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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的天,炎熱難當(dāng),韓厥卻躲入臥室中,門窗關(guān)得嚴(yán)嚴(yán)的,屋裏密不透風(fēng),讓人憋得發(fā)慌!他多想打開窗牖,把清風(fēng)引入室內(nèi),但還是忍住了。因?yàn)椋旧巷L(fēng)寒,怎麼能開門引風(fēng)呢?他百般無奈地迴到床沿,強(qiáng)令自己躺下來。


    追溯起來,韓厥的祖先與周室同為姬姓。後代事晉國,得封於韓原,曰韓武子,武子生萬,萬生賕(音求)伯,賕伯生定伯簡,伯簡生輿,輿生韓厥。


    其實(shí)對本家的世係,韓厥不甚了了。因?yàn)樗资р锸眩c六親無緣,自記事之年起,竟不知父母為何物?關(guān)於家族世係,都是聽別人說的,也不知其中真假如何?所能記起的是,從小無依無靠,蒙趙盾見憐,留在身邊養(yǎng)育,成為趙府門客,遂漸得到主人的恩寵。當(dāng)然,這個恩寵不是天上掉下來的,也靠韓厥本身的努力,加上他的聰明才氣,很快就由“下客”升為“中客”,“中客”升為“上客”。及至周頃王四年(公元前六一五年),秦康王率兵攻打晉國,趙盾自領(lǐng)中軍迎戰(zhàn),當(dāng)時軍中正缺司馬一職,趙盾趁機(jī)把韓厥舉薦給晉靈公,晉靈公便封韓厥為“軍中司馬”。


    韓厥無可否認(rèn),趙氏對他有再生之恩,而今大恩未報(bào),恩家遭滅頂之災(zāi),自己卻無能為力。慚愧啊——他這麼一慚愧,居然慚愧出病來,所以告假在家,終日關(guān)在屋子裏,著實(shí)悶極了!


    “吱呀”一聲,房門突然被推開。韓厥以為是狂風(fēng)的緣故,抬眼看去,門口站著一個人,竟是長子韓無忌。韓厥不禁勃然大怒道:


    “我說過多次了,進(jìn)門必須通報(bào)一聲,為何又忘了?”


    韓無忌才十來歲年紀(jì),雖為長子,卻得不到父親的疼愛。就因?yàn)榇俗踊加袣埣玻焐拈L短腳,左腳比右腳長,走路一拐一拐的,令人礙眼。又因方才的莽撞,愈令韓厥生氣。


    據(jù)實(shí)說,今天的韓無忌沒有過錯,都因該死的腳作怪。適才他來到門口,正想向內(nèi)稟報(bào)一聲,較短的那隻腳,節(jié)奏快得有點(diǎn)失控,冷不防又踩出一步,結(jié)果身體一歪,把門給撞開了。雖然事實(shí)是這樣,但是看到父親又發(fā)了火,韓無忌並不想為自己辯護(hù)。“是孩兒無知,求爹爹恕罪。”韓無忌反倒是躬身認(rèn)錯。


    “有什麼事啊?”韓厥冷冷地問道。“奉娘親之命,帶人奉藥來。”


    韓無忌轉(zhuǎn)身向外招手,婢女把湯藥奉進(jìn)來之後,又退了出去。


    “你也退下去吧!”韓厥命令說。“娘親交代,要孩兒督促爹爹服藥。”“就告知你娘,藥已經(jīng)服過了。”“不,沒有親眼看見,孩兒不敢亂說。”


    這個韓無忌,有時善知“克己忍讓”,如方才無意撞門一事,就是不願解釋;有時則固執(zhí)不知變通,像眼前服藥的事,竟不懂看父親的臉色。


    “爹爹,娘說有病就該服藥,免得……”“你煩不煩啊!”


    撲地一聲,韓厥突然把藥潑在地上,韓無忌一時愣在那裏了。


    “去!”韓厥餘怒還未消,怒道:“把空藥碗拿去交差,你愛怎麼說,就怎麼說!”


    韓無忌哪敢多說,拿起藥碗,默默無聲地出了房門。


    “蠢兒!”韓厥悻悻然地把門掩上,但掩不去兒子那一拐一拐的背影。長子殘疾的陰影,又使韓厥勾起往事……


    十多年前,當(dāng)證實(shí)兒子有殘疾之癥狀時,韓厥是何等地沮喪。後來妻子求人占卦,道是孩子的父親,因?yàn)E殺無罪之人而受到報(bào)應(yīng)。韓厥剛開始欲信還疑,後來想起一事,卻使他欲疑又信了。


    那是韓厥受趙盾舉薦,初任軍中司馬之職,當(dāng)時他年輕氣盛,血?dú)夥絼偅由贤ǚǖ洹⒚鬈娏睿耸丶郝殻謭?zhí)法不阿。


    就在上任不久後的一天,三軍浩浩蕩蕩開出絳城,行不到十裏,忽有一人未經(jīng)通報(bào),乘著馬車直衝進(jìn)中軍,韓厥大為不悅,問他何故如此?駕車者答說:“趙相國忘記攜帶飲具,奉軍令來取,特此追送。”駕車者答道。


    韓厥不禁大怒,斥道:


    “兵車行列已定,豈容乘車隨便驅(qū)入?擅闖中軍,法當(dāng)斬首!”


    駕車者大驚,急說:“此乃相國之命也。”韓厥猶不相讓,昂聲道:


    “韓厥身居司馬,但知有軍法,不知有相國!”韓厥言畢,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駕車者斬首示眾,又把那輛乘輿砸毀。


    韓厥以為,此番必然惹怒了趙盾,意想不到的是,趙盾反而當(dāng)麵誇道:“你能執(zhí)法如此,不負(fù)吾之舉薦。”從此,韓厥的名字被國人所知。


    這件事過後不久,長子韓無忌出世,不幸成了殘疾。


    或許是這個原因,也或許後來韓厥觀察到,趙盾口裏這麼說,心中顯然不悅。總而言之,從那之後,韓厥變得謹(jǐn)慎起來。包括這迴趙氏家族蒙難的前後,他始終避開鋒芒。隻是有個連家人都不知道的秘密,這就是所謂的“稱疾請假”,其實(shí),病是裝出來的,偏偏蠢兒硬要他服藥,能不令人著惱!


    話又說迴來,他盡管裝病,內(nèi)心仍然以趙氏為念,尤其並未忘記允諾之言,一心一意籌劃救孤大計(jì)。他覺得,莫道人家有恩在前,既然答應(yīng)要保住趙家香火,就應(yīng)言必有信,所謂“人之無信,不若禽鳥乎!”韓厥乃何等之人,豈肯淪作飛禽之輩?隻可是,身體力行,難如登天。試想,晉景公沉緬酒色,國事都委於屠岸賈,“順屠者昌,逆屠者亡!”稍為不慎,一命休矣!所以,他暗自守住一個準(zhǔn)則:既要救孤兒,更要保自身,兩者兼得,不能有所偏頗;唯有自己活著,才能救人。正因?yàn)槿绱耍惺聵O為慎密,莫道事前與莊姬、程嬰如何合計(jì);就說前天,當(dāng)成夫人把孤兒出世的消息傳來以後,他也一直在心裏盤算,該怎樣才能巧妙地把孤兒轉(zhuǎn)移出宮?


    “篤、篤、篤!”輕輕傳來的叩門聲中,也送來了暗號。


    “快進(jìn)來吧!”韓厥起身開門。


    來者正是與程嬰接頭的人,他名叫且居,乃韓府門客。此人伶俐機(jī)警,韓厥疼他勝過於疼自己的長子。


    “小人迴府複命。”且居一個打躬。“必與程嬰接頭了?”


    “是,我把這個給他看了。”且居手掌中的“武”字尚在。


    “一切都交待清楚了?”


    “依主人所囑,隻字不漏地轉(zhuǎn)告,程嬰也答應(yīng)按主人的妙計(jì)行事。”


    “好!”韓厥誇了一句,說道:“還有一事,不知已核實(shí)否?”


    “主人指的是,官門當(dāng)值之人吧?”且居果然一點(diǎn)即通,隻聽他立刻答道:“小人暗中查訪過,明早後門當(dāng)值的將領(lǐng),確是臾某。”“這件事,程嬰是否清楚?”“小人已直接告訴了他。”“這就好了!”韓厥輕鬆地笑了。


    自聞孤兒出世後,韓厥就急想把他轉(zhuǎn)移出官,無奈晉官的前後門,全被屠岸賈下令封鎖,凡出入之人,都得經(jīng)過嚴(yán)密盤查,因此不敢貿(mào)然行動。直待探明,臾某明日將在後門當(dāng)值後,韓厥才決定明日行動。因?yàn)檫@個臾某,其父臾駢曾是趙府的門客,臾某本身對屠岸賈也深懷不滿,又與程嬰認(rèn)識,不用交代囑咐,到時必肯為孤兒開方便之門。


    “聽著!”韓厥對且居說:“明天,程嬰將按計(jì)入宮救出孤兒,你今夜好好歇息,天一亮就伏在宮門附近,一旦聞有驚變,立即報(bào)與我知道。”


    且居領(lǐng)命而去,韓厥跪地默默向天祝願。


    2


    莊姬已知有人欲救孤兒出官,好不容易熬到天亮。


    不知什麼原因,孩子在五更之前,哭得特別厲害,任憑怎麼哄承,啼號聲久久不止。直至天亮後才漸漸靜了下來,但小嘴巴一直咬住母親的乳頭,稍為支開,就又大哭起來。


    最令莊姬著急的是,已日上三竿,還不見來人蹤影,這是怎麼迴事啊?


    忽有宮女報(bào)說,有一草澤醫(yī)人求見。


    莊姬不知草澤醫(yī)人是誰?正納悶之際,那人不請自入。


    “見過莊姬公主。”


    “你是……”莊姬看不到對方的臉孔。“草澤醫(yī)人,奉成夫人之命,為公主診病。”“原來你是——”莊姬認(rèn)了出來,差點(diǎn)叫出口。所謂的草澤醫(yī)人,正是改裝易服的程嬰。他昨天按照韓厥的密囑,喬裝一番,便身背藥箱直奔晉官大門。看見牆壁上懸有榜文,其中寫道:能醫(yī)好成夫人之病,自有重賞……。程嬰清楚,此乃韓厥與成夫人設(shè)下的妙計(jì),便放膽上前揭去榜文,一路無阻,被引人內(nèi)宮,裝模作樣地為成夫人診病。再由成夫人借口莊姬有病,令人把程嬰護(hù)送到這裏來。


    “真是難為你了。”聽完陳述,莊姬感激地說。“此時不容客氣,時機(jī)不待,求公主快將孤兒交我?guī)ё摺!?br />

    想到骨肉即將分離,莊姬反生不忍。


    “公主切勿猶豫,遲了一步,恐有禍變。”程嬰情急地說。


    “可是……不知先生要將我兒置於何處?”“別無他法,唯讓小恩主屈身於藥箱之中。”“啊!藥箱?”莊姬吃驚地說:“那不妥!藥箱既不通風(fēng)又不透氣,孩子如何受得了?”


    “公主不妨仔細(xì)看來。”


    莊姬這才發(fā)現(xiàn),藥箱表麵四周平平,暗中則鑿有通氣孔,若非細(xì)心之人,說什麼也覺察不出來。孤兒終於熟睡了,莊姬不敢猶豫,立刻把他輕輕地放入藥箱,趁這個時候,程嬰把孩子看個仔細(xì),不由得脫口讚道:“好個趙氏孤兒!”


    “程先生,孩子就托付給你了,其中輕重不說自知,但能保住趙氏一脈,莊姬在九泉之下,也感念大恩!”


    “程嬰絕不負(fù)重托,但須告知,此子幾時出生?”“七月四日子時誕生。”“取日何名?”


    “先生難道忘記,那夜臨別之際,我夫是如何囑咐的?”


    “唔!就是說他名‘趙武’?知道了,容我告辭。”程嬰正要合上藥箱,趙武卻一晃醒來,接著兩手亂抓,雙腳亂踢,“哇”地一聲大哭起來。莊姬又是心痛又是急,一邊哭,一邊哄道:


    “兒啊兒,千萬噤聲!須知趙氏三百餘口盡成刀下之鬼,一族血脈單賴我兒繼承。你若有靈性,當(dāng)緘口莫哭,好讓程先生送你出宮,以望他日替趙氏報(bào)仇!”


    也許孤兒自喜有了名字,果然不哭了,而且一雙眼睛,一眨一眨地,好像在說:孩兒明白了,母親勿以為念。


    莊姬與程嬰見孤兒止住了哭,來不及驚疑,隻見程嬰急道:


    “好了,容程嬰告辭!”


    “且慢!請問,程先生要如何出官?”“從後門出去。”“能保一無閃失?”


    “放心!已探知後門乃臾某當(dāng)值,此人與我有一麵之交,絕不會為難我。”


    “但願如此。”


    “公主保重!”程嬰急著要走。“先生留步,容我再看兒子一眼。”“唉!我實(shí)在不敢逗留了!”


    程嬰不理莊姬哭泣,邁開大步,直奔出寢官。“兒啊……”莊姬昏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昏迷中的莊姬,恍惚聽到不遠(yuǎn)的地方,有人聲躁動,而且越來越近。霍地,如霹靂聲響,但見眾多甲士叫著、喊著,推拉著一個被綁的人。莊姬定睛一看,其人正是程嬰——啊,出事了!她驚叫一聲,掙紮著站起來。卻發(fā)現(xiàn)屠岸賈臉露奸笑,直挺挺地立在眼前,周圍列著甲士,偏偏不見了程嬰。


    莊姬懵了,分不清適才是夢或是幻,眼前是昏或是醒?


    “嘿嘿!”屠岸賈忽作冷笑道:“這迴恐怕瞞不過了吧?”


    莊姬更是心跳不止。


    “為何不說話,想必是心虛吧!”屠岸賈又發(fā)問。“你……究竟……想怎麼樣?”“少裝糊塗,還不把孤兒交出來!”“你說什麼?哪來孤兒?!”


    “別隱瞞了,孤兒就在你臥房之中。”


    屠岸賈說得分明,莊姬聽得無差,如卸去重?fù)?dān)的同時,她完全清醒過來,才相信方才不過是一場墨夢。也就是說,程嬰沒有被抓,親兒並未遇到險(xiǎn)阻。她暗自慶幸又非常擔(dān)心害怕,尋思道:屠岸賈必然不肯罷休。他判斷孤兒必在宮中,遲早會帶兵前來,來一次徹底搜宮。


    莊姬分析得不錯,到今早為止,屠岸賈仍判斷孤兒尚在官中。


    上一次搜宮一無所獲後,屠岸賈先是懷疑孤兒被移出官,但經(jīng)過多方窺探,並無任何蛛絲馬跡,於是斷定孩子還在官中。他憤於被莊姬捉弄,更恨趙家餘根未除,這個隱患如疽在背,把全身每條血筋都牽引了,使他無時無刻不受到折磨。他又怒又急,發(fā)誓非要搜到孤兒不可,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絕不可有半點(diǎn)含糊!而且這件事不容再拖下去,必須在一兩天內(nèi)予以了結(jié)。為此,屠氏於昨晚,暗遣心腹之人充作宮中衛(wèi)士,在夜色的掩護(hù)下,隱身於莊姬寢宮的周圍。果然於五更前後,偵聽到嬰兒啼哭的聲音。今天


    一早,得到消息的屠岸賈,顧不得稟明晉景公,就帶兵衝進(jìn)官門,好在程嬰取路後門,否則,非被撞見不可。


    “好險(xiǎn)啊!”莊姬暗自叫道。


    “到底交不交出孤兒?”屠岸賈喝問著。


    看見那對目光,莊姬積在胸中的怒火噴之欲出。站在麵前的何曾像人?簡直是一隻惡狼!是他全無人性,一下子殺死夫家三百餘口;又是他慘絕人寰,斬草不留根,連個初生的嬰兒都不肯放過。麵對仇人,莊姬恨不得撲上前去,食其肉、剝其皮,再將他粉身碎骨!


    但她畢竟強(qiáng)忍住了,因?yàn)樗氲剑虌腚x去不久,孤兒可能尚未脫險(xiǎn),必須想辦法把屠賊拖住,拖得越久越好。為此,麵對屠岸賈,她不怒也不憎,卻裝出一副驚恐的樣子。


    屠岸賈不吃這一套,沒有見到孤兒,他一刻也無法安寧,因此不容莊姬說話,親自率眾四處搜查,但還是一無所獲,屠岸賈頓時如一頭暴怒的獅子,又吼又叫。


    忽然,這隻獅子不叫了,一對眼睛卻瞪向莊姬身邊的官女。


    “將這幾個官女帶走!”屠岸賈突然下令。“慢著!屠岸賈,你意欲何為?”“不必多問,拉走!”


    屠岸賈用意很明顯,無非是要拷問宮女,弄清孤兒的去向。莊姬見狀,能不心慌?


    莊姬生怕宮女禁不起用刑,把“草澤醫(yī)人”供了出來,後果不堪設(shè)想。於是不顧一切地護(hù)住姊妹,無奈軍士們?nèi)缋撬苹ⅲ瑢m女們終於一一被拖拉出去。緊接著傳來一陣陣鞭打以及宮女們痛叫之聲……


    3


    程嬰背著藥箱,通過甬道,繞過迴廊,經(jīng)過魚池,身臨後苑。天幸一路無阻,也喜藥箱內(nèi)的嬰兒不曾啼哭。眼看後門在望,他心頭漸漸鬆弛了下來。不防此時,藥箱突然動蕩起來,分明嬰兒憋不住了,程嬰一陣心慌,趁前後無人之際,對著藥箱悄聲說道:“小恩主啊!千萬別亂動,更不要哭出來,否則,你我兩命休矣!程嬰死無足惜,你若有三長兩短,趙氏從此滅宗矣!”


    嬰兒卻也乖覺,立即平靜了下來,程嬰遂覺放心,看看後門近在眼前,想道:今日既然是臾某當(dāng)值,這最後一關(guān)肯定無阻,看來孤兒是平安出官了。想到大功即將告成,程嬰心裏一陣振奮,禁不住邁開大步直趨向後門。


    啊!不好!程嬰愣住了。他以為自己昏了眼,可是反複細(xì)看,那個守門的將軍,分明不是臾某。但見他


    五短身材,滿臉胡須,一對眼珠睜得圓圓的,正對出入的人嚴(yán)行盤查,並無半點(diǎn)留情的意思。這可糟了!明明說今天當(dāng)值的是臾某,怎麼突然被更換?此人又是何許人也?


    那人確實(shí)不是臾某,他名叫解允,是解張的孫兒。提起解張,倒被國人所熟悉,因?yàn)殛P(guān)於此人,有一段至今還流行在民間的故事。


    相傳,晉文公重耳亡命在外十九年,身邊有一批忠臣義士,他們是趙衰、狐偃、先軫(音診)、介子推……等人。話說有一迴,君臣們陷於窮途,因找不到吃的東西,隻得以一種名叫‘蕨薇\\u0027的野菜充饑,公子重耳說什麼也吃不下去。大家正著急之時,卻見介子推捧來一碗肉湯,重耳喜不自勝,來不及問詳細(xì),就


    一飲而盡,之後才問道:這荒野之中,連行人都難找,又何來肉湯?介子推苦笑一下說,臣聞:“孝子殺身以事其親,忠臣?xì)⑸硪允缕渚!苯褚姽尤笔常几钕峦裙芍庵笾瑱?quán)作公子充饑。眾人幾乎不信,但當(dāng)麵檢看,果見介子推的腿上鮮血淋漓,大家都看呆了。尤其是公子重耳,感激之餘又涕泣不已,親口許道,有朝一日返國,重耳絕不虧待介子推!


    可是,及至重耳登上國君寶座而論功行賞時,凡有功之人都得到封賜,唯獨(dú)把介子推給忘了。這時惱了一個人,他正是介子推的鄰居解張。為此,他大感不平,連夜作書於朝門之壁。其詞曰:


    “有龍矯矯,悲失其所;數(shù)蛇從之,周流天下。龍饑乏食,一蛇割股;龍返於淵,安其壤上。數(shù)蛇入穴,皆有寧宇;


    一蛇無穴,號於中野。”


    此詩傳至官中,重耳才如夢初醒。莫道介子推無法尋著,解張卻因此詩得到好處,撿了個大夫之職。


    作為孫兒的解允,當(dāng)然知道這段曆史。隻是此時此境,他沒有閑工夫替祖父追溯往事,卻在專神注目出入之人,一點(diǎn)也不敢鬆懈。


    天上的雲(yún)朵,不斷地變幻著,被遮住的太陽又冒出來了。汗流浹背的程嬰,發(fā)現(xiàn)烈日不斷升向中天,心裏更加急了,他想:再不設(shè)法溜出宮門,藥箱內(nèi)的孤兒非悶死不可!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冒險(xiǎn)一試!


    “站住!”解允橫身攔住。


    在程嬰聽來,何曾是人在說話,簡直是一聲炸雷;又哪像是人在擋路,分明是魔鬼橫在眼前。


    “哪裏來的?”矮小的解允繃著臉。“宮中來的。”程嬰沉著迴答。“作何生計(jì)?”“草澤醫(yī)人。”“替誰診病?”“君母成夫人。”“可曾見效?”“藥到病除。”


    解允微微點(diǎn)頭,又把程嬰上下打量,複問:“藥箱中裝得是什麼?”“都是生藥。”“什麼生藥?”


    “柴胡、丹皮、昌蒲、黃柏。”“還有夾帶什麼?”“並無任何夾帶。”“既無……就去吧!”


    程嬰以為聽錯了,試著向?qū)m門挪幾步,居然沒人阻擋,而且很快就出了門。他又是喜來又是慌,再不敢往後看,急忙邁開大步。


    “迴來!”有人大聲喚住。


    受驚的程嬰?yún)s裝作沒聽見,把步子邁得更快,怎知矮小的解允,一眨間就快步追上。


    “還不給我站住!”解允唬沉著臉。“將軍……”程嬰不由得心虛。“說實(shí)話,你究竟是什麼人?”“不是說過了,在下草澤醫(yī)人。”


    “好個草澤醫(yī)人!”解允冷笑一聲,突然喝道:“分明是趙府門客程嬰!”


    “不、不!”程嬰慌了手腳,連連搖手道:“錯了,錯……了!\\\"


    “別再瞞了,多年之前,咱們在趙府曾見過一麵。”


    “你是……”“解允是也!”


    “是解張的孫兒?”程嬰脫口而出。


    “到底想出來了,哈哈哈!”解允得意地笑著。“一時認(rèn)不出來,失禮,失禮!”“何止失禮,隻怕有罪!”“將軍此言何來?”


    “休裝糊塗!”解允立刻變了臉色,指著對方鼻子,斥道:“程嬰,你也不甚聰明,方才讓你溜過關(guān),可千不該、萬不該顯得那麼慌張;如今被我認(rèn)出來了,你萬不該、千不該還圖狡辯。我隻問你,一介布衣,何故喬裝為醫(yī)人?箱中既無夾帶,何必如此心虛?程嬰啊!程嬰,爾既非弄墨儒士,我豈是無謀武夫,今日一定要好好教訓(xùn)你一番,讓你知道我解允的厲害。軍士們!宮門內(nèi)外戒嚴(yán),不許任何人出入!”


    吶喊一聲,但見眾多甲士,把所有的路口都封死了!如被人攝去了魂魄,程嬰臉上全無血色,一雙發(fā)抖的手,緊緊護(hù)住藥箱。


    “把藥箱放下!”


    解允下令的同時,把驚恐已極的程嬰逼至牆腳,又用膝蓋頂住對方身體,稍用勁兒,藥箱便被奪了下來,箱蓋旋即被揭開,活脫脫的嬰兒,立刻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哼!好一個程嬰!”


    受驚的嬰兒驚哭了出來,程嬰跌坐於地,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解允卻十分得意,對著程嬰說:


    “必是趙氏孤兒吧……不說?那無關(guān)緊要!咱們


    一起去見屠大夫,讓我有個交待就行了。”全完了!程嬰哭喪著臉。“快走啊!”解允催迫道。


    突然間,程嬰也不知哪來勇氣,霍地跳了起來,高聲叫道:


    “解允,你聽著!咱們明說了,他確是趙氏孤兒,便又怎樣?大不了將我和他,獻(xiàn)子屠岸賈,以我們的死,換取你的榮華富貴?可是你會心安麼?你會無愧麼?試問:趙家和你有何怨仇?屠氏對你有何恩惠?想當(dāng)初你祖父解張,因替介子推打抱不平而作書於朝門之壁,也曾惹怒了晉文公,可知是誰為之排解?還不是虧了趙衰,使令祖父不但得救,而且官封大夫,對此,你豈無知?又豈無聞?解允啊!解允,我雖非弄墨儒士,爾卻是無謀勇夫!國人誰不恨屠氏弄權(quán)誤國,將軍偏不憫趙家忠良。可憐趙氏一門三百餘口,僅存此一脈,你何其忍心,欲加殘害;你的良心安在,天理何存哪!”


    天上的雲(yún)朵,似乎停止了飄動,地上也好像突然間沉寂下來。解允如中了邪似的,站在那裏一動都不動。他試著瞥了程嬰一眼,卻見他傲然如挺拔之樹,相形之下,自己反而顯得更加矮小。他不忍相看,隻好強(qiáng)迫自己低下頭來。可是就在這一瞬間,看到躺在藥箱中的嬰兒如此可愛,看著看著,眼睛再也移不開了。


    站在遠(yuǎn)處的軍士,以為解允真的中了邪,有幾個人急欲上前看個究竟。


    “不許靠近!”解允喊了一聲,又?jǐn)嗳幌铝畹溃骸扒邦^的軍士讓開一條路!”


    人牆立刻向兩邊移動,在程嬰的前頭,空出了一條通道。


    “程先生,”解允低聲說:“攜起藥箱,去吧!”程嬰又以為聽錯了,呆立在那兒。


    “還愣著做什麼?立即帶著嬰兒離開此地!”解允說得極其明白。


    程嬰聽得無差,急忙把藥箱蓋好,重新背上,來不及道謝就邁開大步走了。


    可是才走了兩步,他又停下腳步不動了。“怎麼啦,為什麼不走?”


    “解允,你勿欺我無知了!”程嬰驀然轉(zhuǎn)身,憤怒地說:“你誆騙我離開此地,你暗中又報(bào)知屠岸賈,由他差人將我擒獲,我才不上當(dāng)呢!與其死得不明不白,倒不如成全了你。”


    “你……”解允拔劍,怒目圓睜。


    “咱們還是打開天窗說亮話,一同去見見你的恩主屠岸賈吧!”程嬰嘲諷地說。


    “弟兄們!”解允突然轉(zhuǎn)身對手下軍士們高喊道:“此人由我守著,你們立即報(bào)與屠大夫知曉!”


    眾軍士領(lǐng)令,一起跑步而去。程嬰背身而立,看都不看解允一眼。他鐵下一條心,既然救孤不成,也無顏活在世上,幹脆同孤兒一起赴難吧!


    突然,他覺得背後有重物落地之聲,緊接而來有股熱氣噴至後頸子。程嬰反射性地以手拭之,低頭一看——啊,血!他意識到什麼?急忙返身,卻見解允自刎而死了!


    “啊,將軍!”程嬰撲向地上的屍體,又是捶胸,又是敲頭,雙手撫屍痛哭著說:“天哪!是我誤了將軍


    、”


    又一片人聲躁動,程嬰清醒了過來,心想必是屠岸賈領(lǐng)兵追來,再也顧不得死去的解允,當(dāng)機(jī)立斷地背起藥箱,大步疾飛而去!


    4


    程嬰攜帶孤兒,抱緊藥箱,沒命地跑著。他穿過市井,朝西拐個彎,立即沒入小巷之中。他腦子裏什麼都不想,隻反複提醒自己:快跑!但不要慌張,否則會忘了擇路。因?yàn)椋呀?jīng)與公孫杵臼約好了接應(yīng)的地點(diǎn)。但見他左折右彎,東穿西鑽,不慌不亂。轉(zhuǎn)瞬間跑至西門,他故意放慢腳步,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居然順利地混出了城門。豈知才走出一箭之地,背後便傳來追兵喊叫之聲。程嬰著了慌,剛好公孫杵臼出現(xiàn)。隻見他身背竹簍,手提鐮刀,活似個割草的山民,兩人來不及打話,便拐進(jìn)隱蔽的角落,藥箱中的孤兒,便輕而易舉地遁入竹簍之中,上麵再以青草覆蓋,由公孫杵臼背走,神不知,鬼不覺。


    孤兒既已轉(zhuǎn)移,程嬰索性扔掉藥箱,褪去外衣,故意迎向追兵……


    危中不危,險(xiǎn)中不險(xiǎn),是如此神奇,又是這般地驚心動魄,不得不承認(rèn),一切多虧韓厥的安排。所以,當(dāng)獲悉孤兒脫險(xiǎn)的消息後,韓厥得意地笑了。


    他當(dāng)然高興,從程嬰偽裝“草澤醫(yī)人”,以及請求成夫人裝病出榜求醫(yī),直到孤兒出官,每一步棋都是他細(xì)心精密安排。盡管後門的守將突然被更換,但大體沒有脫離他的妙算。試想,倘若令程嬰取路前門,哪可能碰到第二個解允?而這世上也絕不會有第二個解允,肯以自刎成全趙氏孤兒,尤其是讓公孫杵臼接應(yīng)這一招,太絕了!


    總算完成使命,也對得住趙家了,韓厥覺得,完全可以鬆口氣了。


    然而,韓厥還沒有真正鬆懈下來,門客且居卻帶來了意想不到的消息。


    “主人,事情有些不妙!”“出了什麼事?”


    “主人請看這張告示。”


    韓厥展開且居抄寫迴來的告示,隻見上麵寫道:“晉侯曉諭官民人等:叛族趙氏孤兒,被人匿藏出宮,有人首告者,與之千金;知情不言,與窩藏反賊


    一例,斬首不赦!限三日之內(nèi),無人獻(xiàn)出趙氏孤兒”


    韓厥不忍再看下去,因?yàn)楦媸局校钜氖亲钺釒拙湓挕?br />

    “這必是屠岸賈的主意,奸賊!”他罵了出口。“這麼一來,孤兒的性命必難保住。”“是啊,是啊!”韓厥不得不承認(rèn)。“今後該如何是好呢?”


    “立即曉諭程嬰、公孫杵臼,明早我將親往太平莊。”


    天漸漸暗了下來,韓厥的臉上更陰晴不定。這一夜的韓厥,幾乎沒有合眼。但畢竟是帶過兵的人,再大的事也難不倒他,經(jīng)過徹夜苦思,總算又有新的對策,而且不失為一條妙計(jì)。


    可是,當(dāng)他把計(jì)謀分解成一步步棋路的時候,他吃驚地發(fā)現(xiàn):要實(shí)施此計(jì),必須有人犧牲。那麼,讓誰去充當(dāng)犧牲品?又有誰肯獻(xiàn)出寶貴的生命?


    韓厥又犯難了!尋思道,他縱然可以命令別人去挑千斤重?fù)?dān),隻要不危及性命,也盡可比手劃腳。可是令人去死,如何開這個口?即使對自己的部下,甚或府中家丁、婢女,也難開這個口啊!


    轉(zhuǎn)眼,天已大亮,想起已同程嬰相約,韓厥連忙改裝易服,帶著心腹且居,套上馬車,悄無聲息地出發(fā)。一路上,他不停地思量:屈指數(shù)盡曾受趙氏大恩者,怎麼排還是他韓厥最享有實(shí)惠。既然如是,挺身犧牲者,舍了他還有誰?罷了,罷了!誰教自己偏要感恩?舍此身軀成全恩家,贏得生前死後名,也無不可。


    他拿定了主意,頓覺得這天地之間,隻有他最念仁顧義,也最講義氣,又好像馬上要前去赴難,一副無所畏懼的樣子。


    行行複行行,不覺來到相約的地方,韓厥下車後,吩咐且居守在周圍,小心可疑的人,便獨(dú)自向某個方向走去。


    此地名日太平莊,即是公孫杵臼棲居的村落,距離絳城二十多裏,荒郊僻壤,窮山惡水,稀稀落落隻住了幾戶人家,住的是破草房,吃的是苦蕨子,生為窮民,死而為窮鬼。休說強(qiáng)盜不會來這裏打劫,傳說連鬼也很少見。因?yàn)楣砘陚儾活娫谶@裏尋找出路,都紛紛跑到別的地方去投胎。怪不得名曰太平莊,恐怕自有一番道理。


    對這個地方,韓厥並不陌生,而且知道那數(shù)間稍為像樣的草房,便是公孫杵臼的家。但他沒有直接進(jìn)去,而是悄悄沿著竹籬繞了一圈,看看有無可疑的人隱伏在周圍。他輕手輕腳地繞到屋後,卻聽到屋子裏麵,程嬰同公孫杵臼正在悄聲交談。


    “總算恩主香火不滅,謝天謝地!”“也多虧韓將軍神機(jī)妙算啊!”“隻是可憐解允,是我誤了他一命!”


    “你何必心生不安?其實(shí),你就是不生誤會,屠岸賈也不會放過他的。”


    “噢……不過,解允也著實(shí)令人欽佩!”


    “那當(dāng)然了!他不失為一條好漢,將揚(yáng)名千古。”


    韓厥終於被二人迎了進(jìn)來,他顧不得客氣,急問孤兒安在?才發(fā)現(xiàn)左邊內(nèi)屋有一乳婦,正為孤兒哺乳,不由問道:·“這個乳婦可靠麼?”


    “放心,她雖然愛張口,卻不喜歡說話。”公孫杵臼狡黠地笑著。


    “她是異地人,才生下孩子,是個啞巴呢!”程嬰實(shí)說了。


    “虧你們想得周到。”韓厥稱讚說。


    “韓將軍!”程嬰說:“孤兒出宮了,下一步該怎麼辦?”


    “這個……你說呢?”


    “我們商議好了,隻要將軍答應(yīng),孤兒就交給我們撫養(yǎng)。由我的妻子哺育,公孫兄暗中扶持。”


    “可是,”韓厥苦笑說:“屠岸賈看來不肯罷休,隻怕這孤兒禍在眼前。”


    “縱然如此,屠賊如何搜得到?”公孫杵臼說:“天下的嬰兒多的是,他能知道誰是趙氏孤兒?除非把所有小兒殺個精光!”


    “你以為屠岸賈做不出來?”韓厥說罷,把那張告示攤出來:“你們看看便知。”


    程嬰、公孫杵臼愈看愈驚,尤其最後幾句寫道:“……限三日之內(nèi),無人獻(xiàn)出趙氏孤兒者,晉國國內(nèi)凡同年同月出生的小兒,將盡皆被殺,一個不留!\\\"


    兩人麵麵相覷,張大著口,卻說不出話來。特別是程嬰,聯(lián)想到自家的兒子,正與孤兒同年同月生,不禁更心慌了:


    “那該怎麼辦?韓將軍,快拿個主意!”


    “將軍足智多謀,必有良策吧!”公孫杵臼說。韓厥沒有答話,隻是不停地來迴踱步。


    “將軍,我們都聽你的。”


    “我小時候,聽過一個故事。”韓厥答非所問,緩緩地說:“道是有棵李樹,生在桃樹之旁,桃李雖不言,物性卻相依,二樹從來有難同當(dāng),有福同享。卻有害蟲欲咬桃樹的根,李樹不忍,以自身之根代之,終於僵死撲倒。”


    公孫杵臼、程嬰二人聽得似懂非懂,似悟無悟。“此謂之‘李代桃僵”也!”韓厥點(diǎn)了題,接著說:“有人把它演變成一個計(jì)策,曾被兵家所用,歸結(jié)成


    二句解語:“勢必有損,損陰以益陽’。就是說,當(dāng)敵優(yōu)我劣、敵強(qiáng)我弱之時,要善於趨利避害——‘兩利相權(quán)從其重,兩害相衡從其輕。’即暫時以某種少量的損失,去換取或保住全局的勝利,此便是“李代桃僵’


    一計(jì)的實(shí)質(zhì)所在。”


    程嬰、公孫杵臼還不甚了了,韓厥話鋒一轉(zhuǎn),說道:


    “就拿趙氏孤兒來說,他身係著趙氏百代宗支,又擔(dān)負(fù)著除奸報(bào)仇的使命,此乃大局,必須不惜一切確保住。可是,要做到萬無一失,談何容易?弄不好,不但孤兒難保,更會累及一國小兒。因此我的主張,唯有用‘李代桃僵\\u0027之計(jì),另找一個假孤兒,交給我?guī)м捀校会幔銈冎型瞥鲆蝗耍僖庀蛲腊顿Z告密\\u0027。”


    “如何告密?”二人同問。


    “就道趙氏孤兒被韓厥所藏,屠岸賈一定帶兵問罪,到時候,我裝作矢口否認(rèn),他必然全麵搜查,也自然把假孤兒認(rèn)作真孤兒了。”


    “哎呀!此計(jì)得宜!”公孫杵臼拍手叫好。


    “不!”程嬰?yún)s說:“此計(jì)雖妙,但莫道假孤兒被殺死,隻怕連將軍一命也難保。”


    “對啊!將軍可想到這一層?”公孫杵臼也深感憂慮地問。


    “窩藏孤兒,斬首不赦!我又何嚐不知?可是,”韓厥頓了一下說:“唯是此計(jì),才是萬全之策啊!總而言之,既能保住趙氏血脈,拯救一國的小兒,我韓厥雖死無憾!”


    “那不行!這種差事,怎麼說也輪不到將軍頭上。”


    “公孫兄所說不差,不能讓將軍去赴難。”“為什麼?”韓厥問道。


    “我程嬰想問一問,將軍久經(jīng)沙場,又是軍中主帥,能不明白一個道理:兩軍交戰(zhàn),明知多有殺傷,也隻能讓部下打頭陣,豈有身為主帥者,首先赴難?”這些道理,韓厥何曾不曉,但他無法說出口。“何況,”程嬰又說:“即使救孤成功,接下去還有撫孤大計(jì),將軍若輕易赴死,未來靠誰撐住大局?”韓厥低頭不語,心裏卻在自問:若不是我,那要讓誰慷慨赴難?


    “我願赴難!”公孫杵臼挺身而出。“最適宜的,還是我!”程嬰不甘示弱。


    “賢弟勿急!”公孫杵臼說:“我想問的是,撫孤與死難,二者孰易孰難?”


    “這個……”程嬰想了想說:“一死容易,撫孤更難。”


    “你任其難,我任其易,何如?”程嬰沉吟不語,公孫杵臼對韓厥說:“將軍,此事就這麼說定了,將假孤兒交給我,杵臼萬死不辭!”


    “姑且暫作此論。”韓厥好像默許了,卻說:“但還有最重要的一樁,哪來假孤兒?”


    “什麼!假孤兒還沒有著落?”公孫杵臼、程嬰同問。


    “休說著落,連眉目也無呢!”


    “那可怎麼辦?三日期限一到,大勢休矣!”公孫杵臼著急地說。


    “最要命就是期限。”韓厥說:“三天一晃而過,此事又是刻不容緩。可是誰肯獻(xiàn)出小兒?縱然有人肯舍骨肉,何來與趙武同月生的嬰孩?就算偶然得到,誰保不會漏出風(fēng)聲?須知屠岸賈十分精明,稍有不慎,露出馬腳,悔之莫及啊!”


    “糟了!”公孫杵臼更著急,說道:“尋不到孤兒替身,大勢休矣!”


    “是啊!屆時咱三人縱然同赴死難,也無濟(jì)於事。”韓厥憂心忡忡地說:“倘若真是如此,不如把孤兒獻(xiàn)出來!”


    “萬萬不可啊!”公孫杵臼叫道。


    “可是……”韓厥問道:“何來假孤兒,何來假孤兒?”


    “我願獻(xiàn)出親兒!”在一旁思索良久、久不說話的程嬰,突然衝口而出。


    韓厥同公孫杵臼驀然抬頭,怔怔地看著程嬰。就連程嬰本身,也不信這話是出於自己之口。他頓時為那句話吃驚,似乎想收迴,但又不願收迴;好像在後悔,又不想後悔。“我願獻(xiàn)出親兒!”


    不知哪來的勇氣,程嬰又明確無誤地重複一


    句。


    韓厥和公孫杵臼投去感激的目光。


    5


    搖籃中的孩子睡得很香,小嘴巴一咂一咂地,怪有意思的。特別是小臉上那對時隱時現(xiàn)的酒窩,更加惹人愛憐。程嬰的妻子翟氏,以手托住兩腮,忘情地看著。她真正體會到做母親的愉悅,每逢這樣看著稚嫩的愛兒,便會把所有的煩惱忘得一千二淨(jìng)。


    更可喜的是,孩子有了自己的名字,那是幾天前,程嬰請一位卜卦先生,據(jù)孩子的生辰八字,將孩子取名為程勃。翟氏並不知“勃”字含意何在?也不管好聽不好聽,隻覺得極順口。所以成天裏“勃兒、勃兒”叫個不停。眼前的孩子睡得太香了,她實(shí)在不忍心把他喚醒,但也舍不得走開,好像永遠(yuǎn)看不夠似的,一直把他看個不休。


    忽然,程勃如被驚醒,渾身顫動不止,旋而哇哇大哭起來。同時,兩隻小手亂舞亂抓,一雙小腳又踹又踢。翟氏趕緊抱起來,又是撫,又是哄。


    “喔,喔,勃兒莫驚,勃兒莫哭!讓娘把你抱緊。”程勃漸漸不哭了,但一味隻往翟氏的懷裏鑽。翟氏立即揣出乳頭,但孩子並不想吃奶,卻把小臉緊貼在母親的懷裏,不斷地抽泣著。


    這孩子怎麼啦?翟氏很是驚詫,也有些著急,不由得盼著丈夫快快迴家。自從趙府出事以來,程嬰很少待在家裏。翟氏當(dāng)然知道為什麼,但她也毫無怨言。她清楚丈夫是個好人,所做的都是好事;也明白這幾天,他為啥事著急。所以昨晚,當(dāng)聞?wù)f趙氏孤兒已救出宮時,翟氏也為之高興。還主動提出,願意充當(dāng)孤兒的乳母。對此,程嬰極表讚同,說是明天正要同韓將軍商談,隻待他答應(yīng),就要把孤兒抱迴來。


    可是一整天過去了,為什麼還沒看到程嬰?程勃又睡了,翟氏小心翼翼地把他放進(jìn)搖籃,才覺黃昏已過,暮夜將臨,心想:丈夫今夜會不會迴來?


    其實(shí)程嬰早就迴來了,卻一直在門外徘徊,幾番欲抬手叩門,始終鼓不起勇氣。他責(zé)怪自己,何以如此怯弱?又感到奇怪,方才一路之上,本來心亂如麻,好不容易理出頭緒,來到家門口,為什麼又生旁徨?


    罷了!程嬰狠下心,因?yàn)樗呀?jīng)答應(yīng)韓厥,今夜無論如何要把程勃交給公孫杵臼,明日才好按計(jì)行事。眼看時辰一刻一刻地溜過,再猶豫下去,非誤事不可。此乃大局,怎麼能拘泥於小節(jié)?何況妻子十分賢慧,隻要曉以利害,安有不願之理!


    程嬰斷然叩門。


    “呀,總算把你盼迴家了!”


    翟氏一陣高興,把丈夫迎了進(jìn)來。她不急著問事,而是善體人意地,又是端水又是端飯。她一向認(rèn)為,人以食為天,再大的事也得等吃飽後,才好說話。誰知,程嬰一點(diǎn)胃口也無,並推說在外麵吃過了。


    “真的?”翟氏不信。“哪能騙你?”


    “那……趙氏孤兒呢?”


    程嬰才要說話,搖籃中的程勃又哭了起來,翟氏慌忙去抱,並對程嬰說:


    “知道麼?勃兒今天哭得特別厲害。”“是麼?”


    “真的,從出世以來,從沒這樣哭過,分明受了很大的驚恐似的。”


    程嬰也覺詫異,遂把孩子接過來,油燈之下,果見親兒睜大著眼睛,可憐巴巴地左顧右盼。程嬰怔住了,他雙眼盯著親兒,心中問道:


    “勃兒,你在想什麼?莫非知道將赴死難,所以這般驚恐?這隻能怨你,早不投生,遲不投生,偏與趙氏孤兒同月生,又偏偏投胎到程家來,教為父的好生為難哪!”


    孩子不哭了,但程嬰已經(jīng)淚流滿麵。


    “怎麼?你哭啦?”翟氏很吃驚,忙把孩子接過來。


    “我……既為孤兒傷心,更為我兒……”程嬰說不下去了。


    “孤兒怎麼啦?不是說好由咱扶養(yǎng),難道不成?”“你安知外間風(fēng)雲(yún)變幻?又怎曉得屠岸賈的蛇蠍心腸?一句話,趙氏孤兒岌岌可危矣!”


    程嬰又把那張告示,一字不漏地背了出來。翟氏大為吃驚地問:


    “你說什麼?三天之內(nèi),沒人獻(xiàn)出孤兒,就要將晉國之內(nèi),同歲的小兒盡皆殺害?”“一個不留!”


    “罪過啊!那可怎麼辦呢?”


    “怎麼辦?要麼獻(xiàn)出孤兒,要麼——”


    “什麼?獻(xiàn)出孤兒,那要不得!”翟氏毫不含糊地說。


    “要不得?”程嬰試探說:“那屠賊怎肯罷休,三日期限一到,全國嬰孩性命難保了!”


    “難道別無良策?”


    “眼前唯有一計(jì),就是用他人的孩子,去取代趙氏孤兒。”


    “啊?就是說,讓別人的孩子去替死?”


    程嬰頻頻點(diǎn)頭,又看了一眼翟氏。翟氏感到一陣顫栗,問說:


    “誰甘心舍去親骨肉?誰肯獻(xiàn)出自己的嬰孩?”“一時卻難尋到,所以……”程嬰欲言又止,卻把目光投向程勃。


    翟氏發(fā)現(xiàn)那目光,又看見丈夫的臉色,馬上意識到什麼?她的心不由揪緊了。


    “所以我想……同賢妻計(jì)議。”


    “你要計(jì)議什麼?”翟氏失聲叫道:“你……你究竟想做什麼?”


    “我想……”程嬰艱難地,一字一字地說:“讓咱們的勃兒……”


    “不,不!”


    如遇上兵災(zāi)似的,翟氏驚叫一聲,抱起孩子,撒腿就跑,她想衝出大門,卻被丈夫阻住了;一個急轉(zhuǎn)身,便奔進(jìn)內(nèi)屋,來不及把門拴緊,程嬰接踵而至。驚慌已極的翟氏,一下子躲進(jìn)角落,並蹲下身子,死死地護(hù)住嬰兒,生怕被人奪走。


    “賢妻,勿驚怕如此,且聽我把話說完。”撲通一聲,翟氏跪在地上。


    “夫啊!我求你饒了勃兒,饒了勃兒啊!”哭聲十分淒厲。


    “別……別這樣,快……快起來說話!”程嬰忍著心中酸楚,把她攙扶起來。


    “求求你,別動這個心思了!”翟氏苦苦地哀求道:“兒子是你我的骨肉,將他獻(xiàn)出受死,何異剜你肉、挖我心,難道你不感到心痛?你看他,一個粉妝玉琢的小臉,一雙明亮澄澈眼睛,多麼可愛啊!而你竟欲將他拋向虎口,你於心何忍啊!”


    “我……唉!程嬰豈是鐵石心腸,實(shí)因?yàn)榍閯菟取?br />

    “別說了,我死也不答應(yīng)!”“你……”程嬰臉上微微變色。


    “夫啊!我何曾不知,作為人妻,實(shí)不該忤逆丈夫……”翟氏飲泣著說:“咱們夫妻幾十年,我?guī)讜r忤逆過?你道要冒險(xiǎn)救孤兒出宮,我何曾敢阻擋?你說要撫育趙氏遺孤,我豈有二話?夫既是忠義之輩,妻豈非忘恩之人?奈何涉及親生的兒子,你教我……夫啊!路有千條,計(jì)有萬般,為什麼要選此殘忍的下策?我寧願身遭千刀萬剮,也不忍傷兒子一根汗毛哪!”翟氏泣不成聲,更要命的是,程勃也同時大哭起來,這情景天悲人憫,縱然是鐵石心腸也必為之動容,何況作為丈夫以及父親的程嬰?隻見他頹然失神,坐在床沿上發(fā)呆。


    這時,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一種聲響,若近若遠(yuǎn),時隱時現(xiàn)。噢!那是譙樓更鼓響,幾更啦?一更或


    二更?什麼,已臨三更了?


    “天哪!”程嬰失聲叫道,一晃就要天亮,三日期限隻剩最後一天,一切都來不及了!他霍地站了起來,看看妻子,又望望親兒,才想說話卻無法啟口,突然掉頭便要去開門。


    “你欲何往?”翟氏問。


    “別無他法了,唯有……”程嬰痛苦地說:“把趙氏孤兒獻(xiàn)出來。”


    “啊!難道……真的山窮水盡了麼?”


    “眼前明擺著隻有兩條路:要麼獻(xiàn)出趙氏孤兒,要麼舍去自家兒子。”


    “我……我要是……答應(yīng)舍去骨肉,那……”“那既保住趙氏一脈,更可拯救千百家嬰孩。”“我要是至死不願?”


    “隻好教忠良斷後,讓程嬰負(fù)上不仁不義的罪名!”


    翟氏失神落魄了,程嬰逼近一步說:“此事隻取決於你了!”


    “天哪!”翟氏哀號說:“如此重大的事,卻讓我來作主,我不過一個柔弱婦人,一個貧家女子,為什麼要逼我挑起這麼重的擔(dān)子?這成何道理,成何道理啊?”


    翟氏聲淚俱下,哭得非常傷心。


    “好賢妻!”程嬰為翟氏拭去淚水,也傾訴著說:“你是不該挑此重?fù)?dān),我又何曾自惹麻煩?我也盡可撒手不管,可是偏偏良心有愧。若非趙氏,何來程嬰?若無恩主,我又何能娶妻生兒?可知道,為了解救趙氏孤兒,解允已經(jīng)獻(xiàn)出生命,公孫杵臼答應(yīng)勇赴死難,而我程嬰豈能無動於衷?妻啊!你難舍骨肉,我豈忍心自毀親兒?但不管怎麼說,損了此兒,還可指望有第二個兒子出世,而死了孤兒,趙氏宗祀滅矣!妻啊,不妨替你的丈夫想一想,此時此境的我,多麼為難啊!”


    “是啊!你也騎虎難下啊!”


    翟氏低語著,不由憐憫起丈夫來,遂從床上抱過熟睡的孩子,失神地看著。


    “賢妻,你就說一句可否,好讓程要抉擇。”“我……”翟氏喃喃地說:“能說什麼?身為妻子,也隻能……聽從……夫命。”


    “那……就把孩子交……交給我吧!”程嬰試著伸出手。


    翟氏並未發(fā)覺,也不知在想什麼?整個人好像麻木似的,站在那裏一動也不動。


    程嬰試著以手摸摸孩子,見妻子並不反對,程嬰隻當(dāng)妻子答應(yīng)了,便輕輕地把孩子抱過手,急急地開門,父子倆立刻消失在茫茫夜色裏……


    屋內(nèi)的翟氏,一隻手還彎曲在胸前,仍像抱著娃兒的樣子。原來,她以為親兒還在懷中,所以另一隻手正要去撫摸,卻撲個空。她一迴過神來,方知親兒被抱走了。


    “啊!我的勃兒呢……”


    翟氏慘叫一聲,才想邁開大步,卻被什麼絆著,重重地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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