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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屠岸賈如一隻狂怒的獅子,一天到晚咆哮不止,其兇惡之狀,不禁讓人聯想起那隻號稱‘神獒’的猛犬,懷疑屠岸賈與此犬是同宗。人人斷言,三日期限


    一到,要是沒有人獻出孤兒,國內同歲的嬰孩,一個個必被屠氏這隻惡犬咬死。為此,百姓無不感到忿然!尤其是嬰兒的父母們,更惶惶然不可終日。他們在咀咒屠岸賈的同時,又暗暗抱怨說,趙、屠兩家相爭,與繈褓中小兒何幹?罪過啊!


    期限就剩下最後一天,孤兒竟沒有任何消息,這確實是屠岸賈始料未及的。他暴怒的同時又自問:倘若無法獲得孤兒,該怎麼辦?難道真的要把同歲的嬰兒斬盡殺絕?


    他想起這幾天,自以為撒下天羅地網,還臨時改換後門的守將,怎料該死的解允,竟然舍得一死去成全趙氏,致使孤兒於光天化日之下,從他屠氏的眼鼻底下溜走。他火冒三丈,一怒之下,也不顧國君點頭與否,馬上貼出那張告示。滿以為告示張貼之日,便是孤兒獲得之時,至於最後幾句話,不過是嚇唬嚇唬而已。按照屠岸賈的本意,對趙氏固然不應留情,而斬草必須除根,那叫‘冤有頭,債有主。但舍此之外,他並不想到處樹敵。不管怎麼說,他確實不願充作一條逢人就咬的瘋狗。誰知三天期限已到,竟然毫無一點眉目,難道被逼得非發瘋亂咬不可?


    太陽又掛得老高了,也就是說,這最後一天的時間,正不斷地在消失,屠岸賈越來越著急了。又過了好久,忽有門人通稟說:


    “府外有人求見。”


    “他是什麼人,來意又何在?”


    “不肯披露姓名,說是要與大夫單獨說話。”“莫非與孤兒有關?”屠岸賈心裏自語著,即命人喚他進來。但見來人三十多歲年紀,衣衫不整,麵容憔悴。


    “你是什麼人,何事求見?”其人欲言又止,又留神前後左右。


    “這兒並無外人,”屠岸賈對此人說道:“有話快快說來。”


    “不瞞大夫,小的是來……首告趙氏孤兒的消息。”


    “真的嗎?”屠岸賈高興地跳了起來,人也來了精神,急忙問道:“你知道孤兒下落?”


    “知……知道。”


    “你是何姓名?作何生計?”


    “我……我本乃趙府門客,名曰程嬰。”他的確是程嬰,隻一夜之間,他就消瘦了許多。屠岸賈不禁皺了皺眉,又細細打量他一番,半信半疑地問道:


    “據你所知,孤兒現在何處?”


    “被……”程嬰硬下心腸,強迫令自己說道:“被公孫杵臼這人所藏匿。”


    “公孫杵臼又是何許人?”


    “事情是這樣的。”程嬰盡力平複心情,把想好的話說了出來:“公孫杵臼也是趙氏門客,莊姬分娩後,他扮作草澤醫人,用藥箱將孤兒移送出官,又托言要我藏匿孤兒並將之撫養長大,小人因恐懼不安,特來舉報。”


    “你騙得了誰?”屠岸賈根本不相信,喝斥道:“既然是趙府門客,怎肯輕易出賣其主?你分明在用計誆騙我!”


    “大夫啊!程嬰實在有說不出的苦衷。”“有什麼苦衷?”


    “說句實話,趙氏確實對我有恩,程嬰也不忍以怨報德,偏偏我妻早不懷孕,晚不分娩,生下一子,與趙氏孤兒雖非同日,卻是同月。”


    “竟是如此湊巧?”


    “因此,我既怕累及小兒,又擔心有人出首,賞金被他所得,我全家反而受罪,倒不如預先告發,既可獲千金之賞,又可保住小兒一命,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為呢?”


    “你難道就不怕遺下萬世臭名?”“為了自家骨肉,也顧不得許多了。”


    “那你快說,”屠岸賈漸漸有相信之意,問道:“孤兒藏身何處?”


    “已被公孫杵臼抱往首山,若及時追拿,還有希望捉到,不然的話,將被攜帶前往秦國。大夫務必親往追拿,須知趙氏舊友遍布天下,遲了一步,就來不及了。”“好!我立即帶兵前往,但你必須帶路。”“這個……願遵大夫之命。”


    “咱們有言在先,若獲得孤兒,必有重賞;倘若撲空,你用性命相抵!”


    屠岸賈即率領兵士,令程嬰為前導,聲勢浩蕩地直奔首山。


    2


    公孫杵臼確實把嬰兒帶往首山,不過,那不是真正的孤兒,真孤兒趙武已由韓厥抱走,眼前的孩子正是程嬰的親生兒子程勃。


    可憐的小程勃,出世未滿一個月,就被迫離開母親的懷抱,而最令公孫杵臼吃驚的是,此子來到首山後,盡管哭個不停,卻堅決拒絕公孫杵臼抱他起來,哪怕稍為觸摸,他就會哭得更厲害!看看眼前,又聯想到第一眼見到此子時的情景,公孫杵白深感無奈:難道我與此子真的天生相克?又莫非冥冥之中早有安排?


    孩子終於哭累了,聲音也沙啞下來,躺在竹床上僅剩下呻吟之力。公孫杵臼愛憐地抱起來,小程勃還想拒絕,可是,既無力掙紮,也哭不出聲音來。公孫杵臼於是遵照韓厥囑咐,把預先準備好的錦衣繡褓替他穿上,將他打扮成貴族家嬰兒的模樣。之後,想喂他湯水,小程勃卻把嘴巴咬得緊緊的,又不住地抽泣著。看他可憐巴巴的樣子,想到活生生的嬰孩,即將代替孤兒受死,他的心一陣陣緊縮。他不忍目睹,遂移身走向門外。


    這裏位居半山、離溪澗頗近,於竹林掩映處,有草房兩間,門前有條小徑,彎彎曲曲通向山下,但被雜草遮蓋住了。這是一個極幽僻的所在,若非知情者很難找到。他們之所以選擇這個地方實施‘李代桃僵’之計,當然出自韓厥的主張。按他的說法,隻有把假孤兒和匿藏者,安置在最偏僻的地方,屠岸賈才會認假為真。


    “不愧為帶兵將軍。也隻有這類人,才會想出這樣的計謀,確實天衣無縫啊!”


    公孫杵臼自言自語了一陣,忽覺心頭有一種說不出的甘苦滋味,自己好像是視死如歸的勇士,心頭忽又覺得恍然若失。說不清原因何在?他實不願推究下去,遂坐在草叢上休憩。卻聽到身邊傳來啜泣之聲,聲帶沙啞,分明是小程勃在低泣。


    奇怪?明明他在屋子裏麵,怎麼會被移到外頭來了?他慌忙尋找,又聳起耳朵仔細辨聽,原來是一隻秋蟲在鳴叫——去你的!他狠狠地跺了一下腳。他又坐了下來,想起前夜,好友程嬰果然把親生骨肉送到太平莊,之後聽韓厥授計,由他同程嬰一起把“假孤兒”移來首山。其時天已大亮,但程嬰的臉上籠罩著一片陰霾,公孫杵臼很想說些安慰的話,但實在想不出什麼合適的言語。卻見程嬰顫抖著雙手,抱起程勃,親了一口,隻說句“咱們按計行事”,頭也不迴就走了。


    一切都成為事實,公孫杵臼也不懷疑了,他隻是在琢磨:心甘情願地把親生兒子獻出來,程嬰究竟有什麼企圖?還不是為了報答趙氏的大恩,除此之外,豈能另有別念?他既然肯舍親生骨肉,我又何惜區區一副臭皮囊?


    公孫杵臼終於理出了頭緒,不再旁徨了。他毅然返身進屋,抱起小程勃,對他講起故事來。他從趙氏第一世說起,一直敘到七世忠良,又把屠岸賈的罪狀,一一數落出來,然後,又說到“老人結草”報恩的故事。說著說著,既為自己敢於犧牲而感到自豪,也為繈褓中的程勃感到驕傲。


    這時,突然傳來人馬嘶叫聲,公孫杵臼出門一看,但見許多兵馬正朝山上擁來。他斷定:這是程嬰按計把屠岸賈引來了。


    啊!這一刻終於來到了!公孫杵臼但覺心在跳動,他試著以手按住胸膛,他並不感到害怕,也一點兒不著慌,心跳加速,該是一種激動吧!他一下子站了起來,卻不知為什麼,眼前直冒金星,他居然興奮得連站都站不穩。他不敢多想,盡力地支持住,模模糊糊中,看見小程勃好像在笑,笑得特別甜。好小子!他受到笑容的鼓舞,公孫杵臼真的一無所懼了。他親了一下小程勃,把他投進竹筐裏麵,又故意放在較為顯眼的地方,然後挑起擔子,奔向門外。


    3


    從絳城出發,程嬰硬著頭皮充當前導,把屠岸賈的人馬引導上山。一路上,他不敢多想,強迫自己堅定下來。但愈是靠近山上,他的心愈覺得沉重,一雙腳也愈不聽使喚。


    身後的屠岸賈,不斷地催促著,甲士們正踏上那條曲折小徑,一步步向草房迫近。


    “孤兒藏在什麼地方?”屠岸賈再一次問程嬰。


    “就……就在那草房裏。”程嬰的手指向草房。“把四周封死,不許一人出入!’屠岸賈向軍士下


    令。


    於是,人人如臨大敵一般,又像是要搗毀敵營,軍士們立即拉成圓圈,把四周的去路都封死。


    程嬰的腳沉甸甸的,想到草房中的親生兒子,即將被當作孤兒處死,他的心開始絞痛起來。


    “快帶路啊!”


    屠岸賈又一次催促,程嬰被迫向前挪動,可是才邁出半步,又停滯不前了。他忽而自問:我究竟在做什麼?害死親生骨肉已罪不可赦,還要讓親生父親,親自引來虎狼禽獸,去咬親生的兒子,這還有什麼天理啊?


    他倏而掉頭,欲往山下跑走。“你想去那裏?”屠岸賈的吼道。這一吼叫,反教程嬰清醒了過來。“為何站著不動?”屠岸賈又問。“我……我怕!”“怕什麼?”


    程嬰正不知所答,卻見公孫杵臼正按照計劃,暴露了人影。


    “那人是誰?”屠岸賈問。“他是……公孫……”


    “啊,公孫杵臼!”屠岸賈立即發令:“快把他逮住!”


    程嬰注意到,公孫杵臼先是假裝逃跑,之後又裝著絆倒在地,故意讓軍士逮住。分明已命在須臾,居然全無懼色,好個無畏的公孫兄!想到自己方才反而萌生退意,不覺滿臉羞愧。從而清醒地意識到,眼前的成與敗,直接涉及能否為忠良存孤的大計,若患得患失,非誤事不可!他又鼓起勇氣,再一次地堅定自己的意誌力。


    這時,公孫杵臼被推到屠岸賈麵前,他問道:“說!孤兒藏身在何處?”


    “哈!”公孫杵臼笑道:“無端指責我藏匿孤兒,天大的冤枉也!”


    此時,程嬰恰到好處地出現在公孫杵臼麵前,以敵視的眼神,瞪著他說:


    “公孫兄,勿抵賴了,須知證人在此。”


    “啊!你、你竟然出賣……”公孫杵臼好像很吃驚。


    “哈哈哈!”屠岸賈得意地笑著說:“你現在還有什麼話可說?”


    “公孫兄……”程嬰說。


    “呸,誰與你稱兄道弟!”公孫杵臼索性大罵起來:“好一個程嬰,昔日趙家有難,我約你同死,是你說莊姬公主有孕,咱們若死,誰作保孤之人?後來莊姬公主將孤兒托付咱倆,又是你主張藏在首山,而今反而偷偷自首。你——無恥之徒!你——小人哉!”“罵得好,罵得好啊!”程嬰反而笑起來。“別與他閑扯!”屠岸賈打斷他的話說:“老匹夫,還不把孤兒交出來。”


    公孫杵臼幹脆閉上眼,索性不說話。


    屠岸賈忍耐不住了,隨即下令軍士們進入草房搜查,偏偏遍尋不著。


    程嬰的心才提上去,又放了下來。他實不願親眼看見親生兒子被人搜出來帶走,好像存有一份僥幸的心理。


    公孫杵臼則在旁邊暗笑,明明孩子擱在顯眼的地方,怎麼搜不著?於是想,這樣也好,先氣一氣屠賊再說。所以,任憑屠岸賈再三追問,他就是不說一句話。


    屠岸賈並沒有被激怒,卻命令手下取來棍棒,又把棍棒塞向程嬰手中。


    “這是什麼意思?”程嬰驚問。


    “他不肯招出孤兒去處,你來替我用刑吧!”“這是為什麼?要我……”


    “將他狠狠地打,直到他供出孤兒為止。”“不,不!小人生性懦弱,更是手無縛雞之力


    “我就不信你連打人的力氣都沒有,若不用刑,便是你心中有鬼。”屠岸賈越逼越緊。


    程嬰頓時覺得手中的棍棒重有千斤,一時竟不知所措。


    公孫杵臼料不到反而被屠岸賈給耍了,又瞥見程嬰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擔心他會露出馬腳。於是偷偷遞去眼色,想讓對方明白:好兄弟,別為難了!我公孫杵臼既抱必死之心,早已視死如歸。但能為趙氏存孤,替忠良留後,我雖死無憾。來吧!大膽地下手,用力地打吧!


    可是,手握棍棒的程嬰,卻如一尊泥雕,呆呆地站著。


    他神誌又變得模糊不清了,老在自問:我是誰?我在做什麼?是誰讓我如此難堪?是誰設下這個圈套把我套了進去?莫非正是你公孫老匹夫?


    神誌不清的程嬰,完全忘記了前一個晚上,他曾懷著崇敬的心情,聆聽韓厥授計,現在反而覺是落入圈套,掉進陷阱,所以暴怒了,也發瘋了!但見他怒吼


    一聲,卻把好友當作奸人,口中亂喊亂叫,棍棒亂敲亂打,打得公孫杵臼痛叫不止,竟在地上打滾起來。“打得好,打得好!”屠岸賈及爪牙們齊聲喝采。公孫杵臼如何料到,程嬰下手如此之狠,而且毫無留情之意。他簡直受不了,一個掙紮躍起身來,全力接住棍棒。就在這一瞬間,他看見程嬰齜牙咧嘴,


    一副發瘋的樣子,立即引起可怕的聯想!不由得大喝


    一聲道:


    “程嬰,你想做什麼?”“我……”


    “你還想發瘋?你不覺羞恥?你——是非不清,善惡不明;為了一己私利,還不怕成為千古罪人!”


    公孫杵臼語帶雙關,又是暗示,又是提醒,最後不忘踢了他一腳,暫時把程嬰鎮住了。


    “公孫匹夫,”屠岸賈又耐不住了:“再不招出實情,我就一劍殺死你!”


    “奸賊!你想斬草除根,辦不到!”公孫杵臼迎著屠岸賈的目光,罵個不休。


    這一罵,卻把屠岸賈激怒,反讓程嬰清醒了。忽然,傳來一聲啼叫,大家不約而同地凝神諦聽?這是什麼聲音?既非鹿鳴,也非雁叫,像是乳羊啼饑,又似傷鳥呻吟?聲帶沙啞,音微而弱……


    “啊!是嬰兒啼哭的聲音!”


    不知誰叫了一聲,眾多軍士一起湧進草房,小程勃立即被抱了出來。


    程嬰見了,感到一陣暈眩,待他睜開眼睛時,活生生的親生骨肉,已被屠岸賈高高舉起。


    “好個趙氏孤兒,你終於落入我的手掌心了,哈哈哈!”


    唰地一聲,他舉起手中利劍!‘哇\\u0027地一聲,嬰孩驚哭不止!


    轟地一聲,程嬰的腦海中,如聞霹靂!他無法自製,急著想要撲上前去,搶過親兒,卻被在一旁的公孫杵臼用力拽住。


    程嬰但覺似乎有千萬把利刀刺進自己的胸膛,那刀刃正一寸一寸地沒入心窩,痛得他滿臉抽搐、渾身痙攣,簡直無法直起腰來。


    “屠賊,還我孩子!”公孫杵臼叫著。“好!接著,我還給你!”


    程嬰驀然抬首,看見屠岸賈正把嬰兒高舉,受盡驚恐的小程勃,無助地哭著,一雙小手亂抓亂舞,兩隻小腳又踹又踢……


    突然間,屠岸賈用力一擲,小程勃被重重摔在石塊上。但見嬰兒四肢朝天、渾身抽搐、兩手扭曲,掙紮了幾下,哭聲嘎然而止!


    啊!程嬰隻覺得地動山搖,天昏地暗!什麼都記不起來,隻記得親兒被摔在地上,又確確實實地聽到孩子帶著沙啞的慘叫聲,如一聲裂帛,是那麼急促,又如此短暫,卻足以使人撕心裂肺!


    他兩眼模糊了,隻覺得地上那個肉團,就是他的心,他的五髒六腑,如今被摔得粉碎,隻怕再也無法縫合了……


    所有人都望著地上的嬰兒,既無人留意也沒人去顧及程嬰,可憐的他失去了支撐,多虧一根樹樁掛住他的身體,而那身體僅僅剩下了一個軀殼!


    也不知挨了多久,朦朦朧朧中的程嬰,發覺當胸被人抓得緊緊的,那張臉又貼得近近的,盡管這樣,程嬰還是分辨不出這人是誰?


    “你敢不敢睜開眼睛?”此人聲微而色厲。


    “啪啪”傳來聲響,程嬰的臉上連挨幾個巴掌。他醒了過來,才發現打他的竟是公孫杵臼。


    “你……敢打我?”


    “何隻打你,我還要跟你拚命!”公孫杵臼把臉貼得更近,忽壓低聲音道:“你快快清醒,不可露出破綻,為兄去了!”


    “大膽匹夫!”屠岸賈又吼叫:“藏匿孤兒,罪在不赦,還敢行兇,來人,將他殺了!”


    軍士們正欲上前,公孫杵臼則把程嬰甩開,猛向屠岸賈撲去,屠岸賈一個閃身,手中利劍便戳進對方的胸膛。


    公孫杵臼看了好友一眼,立即倒進血泊之中。趙氏孤兒被屠岸賈摔死的消息,一夜間傳遍絳城,全國同齡的嬰孩保住了。眾多父母們,哪管其間的是非曲直,倒是十分感謝程嬰舉報之恩。


    誠然,舍此之外,更多的是抱持非議的人。他們在替趙家歎息的同時,大罵屠岸賈蛇蠍心腸,又為公孫杵臼之死而歎惜不止。而最受人非議的還是程嬰,人們對他的憎恨,並不低於屠岸賈,簡直到了深惡痛絕的地步。


    程嬰倒無所謂,因為這是意料中的事,他不感到奇怪,也無暇顧及。眼前的他,隻想趕快辦好一件事。所以,天才放亮就起床,隨身帶著一把鋤頭,悄悄出門,直奔首山,來到一老一幼赴難的地方,他正打算重新掩埋親兒及老友公孫杵臼,因怕被屠岸賈知道,故而偷偷地行事。


    可是,來到這裏一看,程嬰完全傻住了;怎麼隻


    一夜之間,又發生驚變——小程勃的屍體已經不翼而飛了!


    仿佛掉了魂似的程嬰,無論如何也找不出答案。因為,昨天他親眼看見,屠岸賈下令火焚草房後,突然心發慈悲,命軍士把公孫忤臼及“孤兒”的屍體就地掩埋,一老一幼對麵而葬,兩個土塚一大一小,程嬰看在眼中,也記在心裏。怎麼那個埋葬親兒的土塚,如今卻變成平地了?難道有人挖走了死嬰?程嬰不信這是真的,一氣之下,揮起鋤頭拚命往下挖掘,結果仍一無所得。這就是說,親兒的屍體確實被人偷走了!


    天哪!這話從何說起?莫道此地少有野獸出沒,就是真有野狼之類挖走死嬰,留下的也絕不是這樣的痕跡。除了人以外,有什麼東西能把土塚推得如此平整?是誰這般惡作劇?他的用心又何在?“勃兒啊!你如今魂歸何處啊?”


    程嬰喃喃自語,又尋尋覓覓。偶然目光觸及昨天親兒被摔死的地方,但見上麵血跡未幹,剎那間,萬千苦怨一下子湧上來!他再也無法控製,便伏在地上放聲大哭了起來!


    這邊有人伏地慟哭,那邊卻有人擊瓦而歌——“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憂矣,於我歸處。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憂矣,於我歸息。蜉蝣掘閱,麻衣如雪。心之憂矣,於我歸說。”


    哭得正傷心的程嬰,聽到歌聲大為惱火。他循聲尋去,正要發作一番,發現歌唱者竟是個老頭子。莫看他年歲已高,嗓音卻如洪鍾。程嬰忘了發脾氣,漸漸地向他靠近。但見老者消瘦的身軀輕飄飄的,雖然須發斑白,臉上卻全無皺紋。


    程嬰覺得神奇,才欲上前搭訕,忽然又發現了什麼?那老者麵前分明有個土墳,不大不小,不高不低,而且全是新土。他不由得心中一凜,竟趨身到墳前,伸手就要觸摸。


    “住手,不許碰觸!”老者製止道。程嬰隻好縮手,對著老者問道:


    “請問前輩,這壞黃土下葬的是什麼人?”“不過是個衣冠塚罷了。”“什麼人的衣冠塚?”


    “不關你的事!”老者拒絕迴答,反而問道:“你在尋找什麼?”


    程嬰吞吞吐吐地說出了緣由,老者微微一笑,又問道:


    “你道那失蹤的死嬰,是趙氏孤兒?”“……是。”“你在說謊。”“何以見得?”


    “你心裏清楚,老朽實不願奉陪。”


    “前輩請留步!”程嬰打躬作揖地說:“請問高姓大名?”


    “草之頭,輕之反,先父犬抱瓜。”


    老者說畢,便隱身而去,任憑程嬰再三唿喚,再也不肯迴頭。


    程嬰迷惘了,又對著墳堆發呆……


    5


    一連幾天,晉景公仍以酒色作掩護,聽任屠岸賈胡作非為。他想:好了,既然騎虎難下,索性將錯就錯,也顧不得趙氏孤兒與寡人有甥舅之情。隻不過,那天因孤兒被移出宮,屠岸賈懸出的那張告示,著實太過分,說什麼三日之內不見孤兒出首,就要將一國同歲的男嬰盡皆殺害!好個狠心的屠岸賈!晉景公由此斷言,此人隻能當刀使,絕不能成為使刀人,否則,異日必釀出弒君大禍。所以那幾天,晉景公也在暗中提防,一旦屠氏真的敢拿全國嬰兒開刀,那他可絕對不容!


    現在總算好了,趙家的禍根既除,一國小兒的命也保住了。屠岸賈姑且算是有功,暫時穩住他再說,眼前的心思該放在國家大計之上了。


    時值晉、楚爭霸,晉國已漸漸處於下風,胸懷大誌的晉景公,有心重振霸業。前些時候有消息說,(音談)國公然背晉事吳,使他大為惱火,故曾差士燮(音懈)去魯國,共議合兵攻打郯國。在晉景公看來,魯成公不敢不允,也估計這一仗必勝無疑。之後,隔年春天將於蒲地會合齊、宋、衛、鄭等諸侯共同結盟,合力對付楚國,以讓晉國重新稱霸中原。


    雄心勃勃的晉景公正在躊躇滿誌之時,忽見內侍慌慌張張地跑進來。


    “壞了,壞了!”“何事慌張?”“莊姬公主她……”


    內侍還沒有稟說詳細,卻見莊姬披頭散發,發瘋似地衝進來,眾多護衛竟是攔她不住。晉景公見大勢不妙,轉身便走,豈知莊姬步子更快,一下子就將他攔住,並死死地拽住衣角,使他無法脫身。晉景公看著眼前的莊姬,全無人樣,而且口喘大氣,眼消珠淚;滿臉怨恨,一副瘋狀。不用說,這與趙氏孤兒被殺,有直接的關連。


    莊姬當然不知有人李代桃僵,隻認定孩兒已死。一時間,千恨萬恨湧上心來。她痛失兒子,後悔把孤兒付托給程嬰;想到這人世間,親人難兼容,朋友還相欺;受恩者負恩,施仁者反遭惡報,她萬念俱灰。一句話——她不想活了!


    晉景公覺得不妙,連忙對身邊的內待說:“快請來君母成夫人!”


    “不許驚動成夫人!”莊姬厲聲製止。“你……你究竟想做什麼?”晉景公問。“我隻求一死而已。”“啊!姊姊,你想必是瘋了!”


    “就算是,你為什麼不問問,我何以發瘋?”莊姬邊哭邊傾訴:“弟為國君,姊遭橫禍;內弟一國之主,姊夫滿門遭殃;三百餘口戮於一旦,七世忠良一脈難承;夫死寡妻無靠,子亡孤母何依?你且說說看,我該如何茍活,何以為生?”


    看見姊姊淚流滿麵,晉景公把頭低了下來。“別哭別哭,都怪寡人一時沉緬於酒色,以致


    “哈哈哈!”莊姬忽而發笑。“你笑什麼?”


    “別多問,你自己心裏明白,不過,今日我並不想來指責誰,隻想求你成全一件事。”


    “什麼事?我能做到的,一定辦到!”


    “懇求“賢明的”國君,親手將我殺死!”莊姬語帶諷刺。


    “啊!不……”晉景公連連搖手。“怎麼,你是不忍了?”


    “我……不管怎麼說,手足之情尚在啊!”“住口!”莊姬怒斥道:“你不配說這話——你這個昏君!”


    “什麼!你敢辱罵寡人?”晉景公勃然變色道。“你且勿發怒,聽我把話說完。”已決心一死的莊姬,再也無所顧忌,竟是一口氣地說下來:“你忘了晉國先世誰最有功?又忘了你的君位從何而來?當年若非趙盾力薦,父親如何能夠繼位?若無成公,何來你這景公?當時成公為了感恩,賜趙氏為公族,又把女兒嫁與趙姓,還不斷囑咐你這個世子,要世世代代善待趙氏,你又是如何答應?你實在不該突發疑心、心生猜忌,視忠良為好邪、認小人作心腹;又不該耍陰謀、使奸計,以酒色作掩護,聽任小人屠我忠臣;更不該無視生母的規勸,不顧胞姊求情,最後連初生的嬰兒都不肯放過。你不孝不仁不信不義,應該羞作晉侯,恥為國君!”


    “反了,反了!”晉景公暴跳起來:“武士,把這個瘋婦拖出去!”


    眾侍衛正要上前,莊姬突然將頭觸向殿柱,碰地


    一聲,腦漿實時流出!


    莊姬頹然倒地,晉景公隻苦救之莫及。再看看地上的姊姊,雖已斷氣,卻仍圓睜著眼,不肯瞑目,令人毛骨悚然……


    6


    不分白天黑夜,這一家的門窗都關得緊緊的;不管是黑夜白天,屋裏人總是提心吊膽。是害怕強盜搶劫?還是防匪賊撬門?


    其實,他不是殷富人家,莫說金銀財寶,連吃的也不怎麼豐盛,甚至再過上幾天,眼看著就要斷炊了,可是仍然不敢敞開門窗。


    這裏就是程嬰的家。


    自從“孤兒”死後,程家的房前屋後,經常遭到別人的襲擊,石頭的重量既不輕,勁道猶不小。任憑如此,屋內人哪敢聲張,隻能默默地忍受著。顯然,許多人因不明真相,都在憎恨程嬰,明裏不便動手,暗中卻想方設法騷擾他。似此防不勝防,確實使人提心吊膽。


    轟地一聲,屋內又受襲,壁上的塵土紛紛抖落,孩子驚哭了起來,這孩子正是孤兒趙武。


    程嬰一大清早就出門去了,隻剩下翟氏守著孩子。她見孤兒哭得可憐,勉強卷起上衣,讓趙武含住乳頭,趙武的小嘴巴猛力地吸吮著,可才吸幾下,卻“哇”地一聲大哭起來。那哭聲飽含委屈,比剛才有過之而無不及。翟氏哄不住,隻以眼淚相伴,漸漸陷入迴憶……


    永遠難忘的那一夜,當發現親兒被丈夫抱走以後,可憐的翟氏,哭得死去又活來,那骨肉分離的痛楚,怕是無人能體會。當她意識到一切無可挽迴時,才後悔沒有與親兒話別一聲,沒有好好地看親兒一眼,沒有替親兒喂上最後一口奶……就這樣,她喊到聲嘶力竭,哭到眼淚幹枯,昏沉沉地動彈不得,渾渾噩噩地如赴幽冥。直待再次醒來時,卻見丈夫手抱著孩子,呆呆地站在眼前。


    “是勃兒?”


    “錯了,他乃趙武。”


    翟氏好不容易才明白過來,頓覺體內有千萬把刀在攪動,肝腸被寸寸切斷!她掙紮著爬起來,恨不得撲上前去,狠狠地咬丈夫一口。卻看見丈夫目光無神,臉無血色,隻一夜之間,變得不成人樣了。她的心軟了下來,同時也清楚,丈夫的痛楚並不亞於自己


    “但他不叫趙武,仍然喚為程勃。”


    翟氏心裏又一震:這不是存心折磨人麼?但她始終沒有說出口。事情既然到這個地步,她不忍心讓丈夫為難,也明白作為妻子,必須守住大道理,那就是這個世界上,丈夫是一家之主。何況丈夫是為了報恩,為了仗義。她又一次緘口不語,強迫自己接受這個殘酷的現實,把苦痛一口口地往下吞,將其壓到心底。豈知經曆了這一番苦痛,兩個乳頭一天天地幹癟下來,再也無法複原了。可憐的趙武,因吸不到奶水,終日啼哭不止。家裏又沒有可供嬰兒充饑的食物,加上屋外時常有人襲擊,天天生活在恐懼、焦躁、悲哀、擔憂之中。她真不知如何是好?隻盼丈夫歸來,也隻有這個時候,她才體會到,少了一家之主,簡直是一籌莫展。


    程嬰終於迴來了,還帶迴不少食物。


    “快去熬成湯,讓勃兒充饑。”他把“勃兒”叫得很順口。


    “哪來這麼多吃的?”翟氏邊張羅邊問。“何隻吃的,還弄到金錢哩!”


    “是麼?”翟氏覺得奇怪,問道:“這絳城有誰肯濟助我們?”


    程嬰不說話了,因為他必須遵人囑咐,不向任何人透露秘密。


    翟氏正忙著張羅,顧不上問個詳細。待熬好了湯,默默地從丈夫手中接過孩子,又悄無聲息地喂著,直到把趙武喂飽為止。


    孩子睡了,翟氏才想與丈夫搭訕。忽然,在明亮的油燈下,她發現程嬰的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口角還留有血跡,不由得大吃一驚!


    “怎麼啦?遭人毆打啦?”


    “別大驚小怪,不過跌了一跤。”程嬰盡力地掩飾著。


    翟氏顧不得再問,趕緊端來盆子,細心地為程嬰擦洗傷口。


    “疼麼?”她忍住眼淚問說。“不疼……”


    其實,傷口灼痛不止,但程嬰不想言明,他隻想迴憶一下這天所發生的事……


    今天,他遵照韓厥的囑咐,天還未亮,就進城奔向韓府。進得府第後,韓厥當著家人的麵,故意把程嬰責罵一番,待掩人耳目後,又巧妙地把他引到密室中,不但殷勤讓座,還恭敬地行了個大禮。程嬰簡直受寵若驚,一邊還禮,一邊問道:


    “韓將軍,這是什麼意思?”


    “不瞞先生,我昨夜作了一個夢。”“夢?”


    “夢見恩主趙盾親口對我說:程嬰積下莫大的陰德,卻蒙受莫大的惡名,陽間人雖愚昧,泉下人豈無知?請將軍代趙氏滿門,當麵拜謝程先生!”


    韓厥說罷,又深深地一拜。


    “真折煞我也!”程嬰慌忙稽首迴禮。


    “程先生知道麼?莊姬公主已不幸自盡而死!”“啊!為什麼?”程嬰驚問。


    “這還用問?她誤以為孤兒已死,所以萌生死誌。”


    “又犧牲了一條人命了,可憐的莊姬公主!看來她對我的誤解一定很深。”程嬰幽幽地說。


    “她對我又何嚐了解?”韓厥說:“但這樁秘密對誰都無法明言,稍有不慎,趙武一命難保。”“可是……”程嬰欲言又止。


    “程先生,韓某豈不知你的委屈,你眼前處在極度痛苦之中,唯望先生忍辱撫孤。隻待趙氏報仇之日,便是先生功成名就之時。”


    “隻要趙氏不滅,我不計生前死後之名。”


    “先生不愧義士也!”韓厥讚歎了一句,又說:“今日相約,隻想問明,有什麼需要,韓某當盡力供應。”怎麼說好呢?程嬰暗道:豈止為難,簡直無法再待下去!腳踩出門,人們一見到自己,就指指點點,並遠遠地避開;迴到屋裏,外麵擲石之聲,響個不停。最要命的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種種為難,從何說起呢?


    “你不便言明,我也心中有數——喏,先收起再說。”


    韓厥拿出一包黃金,程嬰欲伸手又覺得不宜。“何必推辭?”韓厥把黃金塞進對方手中,說道:“這是給孤兒的費用,盡管收下。不過別泄漏出去,哪怕是在令妻麵前,也不宜明說。”


    韓厥又叮嚀囑咐了一番,才把客人送出去,待到人多顯眼的地方,他又故意繃著臉,大喊一聲:“滾”,便把程嬰‘驅逐\\u0027出府。


    走出韓府的程嬰,心情隨之好轉。他直接去到市井,為嬰兒買了些吃的,就急急趕迴家。臨近村口時,天完全黑了下來,他才想加快腳步,突然從什麼地方冒出一個黑影,橫身把他攔住;程嬰頓覺不妙,慌忙折往另一個方向,豈知又出現另一個黑影。程嬰警覺到,攔路者有兩個人,都以黑布蒙臉,顯然來意不善。


    果然,兩個黑影夾攻上來,可憐的程嬰逃不掉,競被按在地上,四個拳頭如雨而下,往程嬰的身上、臉上狠命地打,打得他在地上亂滾起來。


    “哎呀……你們……何故出手傷人?”


    “還敢多問!聽著:你隻能默默挨揍,否則叫你立刻斃命!”


    “再聽著!”另一個說:“俺們暫留你一條狗命,待把屠岸賈殺死後,再找你算帳!”


    兩人又把程嬰踢了幾腳,才揚長而去。


    渾身疼痛的程嬰,好不容易才從地上爬起來。他揣摩不透那兩個是什麼人?一心又掛念挨餓中的趙氏孤兒,故忍著傷痛趕迴家。進門後更是咬緊牙關,為的是不讓妻子知道。近來諸多事兒,包括親兒的屍體丟了,他都瞞住妻子。這並非存心相欺,而是覺得眼前的妻子,實在太賢能、太難能可貴。她已經夠苦了,何忍讓她的心情更雪上加霜。


    “分明遭人毆打了,何苦一再掩飾?”翟氏完全看出來了。


    “我說過,你別亂猜了!”


    “別瞞了,別瞞了啊!”翟氏忍不住哭了。


    程嬰把妻子緊緊地摟著,試圖用溫存的臉,拭去妻子的淚水,誰知連自己也忍不住心裏的酸苦,眼淚漱漱地流下來……


    “哭吧!與其鬱積在胸口,不如盡情地哭吧!”這一對可憐的夫妻,就這麼相擁大哭起來!


    7


    送去炎暑,迎來了涼風,一晃眼,又到了白露降霜的時節。


    秋風送爽,也送到屠岸賈的臉上。如此高興的模樣兒,對屠岸賈來說,是少見的。這固然與殺了趙孤兒,去了心腹之患有關,但令他高興的還有另一件事,那就是美人垣蘭懷孕了。


    說來也怪,屠岸賈擁有成群的侍妾,卻久久育不出子女來。曾經求神問卦,道是主人有損陰德,欲求後嗣,須多積德——去你娘的!這個世界上誰是完人?誰無缺德?還不是繁衍不絕——屠岸賈就是這麼看的。他認為,生不出孩子是女人的問題,豈是男人的過失?為求得證實,他物色、搶占了一個又一個美女,並許下諾言任何一個女妾,隻要能為他育下子嗣,便被當作正室看待。


    可是,好多年過去了,仍無一點眉目。正當屠岸賈對此已感到沮喪之時,垣蘭傳來了佳音,這能不令他歡喜若狂?本來他對垣蘭就多所偏愛了,現在更是另眼看待。因此,連日來,他夜夜都宿在垣蘭房中。


    鮮為人知的是,這個外貌兇惡、舉粗魯、被人比作惡犬的屠岸賈,近日在床第上,居然變成另一個樣子。他柔聲地唿著垣蘭的名字,溫存地吻著垣蘭的胴體,與平時相比,簡直判若兩人。


    垣蘭無意逢迎,但也無計拒絕。她閉著雙眼,雙手護住那微微隆起的肚子,隻當是虎狼禽獸在咬她.噬她,力圖喚起心裏的仇恨,但偏偏適得其反,甚至她連記憶都模糊了,竟忘了今夕為何年?此處是何地?自己的身子被誰占有了?


    “輕一點,勿讓腹中胎兒……”她好不容易呻吟出口。


    “噢、噢,告訴我,幾時懷上的?”“大概……你未必心中無數。”


    恢複常態後的垣蘭,總覺麵前出現另一個人,其人臉現怒容,眼噴怒火,手指著她大罵:淫婦,淫婦……垣蘭雙手捂臉,偷偷地哭了。


    她想起了那天夜晚,周堅突然出現在麵前,後又被當作刺客,陷入重圍之中。聽說他後來逃跑了,卻不知生死如何?


    “美人,你在想什麼?”枕邊的屠岸賈輕聲地問著。


    “我……想起前些時候,那個剌客……”


    “別提他了!”屠岸打斷說:“我想問,這胎兒是男或是女,我看十有八九是男的。”


    “我在想……”垣蘭脫口而出:“欲求生男,唯先積德。”


    “什麼意思?你在諷我失德?你這個賤婦。”屠岸賈忽然現出原形,拳頭高高地舉起。垣蘭本能地護住肚子,屠岸賈的拳頭懸在半空,像是被鐵鉤鉤住,無法落下來。


    “你不懂啊!”他把拳頭收了迴來,歎息道:“我曾再三下令,不許家眷過問外間的事,可你就是不聽。其實,我並不想因此計較,隻可歎,女人難也!”屠岸賈了無睡意,索性爬起來,一隻手又握成拳頭,狠狠地往床沿一擊。


    “你無非聽到外間傳言,將我比作禽獸,是麼?那你說,我像什麼?是猛虎,還是惡狼?”


    垣蘭像是遇上了野獸,龜縮在床角,渾身哆嗦不止。


    “哈啥哈!”屠岸賈笑得很開心,說道:“不錯,就算我是禽獸,那你呢?其實都一樣。照我看,這世界所有的人,都是直著身子走路的禽獸,隻不過彼此間分著強弱。比如咱倆,我是狼,你是羊,我能把你吞下,你隻能服服貼貼地聽我的。可是你可知否?還有比狼更兇更狠的,莫道虎、豹、象、獅,就是狠的本宗,便有大狼、小狼、母狼、公狼……”“求求你,別說了!”


    垣蘭就好像身陷狼窩裏,恐懼異常。


    “不,我要說,我要讓你明白一個道理,這個世界的人,都是一群禽獸,沒有是非之別,隻有強弱之分。就拿諸侯來說,何以稱霸?我打敗了你,又吃掉了他,再壓倒另一個,大家怕了、服了,他便稱霸。這叫什麼?這叫勝者為王,敗者為寇!”


    垣蘭倒不哀求了,反是靜靜地聽著。屠岸賈繼績說道:


    “各國諸侯如此,國內豈有不同?你隻知我把你搶了、奪了、占了!或者僅僅憑著隻言片語,輕信我屠某把趙家殺了、毀了、滅了!但你何嚐知道,他趙氏本是一隻大狼,總把我當作小狼,欺我、逗我、玩弄我,直至有朝一日更可能吞掉我。隻可是,他錯估了自己,意想不到昔日的小狠,已經成了大狼,足以同另


    一隻大狼分庭抗禮。而且我這隻大狼,清醒地意識到,遲了一步必遭殃,所以隻有先下手了!既然下手,那就饒他不得,必須斬草除根!”


    垣蘭心裏一陣恐歡,心想她這隻羔羊,遲早會成為狼口之食。


    “不過你放心,”屠岸賈又變了語氣,說道:“你現在是懷上狼胎的羊,我不會把你吃掉,你要知道,虎狼雖毒,卻不食子!”


    屠岸賈的話,垣蘭都看作強詞奪理,唯獨相信最後這句話。因為她注意到,隻有說到這句話時,那語氣,神色,才沒有狼的樣子,倒像活生生的一個人。於是,她多少有些放心了。


    掃去落葉,熬過冬冰,轉眼春已至。垣蘭的肚子隆得高高的,連走路都顯得艱難,但據她自己透露,臨分娩還早,因為胎兒才八個月。


    卻說有一天,小心翼翼的孕婦,忽然不小心地絆了一腳,即時摔倒地上。這一摔,卻讓孕婦驟然腹痛,把全府上下都驚動了。


    “出了什麼事?”屠岸賈及時趕到。


    “不慎摔……倒了,恐怕……”垣蘭痛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壞了,怕是要早產啦!”有個年紀大的慵婦一語提醒。


    屠岸賈緊張極了,全府更是一片慌亂。


    其實,這是一場虛驚,嬰兒不但平安出世,而且看不出任何早產的痕跡,孩子的母親更是安然無恙。


    但隻有一事不如人意,新生的嬰兒卻是個女的。全府上下無不歎息,垣蘭更是一腔哀怨。豈料屠岸賈除了苦笑外,並無責備之言,反而視之如掌上明珠,竟然愛不釋手。


    府內人當然不知,主人心中是怎麼想的?事隔幾天,府中來了個陌生人,他正是程嬰,是屠岸賈差人喚來的。


    “大夫召喚,不如有何鈞旨?”程嬰滿臉惶惑地問。


    “那筆千金之賞,我還替你保留著,想不想取走?”


    “屠爺忘了,程嬰早已明說,不取此貨。”“究竟是何原因,居然讓你放棄重賞?”


    “小人曾是趙府門客,實在不該供出孤兒去處,無奈怕親兒遭受株連誅殺,這才出麵檢舉。這件事本是不義之舉,那裏妄想這筆財富,還求大夫勿使程嬰為難。”


    “先生不愧為信義之士。”程嬰不想多說,借口告辭。


    “請留步!”屠岸賈喚住,忽問:“你所說的親兒曰何名?又是何時所生?”


    “他名……”程差點說漏口:“他名程勃,生於某年某月某某日。”


    “噢,果與趙氏孽種同月生。”


    程嬰暗疑,他何故問起此事,難道窺破了秘密?“程先生,我敬你乃信義之士,想為程家做個功德。”


    “功德?”


    “我想,”屠岸賈頓了一下說:“據我所知,你一向樂守清貧、身居陋屋,家徒四壁,捉襟見肘。加上因舉報孤兒一事,遭人非議也受人欺淩。如此下去,你夫妻縱可茍活,孩子也難以長久,為此我想出了一個兩全之策。”


    “何謂兩全?”


    “由屠某認你兒子為螟蛉子,令程勃拜我為義爹。”


    “斷斷不可!”程嬰衝口而出。“你說什麼?”


    “喔,我是說高攀不起啊……”


    “實話相告,”屠岸賈語氣很硬,道:“我萌生此念已久,你千萬別辜負了我的好意。”


    “那……也容我迴去……計議一下。”程嬰用了緩兵之計。


    “幾時迴話?限你三日之後答複!”屠岸賈下了最後通牒。


    又是期限三日,程嬰走出屠府,腳步變得沉重了。他揣摩不透屠氏的用意,猜來猜去隻有一個擔心:莫非孤兒的秘密當真泄漏了出去?那將如何是好?


    他又沒了主張,迴到家裏不敢隱瞞,如實地告知妻子。妻子雖覺愕然,但她認為,到眼前為止,關於孤兒的秘密,休說屠岸賈,除了韓將軍以及我們夫妻之外,天下再沒有另外的人知道,這一點,程嬰倒也相信。但屠岸真要認幹兒子的事,怎麼解決呢?妻子當然反對,卻又說,此等大事,該由丈夫作主,她實在不敢多話。


    提起‘作主’二字,程嬰猶覺舉足輕重。他想,要是自家的兒子,理所當然敢作主,偏偏是趙氏孤兒,是忠良的後代,那裏敢越組代庖?


    程嬰自然想到韓厥。不管怎麼說,在拯救孤兒的前後,沒有韓厥用計,程嬰就是獻出幾個兒子,恐也無濟於事。他曾經作過比喻:這次援救孤兒,就好比兩軍對壘,他程嬰以及公孫杵臼,不過是一個小卒子,而韓厥才是真正的元帥。凡事都得聽指揮,事實也得到印證,少了韓厥,將一事無成。懷著無比崇敬的心情,程嬰立即同韓厥謀麵。


    “啊啥!這個屠岸賈,倒是成全了趙氏。”


    聽完程嬰稟報,韓厥樂了起來。


    “將軍的話,讓我不解。”程嬰完全不解。


    “我的意思是,盡快答應屠某,讓他認“程勃’為義子。”


    “難道其中另有妙用?”“妙用無窮!”


    “程嬰愚昧,敬請明示。”


    “兵書有雲:知已知彼,百戰不殆。”韓厥循循善誘地:“據聞,屠岸賈久久育不出男伺,好不容易有個女妾得胎,偏偏生的是女兒。依我揣測,他必然急了,尋思上了年紀,再不設法補救,後嗣絕矣。因此名日認義子,實則想占為己子,以求將來與女兒匹配。因覺得你程嬰誠實可欺,所以找到你頭上。”


    “原來如此!”程嬰恍然大悟,卻說:“明知如此,為什麼反而要答應他的要求?


    此即謂之‘將計就計’也!”聽到用計,程嬰又洗耳恭聽。“此計有三大妙處。”韓厥說。“哪三大妙處?”


    “著!”韓厥侃侃而談道:“一者,眼下你一家的處境相當不妙,難保孤兒不會有閃失,與其如此,不如讓他作屠氏的義子,必保孤兒無恙;其二,一旦孤兒認‘幹爹\\u0027,屠岸賈必視若己出,不僅可保孤兒平安,更可保他健康成長,如此好事,何樂而不為?”


    “還有第三呢?”


    “這第三麼……”韓厥詭譎一笑,說:“屠氏欠下趙家的血債,未必來得及一下子還清,現在上天有眼,假仇人之手,替對頭撫養孤兒,也算是償債之始吧!”


    “可是,”程嬰擔心地說:“萬一將來弄假成真了?”


    “哪能呢?放心,到時韓厥自有妙策,你盡管按我的囑咐去辦。”


    程嬰不敢再持異議,也就及時向屠岸賈迴話。“好啊!”屠岸賈高興極了,說道:“程先生,索性讓你一家子都搬過來——不用搬,你夫妻就把程勃抱過來,我在本府附近,為你安排上等的居處。從今以後,屠、程二家,合為一家,你的兒子也就是我的兒子了!”


    就這樣,一個千方百計想教對手斷宗絕祀的人,卻心甘情願去撫養對頭的遺孤。這豈是陰差陽錯,分明落入了別人的機關而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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