泄露,王家便有滅門之災。”
“父親勿憂,貂蟬若不報父親大義,願死於萬刃之下。”“你的聰明、美麗和一副忠肝義膽,我都是十分放心的。我擔心的是,你的女人貞節觀根深蒂固,在床笫之間對年老的董卓假戲真演會露出馬腳。倘若這樣,大事未成,你便先成為董卓手刃下的一抹冤魂。這‘連環計’也隨之徹底失敗。董卓是一個很特殊之人。他殘不過,這副包金翡翠玉環是我王允三代祖傳寶物。翡翠玉碧綠無雜,金也是少有的足赤,價值連城。我送給你,聊表紀念。望女兒為國為民的一片紅心,如玉堅、似金赤。”
“謝父親。”貂蟬感激涕零,襝衽跪拜。
“女兒請起。”王允扶起貂蟬:“我該講的話都講了。你到董卓那裏之後,我會在外麵與你密切配合。”
王允送貂蟬走出錦雲堂大門。一輪明月見貂蟬露麵,即蒙入
一朵薄雲裏。但貂蟬身上卻披著閃爍的銀光,像一柱發光體在夜色中飄曳。王允終於在這位發光的絕色美女身上,看到了自己的錦繡前程。
貂蟬從錦雲堂迴到自己的房間,想到不日就要到狼窩去,成為那個殘忍暴戾的色狼獵物,不禁渾身一陣陣哆嗦。哆嗦中的她,沒有一點睡意,便開始翻箱倒櫃,整理幾件有價值的小東西隨身帶走。衣服自然不必帶,到太師府要穿什麼有什麼。她從箱底找到了那位青年乞丐六年前給他的一條黃布小方巾。小方巾上寫著一首小詩,她不由得和著燭光念了起來:
偶瞻仙姿半月前,還傘隻因夜難眠。倘若見憐潦倒人,可否明卵會廟殿?
貂蟬下意識地嗅一下小布巾,似覺那位青年乞丐留下的好聞體味,依然很濃。很濃的青年乞丐體味,誘發貂蟬走進了自己六年前初戀的記憶裏……
4
漢靈帝中平二年(公元一八五年)的春節後,許昌縣城郊高頭村的天氣一直很糟。連月陰雨不停,烏雲緊鎖,寒風瑟索。已是“老婆搖扇穿紗衫”的暮春三月三,太陽依然沒有露麵。
這日上午,有一位青年乞丐,穿著補了又補的布衣褲,赤著大腳板,背著要飯囊,冒著綿綿陰雨,一蹣一跚地在滿是水漬泥濘的村路上行走。終於走到村東頭的一個大戶人家的院子門口。那乞丐抬頭一看,見門楣上掛著一塊寫著“葛家院”三個金字的橫匾,不由得心頭一喜,喃喃自語道:
“人家都說葛家院的大小姐葛巧蘇長得和天上仙女一樣美麗,凡男孩子見她一眼,都會長精神,人也會變得英俊起來。我從九原縣躲到這裏行乞已經三年,從來沒有見過她一麵。今天既然來到葛家院大門口,為何不進去,一來要飯,二來看看美人!”
於是,那乞丐推開虛掩的院子大門,穿過院內的紅磚曲徑,一直走到廳堂的門口,拱拱手,唱個喏道:
“主人,行行好,給小的一口飯吃吧!”
熟讀《四十二章經》的佛教徒葛老太,向來好行善事。她見那乞丐又可憐又可愛,便趕忙說
“春兒,快端一碗白米飯,送給乞丐大哥吃。”“謝主人施舍之恩,祝主人長福長壽。”
奴婢春兒應聲進去,旋即端著滿滿一大碗白米飯出來,遞給傻站在門外的青年乞丐。那乞丐接過飯碗,拿出自備的竹筷,正想吃時,忽然大雨瓢潑而下,把他淋得滿身是水。
葛老太見狀道“外麵有雨,進屋吃吧!”
“謝主人。”那乞丐跨進高高的木門檻,靠在大門邊,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突然,屋外一陣電光閃閃,廳內頓時亮麗堂堂,有縷縷濃鬱的芬香撲鼻而來,又有盈盈環佩之聲、甜甜呢喃之語蕩漾耳旁。那乞丐不由得抬起頭來,循聲望去,不“禁嗬一聲,久久地張著嘴巴。原來,他瞥見一位上穿月白湖皺小衣、下垂八幅雪地湘裙的絕代佳人,恍若一位由雲端而降的天上仙女,娉娉婷婷,正從樓梯口飄然下來。他懷疑是自己幻覺中的一抹色影,不由得抬起那隻正拿著筷子的手,用手背擦拭一下眼睛,再次看去,方相信那確實是一位皎潔嬌豔的人間絕色美女。
他覺得身為一個骯髒的乞丐,恣肆窺視這樣一位纖塵不染的聖潔美女,是對她的一種褻瀆。所以想低下頭來,專心吃自己的飯。可是,他那不聽話的視線已被她的仙姿牢牢地粘住,再也無法移開
一瞬。
隨著她嫋嫋娜娜入座,他終於看清了她那一副潔白無瑕的美麗臉龐。看清了錯落在她的美麗臉龐上,那一雙澈如寒泉的杏仁眼睛,那一尊雅若瓊瑤的巧致鼻子,那兩片如鯉魚口的鮮紅嘴唇,那兩列白似貝玉的整齊牙齒,還有那兩旁掛著金耳環的薄薄耳垂。他發現,她的眼角輕輕一動,嘴唇微微一張,笑靨稍稍一閃,便有描不出的百樣嬌豔,說不出的千種風情,道不清的萬般旖旎。
他看得眼花撩亂,看得丟心忘神,忘神得飯碗從手中脫落而下。脫落時他才驚醒過來。豈料,他卻在眨眼間來一個“水底撈月”,居然把行將跌碎的飯碗從離地一米粒處端端正正地“撈”了起來。
那乞丐為自己的失態而臉紅耳赤。終於埋下頭繼續吃那碗中尚未吃完的白米飯,企圖以此來掩飾自己的窘態。
大廳裏眾目睽睽,那乞丐的窘態怎能掩飾得住?他的一切舉措全然攝入葛巧蘇那一雙烏黑眸子之中。她在樓梯口,第一眼看到他時,心裏便為之一震,不由得出了神。憑著直覺,她知道這個站在大門後吃飯的大漢,就是傳說中那位英俊而又好義的青年乞丐了。不由得驚歎:“果然名不虛傳!”見他那一雙朝自己身上直勾勾射來的燙人目光,出於少女的矜持和嬌羞,她不得不垂下粉臉,裝著沒看見。然而,她心房中掀起的一層又一層好奇波浪,卻激得她忍不住頻頻偷眼,細細打量他。
他身材魁梧健壯,生得猿臂熊腰,伏犀貫頂,麵如傅粉,唇若丹朱。那一雙鑲嵌在國字臉上的大眼睛,有如兩盞明燈,可以照亮四方,很有一股懾人的力量。他身上穿一件土織的藍布褂,下麵著一條犢鼻褲,赤著大腳板。雖然衣破衫歪,但那一股英武俊美的氣概,兀的掩藏不了。
葛巧蘇暗暗稱奇:真想不到,在乞丐之中,竟然有這樣的英俊人材。她芳心一動,偷想道:我葛巧蘇年已十六,已過及,還待字閨中,雖然求親者不絕如縷,何曾見過一個使自己怦然心動的如意郎君?要是能托身於他,也許不枉為人一世了。
她想到這裏,不由得紅暈雙頰,嬌羞欲滴。但一轉念,她又在心裏說道:他是一個窮困潦倒的乞丐,連一口飯都要別人施舍,怎能養得起一個嬌生慣養的妻子呢?即使我願意跟他一起行乞,同甘共苦
一世,但是,祖母對我愛如掌上明珠,父親執意要門當戶對,他們那裏會答應這門親事呢?
想到此,她心中剛剛閃過的一星喜悅之火,又被一團烏雲濃霧籠罩了下去,忍不住流下了幾滴無奈的眼淚。
正當葛巧蘇芳心萌動,思緒幽幽之時,那乞丐也邊吃邊想道:我活了二十二歲,走過七州八郡六十三縣,行乞千家萬戶,卻從未見過像她這樣絕色的美女,也從未有一個女子像她這樣讓我心蕩神馳。倘若能夠將她娶為妻室,我此生可算是豔福齊天了。
他想到這裏,忽又暗笑道:我可呆極了,人家是大戶小姐,金枝玉葉;而我呢?一個衣不蔽體食不飽腹的乞丐、一個無家可歸的逃亡人,竟然妄生這種可笑的念頭,豈不是癩痢狗想吃天鵝肉麼?
一碗白米飯終於一粒不剩地吃完了。這時,他還用那雙自備的竹筷子在沒有飯粒的碗底扒了好幾下,似乎要連碗吃掉。
“春兒,給乞丐大哥添飯!”葛老太發話。
“是,老太太。”春兒迴答後,轉向那乞丐道:“給我碗!”“不,不。我吃飽了,吃飽了。”
其實,他還沒有吃飽,憑肚子,他至少還可以再吃兩大碗。但是,他怕被她們嘲笑大食,隻好打腫臉充胖子。於是,他還了碗,謝道:
“謝主人恩典,祝老太太長命百歲!小的走了。”
“外麵還有大雨呢!”葛老太又發善心,道:“再等一會走。”“小的不怕雨,小的不怕雨。”他邊說邊跨出門檻。“春兒,送給他雨傘。”葛巧蘇霍的站了起來。
“是,小姐。”春兒拿著一把布雨傘,向門口叫喚:“這位乞丐大哥,給你雨傘。”
“謝主人借傘。”
當迴身接過雨傘的一剎那,那乞丐又情不自禁地將那雙亮如明燈的目光向葛巧蘇投去。誰知葛巧蘇目光也正癡呆呆地向他射來。兩對目光相接,仿佛四團電光石火,互相燃燒,燃燒得兩人魂飛身酥。那乞丐頗有自製力,他意識到必須趕快走了,否則將出現不堪設想的尷尬局麵,對不住慈善的老主人。於是,他雨傘一張,便飛也似地奔入瓢潑的雨簾之中。直到那乞丐的蹤影在雨中消失好久,葛巧蘇那雙燃燒著的目光還收不迴來。
從此之後,葛巧蘇純淨腦壁上的那乞丐形象,仿佛白紙沾墨,總是擦之不去。心裏總盼望他再來葛家院行乞。但是有半個月過去了,總不見那乞丐的影子。
半個月後,年過花甲的葛老太偶感風寒病倒了。那日下午,葛巧蘇正準備到祖母臥房探視,春兒卻拿著布雨傘,急匆匆地跑進房來,道
“小姐,那個乞丐拿雨傘來還了!”
“不是說雨傘是送給他的嗎?”葛巧蘇眼睛一亮。
“我也說不要還。但他說送歸送,借歸借。有借有還,再借不難。”春兒道。
“他人呢?”葛巧蘇站起來。
“雨傘一放下,他就走了。”春兒道。
“走了?”葛巧蘇有些失望:“他還說什麼沒有?”
“噢,對了。他還說雨傘一定要親手交給小姐。”春兒笑道:“雨傘是奴婢交給他的,他卻說要交給小姐。你說可笑不可笑?”
葛巧蘇似乎明白了什麼,臉一紅道:“春兒,我口渴,你下樓給我拿一杯水來。”
春兒說聲“是”便下樓去了。葛巧蘇一打開那把布雨傘,就發現有塊黃布小方巾從傘中掉了下來。她趕忙拾起來,隻見上麵寫著:
偶瞻仙姿半月前,還傘隻因夜難眠。倘若見憐潦倒人,可否明卯會廟殿?
葛巧蘇讀了兩遍,想再讀第三遍時,春兒已經端水上來了。她趕忙把小方巾藏起來,紅著臉,接過水一飲而盡。
葛巧蘇來到祖母臥房探病,父親葛時也在場。葛巧蘇見過父親,問候了祖母病情之後,道:“父親,孩兒從小由祖母含辛茹苦帶大,如今她老人家病了,孩兒心中不安。孩兒想明天到土地廟燒香拜佛,求神祗保佑祖母早日康安。望父親恩準。”
葛時向來不相信什麼佛啊神的。但母親深信佛祖菩薩,天天念經吃素,時時燒香拜佛,作為孝子,他並不反對。如今女兒提出要為祖母之病燒香拜佛,他怎好當場潑其冷水,傷了老人家的心?他也覺得女兒老關在屋裏,不見天日,也不利於身心健康。於是,便點點頭,答應道:
“你有此孝心,要到土地廟為祖母康安燒香拜佛,那就去吧!
仿佛死囚遇到大赦,葛巧蘇見父親恩準,喜之不禁,未等父親講完,便稱謝道:
“謝父親恩準!”
翌日,葛巧蘇早早就起床。她掀開窗帷一望,見外麵晨曦初露,晴空萬裏。不由得自語道:
“啊,天公作美,今天可是春節後頭一迴沒有雨的好天氣呢。”她高興地叫醒春兒,梳洗打扮,為“悅已者容”一番。她記住“天光寅日出卯”這句對時辰之說。因為那乞丐約在卯時,她必須趕在日出前動身前往土地廟。但是,那位奉命陪行的家丁旺旺,好象有意和她過不去,命春兒催促了好幾次,仍七拖八拖,直到日上三竿才成行。
5
這日是三月十八,正處春夏之交,綠肥紅瘦,風吹麥浪,日映紅霞。絕代佳人難得出門,一路山歡木樂,道旁楊柳依依,頻作伴行之舞;樹上黃鶯啾啾,慣為歡唿之啼;池中紅鯉閃閃,故裝驚喜之沉;山坡野花豔豔,似有嬌羞之笑。葛巧蘇心裏焦急,無心欣賞路上美景,
一味隻催快走。然而,她畢竟是千金小姐,土地廟又建在巍峨的高山之巔,山道曲曲彎彎,沿路林深石多,欲快不能。土地廟距葛家院本來隻有五裏之遙,卻整整走了一個時辰。當他們主仆三人跨進土地廟大殿時,已是申牌時分。
葛巧蘇不見那乞丐在大殿內,便對春兒說:
“春兒,這把雨傘,那乞丐已用過半月,我們女孩子不宜再用,而他行乞又很需要,你在廟裏廟外找找看,把雨傘給他。”
春兒神領意會,在殿內廟外尋找了好幾遍,不見那乞丐的蹤影。
葛巧蘇命旺旺站在廟門外守侯,叫春兒陪她燒香拜佛。她連連燒了三柱香,口中念念有詞,一臉虔誠的樣子。春兒雖聽不清小姐口中念的是什麼,但機靈的貼身奴婢,小姐的什麼事能夠瞞得了她?因此,她在一旁忍不住掩口竊笑。到了燒香完畢,旺旺催促她們迴家時,春兒見葛巧蘇沒有就走的意思,便笑著對旺旺道:
“小姐深居簡出,難得到廟裏一趟,你讓她在殿內多玩半個時辰,再走未遲。”
這正合葛巧蘇所願,但她隻微微頷首,並未吭聲。
旺旺昨夜酒喝多了,醉猶未醒,人好困,難得主婢倆要休憩半個時辰,便溜到廟旁林間的石板條上睡覺去了。
說是半個時辰,但過了一個時辰,那乞丐仍未出現。葛巧蘇心想,大概此生無緣,等也無益,還是走為上策。
“春兒,我們迴去吧!”“小姐,你不等他了?”春兒問。“他是誰?”葛巧蘇故做訝異。
“你要奴婢說出來嗎?”春兒含淚道:“小姐,我春兒跟你已經五年,你待我親同姐妹,對我恩重如山,春兒並非豬狗,難道還不值得你相信嗎?”
“春兒,你別多心,姐姐心中明白。現在時已午牌,如不迴去,老爺勢必擔心。你去叫旺旺吧!”
春兒點頭出殿了。好一會,不見春兒、旺旺進來。葛巧蘇等不耐煩了,正欲跨出殿門,卻和一個突如其來的大漢撞個滿懷。她一個踉蹌向側旁倒去,那大漢輕輕一牽,便使她站立了起來。
四目相接,兩心驚喜,同“啊”了一聲,欲進又退,欲言又止。他張大那兩盞明燈似的眼睛,欣喜若狂,仰頭驚歎:“果然是仙女光臨,我以為你不會來了。哈哈,這真可謂‘潦倒風塵人不識,誰知竟得麗姝憐\\\"?看來,我這乞丐時來運轉了。”她微閉著那兩汪寒泉般的杏仁烏眸,嬌羞萬狀,頷首低問:“那雨傘裏的四句話,是你親手寫的嗎?”
“正是小的冒昧。請小姐恕罪,別責我不知天高地厚。我實在是沒辦法而為之。那日無意中得瞻仙姿,忘神丟魂。後想門戶懸殊,便冒雨逃遁。沒想到人逃迴土地廟,心卻留在你那葛家院。夜夜被你的仙姿芳顏困擾得無法入眠。所以才鬥膽寫了那四行歪詩。我本來寫在蔡倫紙上,寫了撕掉,撕了又寫,後來才寫在小方巾上,最終還是送出去了。但是我送去之後,自己又後悔—”
“後悔?”她驚詫。
“後悔自己太無自知之明。這普天之下,哪有一位千金小姐願意顧盼一個乞丐呢?”
“我這不就是一位麼?”她低垂螓首,脈脈含情。
“所以我喜出望外。”那乞丐道:“敢問小姐,你真的不嫌我這個乞丐嗎?”
“如果嫌棄,我今天會應約而來嗎?”葛巧蘇抬起頭來:“不過,你能否告訴我,以你之才,三百六十行,行行得心應手,為什麼隻喜歡乞丐這一行?”
“小姐見問,理當以實相告。”那乞丐道:“在下九原人氏,從小好打抱不平,有幾斤臭力,也通刀劍箭戟。但是,九原縣令有個公子,以勢壓人,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強奸民女。也是他狗命當絕,偏偏被我撞上,我一氣之下,將他一拳打死。我命案在身,帶罪潛逃,事出無奈,隻好在此行乞度日。小姐見笑了,我雖不才,但也不會傻到喜歡這沒吃沒穿的乞丐一行了。”
葛巧蘇聽了原委,既感同情,又添敬慕,笑著道:
“葛巧蘇雖居深閨,卻也熟讀《四書》、《五經》,頗懂為人之道。所以我並非小覷乞丐,隻是當今朝廷昏黯,中原逐鹿,生靈塗炭,你膂力過人,武藝超群,既有安邦之勇,又有正義之心,為何不出來拯救蕓蕓眾生?
“小姐說的極是,在下也有此意。隻是目前未有進身之路,更無活動盤纏,一時無法擺脫困境罷了。”他說完,低頭沉思。
葛巧蘇見狀,更覺愛憐。頓時激動莫名,便抬手脫下兩邊耳朵上一對金耳環,悄聲道:
“大哥,小妹這裏有一對金環鐲,乃亡母遺物。現在贈送與你,權當資贈盤纏。望君勿嫌。”
“小妹如此真心憐惜我,愚兄感激不盡,自當收下,何敢嫌棄?”那乞丐接過金耳環,凝視良久,輕輕摩娑,似有所悟,突然問道“這金耳環意味深長,恕我孟浪,它莫非是小妹給為兄的定情之物麼?”
葛巧蘇聽了這番話,羞得粉麵飛紅,頷首不語,默默含情。那乞丐偷眼看她,覺得她愈是怕羞,愈是可憐可愛。他情不自禁地逼近一步,伸手將葛巧蘇的玉手輕輕握住。她也不退避,還微仰著頭,呆呆地凝視著他。他被她凝視得勇氣百倍,一把將她摟進懷裏。她那兩片紅豔欲滴的半開半合嘴唇,仿佛一隻盛滿醇香葡萄酒的小酒杯,誘得他不能自禁,俯首狂吻下去。吻得她那雙澈如寒泉的杏仁眼湧出了兩串幸福的熱淚。
他見狀一驚,脫口問道:“小妹,你怎麼哭了?”
“小妹命苦,五行多水,自小愛流淚。”她脫開他的懷抱,幽幽道:“這是小妹平生頭一迴接受一個男人的吻。望大哥此生勿忘。”“我也是平生頭一次。特別是我身處逆境,蒙你不棄,感激涕零。如果忘了,我此生就不得好——”
他未說完,已被她的纖纖玉手掩住了嘴。“隻要心中有情,何必講那不吉利的話。”
“你贈我金耳環,我定會隨身攜帶,可惜我身無分文,無物贈你,唉!”他長歎一聲。
“你已有塊小方巾給我留念。我還要何物?”葛巧蘇問道:“不知大哥何時起程謀事?”
“明天一早就走!他揮一下手道:“不出一年,為兄就會得誌迴來接你成親,萬望妹妹等我。”
“可是,都已經六年半過去了,還不見你來接我成親。”貂蟬以手捧著小方巾,仿佛抱著初戀情人那乞丐的雙肩,自言自語地道:“這六年來,我苦苦為你守節,誰知你卻無情,不來救我,連一點信息也沒有。我的貞潔本來是留給你的,可如今,國難當頭,為國大計,隻好獻給別的男人了。”
貂蟬想到這裏,眼睛一熱,兩串無奈的淚水像溪流滾滾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