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亡命之君
1
天已破曉,雲霧仍橫在山腰,風一來,霧融入了林梢的枝葉,驚起了林間的鳥群,嘩啦啦一聲,露珠如雨般往下酒落。林蔭下、敗葉上,睡著一個人,睡得如死人一般。他被露珠這麼一淋,覺得像是千萬枝冷箭直往身上射,不由得痛苦地呻吟著。
這個人既非山上野人,也不是一般平民百姓。而是徽宗皇帝的第十八子,封為信王的趙榛,他正處於半昏迷、半睡半醒中。
他感到渾身上下灼痛難當,但朦朦朧朧中又清楚自己沒有受傷,隻是全身被荊棘劃出了一道道的血痕。這不打緊,死不了,也完全撐得住。最難過的是,這麼多天過去,他一路搜尋失蹤的環環,竟是一無所獲。.....
忽聽到什麼聲音傳來,趙榛一骨碌地爬起來,豎起耳朵仔細地聽著,那聲音分明是在叫他:
“十八哥。..... 十八哥!";
”啊,是環環!";
趙榛撐起身來,便向前跑去,但沒跑幾步又停下來。他發現,原來那是鳥的啼叫聲。
趙榛癱坐在地上,渾身沒有一點力氣。他迴想,北遷路上,曾多次打算逃跑,隻是舍不得拋棄可憐的小妹環環,誰料她反而先一步遭難。那一天,當他聽說環環滾下山崖,他是何等地吃驚!顧不上問清出事的原因,隻一味認準那個寺廟、那處山崖、那個方向。他早已構思得非常純熟的脫逃方法派上用場了,很快的趁夜晚時,逃離俘虜隊伍,他在荊棘叢裏憋得透不過氣來,之後,就不顧一切地往下衝。明知環環從山巔上滾下深澗,不是粉身便是碎骨,但趙榛還是抱著僥幸心理。他沒有沿山道走下去,而是憑認方向,直線往下攀落,經受了苦、險、累,終於下到了澗底。他不顧衣破、身傷、血流;頭昏、眼花、腹枵!急急忙忙地尋找起來。一天一天地過去,周圍方圓數裏之間不知重複踏過多少遍,連一根毫發也未發現。她究竟掉到哪裏?也許此時要是見到死屍,倒會使他死心。
“十八哥。..... 十八哥!";
這隻什麼怪鳥,啼叫聲總使人誤聽。趙榛不由罵了一聲,又陷入苦痛之中。他想到自己的身世,雖生在皇宮,但是生母出身低微,生下他以後不久,就離開人世。他向來難以得到父皇的疼愛,一直被眾多兄弟歧視,唯有九哥及這個妹妹與他相處最好。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更愛環環,總是把她當作最親的人。可是,環環哪,你到底在哪裏?
”十八哥。..... 十八哥!";
啊!趙榛又被鳥的啼聲打動。忽然想起古諺有雲:“天欲雨,鳩逐婦;天既雨,鳩唿婦。”這就是說,啼鳥本來就通人性。莫非此鳥知道環環的下落?趙榛在失望中,寧可相信那是真的,於是就快步向著啼鳥的方向奔去。
“十八哥。..... 十八哥!";
”環環。..... 環環!";
鳥聲與人聲此起彼落,旋向上空,又擲迴山穀,變得十分淒厲!
2
這裏是河北慶源境內,周圍群山環抱,山坳中散住著幾戶人家。住在這裏的人們隻要一出家門,就不想迴首。因為,出門才抹一道彎,房子就隱沒在山中。信王趙榛苦苦尋找的環環就在這樣的地方住了下來。山裏人誰也不知道,眼前這個稱作阿環的少女,居然是皇室的金枝玉葉。
環環站立在秦家門口,正向遠處的山林望去。她聽村人說,這裏距她落崖的那個地方甚遠,但隻要登上前麵的山頭,就能看到那個懸崖、那座寺廟。她極不願意想起這段舊事,可是不思量自難忘。那個雨夜,一聲雷鳴、一個電閃。.....。她迴憶不起那夜是怎樣衝出寺院,又如何登上後山小徑?隻記得當時不管雨多大,天多黑,路多滑,她哭著、叫著,發瘋地奔跑!結果,一腳踩個空,身體急速地陷落下去,之後便不省人事,醒來已在這戶人家。
“阿環、阿環!";
”娘,我在這兒。“
環環很樂意稱這秦大嬸為娘,秦家還有一個兒子,母子倆都是她的救命恩人。
”當時,要不是一棵樹把你架住,你早就沒命啦!";
";要不是俺娘看見,你也早就被狼咬走了!“母子倆所說都是實話,這家母子救活她之後,又為她敷傷。當時她全身摔得體無完膚,若非她們母子到處尋找草藥,又日夜精心護理,環環哪能這麼快痊愈?想到這裏,環環忽而不安起來。到目前為止,除了名字外,她的身世都瞞住了。她真後悔!但越是後悔,越不敢實告,又越是心裏不安。
”阿環,你想什麼心事?“秦大嬸來到門外,關心地問著。
”沒、沒有呀,娘別亂猜。“
”沒有就好了。“
秦大嬸讓阿環坐在身邊,捧起她的臉,看著、看著,忽而歎了一聲!
”娘,你為什麼歎氣?";
“阿環,你長大了,可是太瘦太瘦!都怪娘,沒好吃的替你調養。”
“娘。..... ";
阿環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一下子投入了秦大嬸的懷抱。從她懂事以來,投進好多人的懷抱中,父皇、母妃、嫂嫂、保姆、以及九哥、十八哥。但隻有眼前這個懷抱最有誘惑力!是這個懷抱使她獲得再生,獲得成長。
”阿環,你怎麼哭啦?";
“娘,你。..... 真好!”阿環哭得更厲害。
“傻孩子!";
秦大嬸以手輕輕地撫著阿環,又添憐愛之情。她不知阿環的真正身世,一直相信阿環所說:本是官家小姐,因為汴京失陷,她同皇家一起成為俘虜,半路上逃跑,不慎從山上滾下來。
“天殺的,胡狗!”秦大嬸對金人無比痛恨的同時,心想:阿環畢竟是大戶人家女兒,吃好穿好慣了,現在局促在窮山溝,未免太委屈了她。
“娘,比起在北國當俘虜,已經好多了,娘千萬別過意不去,否則。..... ";
”好啦,就別哭了,要是讓你哥看見,可要笑話你
呢!";
提起哥,環環眼睛一亮:他比十八哥小,跟娘一樣善良,待阿環更如親妹妹。他經常出山去,捎迴山外的見聞。是他告訴環環,說宋朝出了個新皇帝,叫什麼名字卻說不上來。他答應再去打探清楚,可是這一次離家後,已經好久好久沒迴來了。
“娘,哥到底去哪兒?";
秦大嬸犯難了,她未便說實話,又不好說假,又不知如何迴答。
這一夜,環環遲遲無法入睡,想了好多的事:父皇、母妃等人被押到什麼地方?十八哥還想念我嗎?這秦家哥哥究竟去了哪裏?新皇帝又是誰?會不會就
是九哥。.....
3
黎明前的天,格外黑暗,萬籟俱寂,群山還在沉睡中。
山路的彎處轉出幾條人影。悄無聲息地走著,由一個小夥子領路。這小夥子身手矯健,走嶺路如履平地。
他正是環環所說的哥哥,姓秦名世隆。
秦世隆之母林氏,大家唿她為秦大嬸。一家人本來住在慶源縣城,前年金兵犯境,守城將領不戰自降。世隆的父親不甘投敵,暗中連絡好漢,抗擊金兵,不幸被擒,死於敵人屠刀之下。臨終之前,曾托言要家中逃出縣城,並交待世隆要為國效忠,替父報仇。
世隆一直銘記在心,曾多次想去實現先父的遺願,母親老是不允。前些時候,聽說武翼大夫趙邦傑、保州廉防使馬擴,在五馬山豎起抗金義旗,不少愛國誌士前往投效。世隆好求歹求,終於使母親答應,於是他瞞著阿環,投往五馬山。
不久,五馬山上迎來一位很有號召力的人,很快就被趙邦傑、馬擴等人擁立為山西各寨統領。這位統領第一眼看到秦世隆,就起了好感,因此把世隆收為親隨。
“世隆,快到了嗎?";
”再走一道彎就到家了。“
問話者正是那個統領,昨日黃昏後,他帶幾個親隨,喬裝易服,越過重山,潛到金營附近,勘察軍情。迴來趁順路之便,正要到世隆家探望一下。
世隆到家時,天已蒙蒙亮,環環還在沉睡之中,朦朧中聽到叫門聲和開門聲。待她睜開眼時,正聽到世隆的說話聲,她一骨碌爬起身,來不及穿好衣服,就走出房門。
”阿環,看誰迴來了!“秦大嬸高興地喊著。環環來不及叫聲世隆哥,馬上被他帶迴來的這個統領震住了。同樣地,這客人也目不轉睛地望著環環,看著看著,二人突然同時地驚唿起來:
”啊,十八哥!";
";啊,環環妹!";
兩個人突如其來的舉動,令秦家母子傻了眼。原來,這個客人既是五馬山的統領,也是信王趙榛。
當認出身分,弄清一切後,最吃驚的莫過於秦大嬸。她想到這些日子以來,竟讓皇室公主一直喊她為娘,更是不知所措!
“這。..... 如何得了?啊呀,阿環--不,公主。..... 王爺。..... ";
秦大嬸戰戰兢兢地跪了下來,趙榛兄妹忙扶住她,恭恭敬敬地請她坐下。
環環要趙榛代皇家叩謝秦大嬸救命大恩,秦大嬸說什麼也不肯答應。
”十八哥,這該不是做夢吧?“環環如夢似幻。”不是做夢!可是卻像做了一場夢啊!“趙榛若疑若信地說。
過了許久,趙榛才迴過神來,說:
”環環妹,你讓我找得好苦!";
趙榛把他如何逃出俘虜隊伍,如何苦苦尋找她,又怎樣被啼鳥叫聲折騰等經過講了一遍,又告訴她,當他萬念俱灰時,想到國破家亡,實在不應自暴自棄,便思振作起來,於是到處奔走,尋求抗金救國大計。一度曾在真定境內金人經營的茶館內,化名充當跑堂幫工,欲藉此籌劃大事,不久,便被馬擴迎上五馬山,當起統領。
環環聽他為自己受了那麼多苦,經曆那麼多坎坷,感激之餘也悲歎不已。
“在五馬山上,我聽世隆說,他家裏救了一個落難女子,為兄懷疑就是你。但又想,世間哪有如此巧合之事?想不到果然是這麼巧合!";
“也多虧秦家母子啊!”環環感慨地說。
“你到底為什麼釀成此禍?”趙榛問道。
環環愣住了,不知如何迴答。
她越來越清楚,那一夜她親眼目睹母親韋妃赤裸裸的一幕,但每憶及此事,她就為母親韋妃感到羞愧不已。從死去活來的那一刻起,她已經抱定決心,要永遠守住這個秘密,發誓絕不向任何人泄露,哪怕十八哥也不例外。
“到底怎麼造成的。..... 你為何不說話?";”其實,“環環含糊地說:”還不是因為想逃跑,才險些喪命。“
對這個迴答,趙榛並不滿意,但是看來好像問不出別的來,也就不再問下去。
”十八哥,“環環也想起什麼:”你知道新君是
誰?";
“你還不知道嗎?是咱們的九哥康王趙構呢!";”真的?“環環高興地跳起來:”這麼說來,咱們可以迴京都了。“
”可是,新君不在汴京登基。“
”那。..... 在哪裏?";
“聽說是在南京。”
“我們就到南京去。”
“據說後來又轉到建康去了。”
“到底禦駕駐在哪裏?";
”一下子又傳說移駕泗州,然後又折去揚州,拿不準呢!";";怎麼當皇帝的不去京都,到處亂轉,是什麼緣
故?";
這下子輪到趙榛愣住了。
自從聽說康王趙構登基後,趙榛高興異常。但沒多久,便不斷有消息傳來,新君不僅未能收複失地,反被金人攻占不少國土。如今東轉西移,顯然在避敵強鋒。趙榛真不願相信這些傳言,也不忍對九哥亂猜測,但又無法釋去疑慮。趙構自登基以來,所作所為,可以說是躲躲藏藏,無一策以定民心,無一戰以號召天下,一味消極走避,簡直像個亡命皇帝,難道他隻顧為自己的皇位打算,不管上皇、兄皇及家族數千人的死活?......
“環環,看來百廢待興,九哥必有許多難處,為兄會派人去打探個明白!";
”那小妹就跟十八哥去五馬山,好嗎?";“這個。.....”趙榛頗感為難,但又不忍拒絕她,隻得含糊應允。
一時間,別後重逢的歡欣漸漸消失了,包括秦家母子,都有點神色黯然。大家的話越來越少,心事則越來越多。
環環想,她必須跟十八哥走,十八哥理所當然答應,娘也決不會阻擋。隻是大家都走了,剩下娘一個
人,怎麼辦?
秦世隆為阿環是皇室公主而高興,他讚成阿環上五馬山,但是也擔心母親沒人作伴,也不知怎麼
辦?
秦大嬸則是亦喜亦憂,母子久別相聚後又馬上要分開了,她心情沉甸甸的,加上阿環又要走,她實在很舍不得啊!
4
徽宗趙佶記得,那天早晨,他聽說柔福公主環環出事,接著又聽說信王趙榛不見,便全神貫注在趙榛的安危上。幾天過去,什麼消息也沒,正惶惑不安,又聞肅王趙樞也失蹤了,連金人監軍都搞不清楚趙樞是什麼時候不見的,這使趙佶痛苦不堪。他深知這個五郎趙樞,雖聰明伶俐、文思敏捷,卻是個贏弱書生,防身乏術,縱能一時脫出虎穴,在那山野叢林之中怎麼自求生路?
自從丟了趙榛、趙樞以後,金人對宋俘的看管,一天比一天嚴,即使進入金邦國土,也不放鬆。兩路俘虜同進燕山府了,卻讓徽宗趙佶一批人住進延壽寺,欽宗趙桓等人居在湣忠寺。同在一個城內,父子竟不許見麵。
在燕山府逗留十多天,滿以為能結束道途之苦,豈料又被告知繼續北遷。這些宋俘們自從掩淚踏出宮門,由晚春至來年初夏,四季中大多是在途中度過,嚴冬履冰河、踏雪地,酷暑行沙磧、越漠嶺;雨天經沼澤、涉泥濘,刮風日走平野、越荒郊!老天好像跟金人合謀似地,以種種天然的酷刑無情地摧殘這批俘虜。而且究竟要將這批俘虜囚在什麼地方,連押解的監軍也搞不清楚。往往有時在某一個州城停留了好多天甚至個把月,估計到此為止了,忽又接到命令,繼續北遷。就這樣不斷地遷徙,直到抵達金國古都上京,趙佶、趙桓父子才被允許住在一起。
這一天,久分兩路的二帝,互相傾訴路途之苦後,急急清點人數,三千多宗室男女,一路上死的死、逃的逃,加上許多男的被截留於途中,不少女的被金人搶去,如今所剩竟不到一千了。父子倆正在感歎之際,忽見一位金朝的內監,帶著一批武士洶洶而來,一進門就把兩包衣物扔過來。
“快穿上,跟我們走!”內監吆喝著。
趙佶、趙桓莫名所以,解開包袱一看,是兩套素服。
“這是什麼意思?”趙桓驚問道。
“我主有命,令二位廢帝素服謁見太祖神廟。”內監說。
“什麼,要我們披麻帶孝去拜謁異國祖廟?”趙桓驚叫起來。
“快把它穿上!";
”豈有此理!";
趙桓幾欲發作,趙佶急忙把他勸了下來。在金人命令下,二帝十分無奈地穿上了素服,沉重地踏進金朝祖廟,被迫行三叩九拜之禮。趙桓隻覺得胸口鬱悶難當,直想嘔吐。趙佶則一直緊閉雙眼,默默地,行禮如儀,不動聲色。
拜謁過祖廟,接著又被帶到金朝皇宮幹元殿,叩拜活閻王金主完顏晟。叩拜之後,忽聞宣旨官念道:
奉天承運,大金太宗皇帝詔曰:宋二廢帝被俘以來,頗有降服之意,茲開恩旨,封趙佶為';昏德公';,趙桓為';重昏侯';。
好個“昏德公”,好個“重昏侯”!這道諷剌大於封賜的大金聖旨,如兩支冷箭直射進宋朝兩位父子皇帝的胸膛。迴到住所,趙桓的心頭還作痛不止。他一進門,看到屋裏擺上酒席,是金人賞賜,祝賀二帝受封。趙桓頓覺受到空前未有的奇恥大辱,正想上前把酒席掀掉,兄弟們見他進來,便毫無顧忌地吃了起來。奇怪的是,連父親也禁不住誘惑,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坐下來就津津有味地吃著。而且食欲特別好,幾乎是狼吞虎咽。
這老頭子是怎麼啦?趙桓暗忖:剛才在祖廟及金主完顏晟麵前受侮受辱,老頭子不容他發作,可是眼前那一碟碟菜肴,分明就像一支支骨梗,父親竟能吞得下口?趙桓越思越不解,越看越不順眼。既為父親難過,也為兄弟感到羞恥!
趙佶雖在低頭用膳,周圍一切都看在眼裏。他留意到惲王趙楷已不隻一次勸趙桓進膳,他看到沂王趙鍔的一雙筷子如兩支鐵鉤,盡把最好的菜肴掠為己有。隻有景王趙杞,跟任何時候一樣,恭敬地奉侍在他的左右。
“大哥,菜都涼了!”趙楷又一次勸道。
趙桓一聲不吭地站在一旁。
“不吃就罷了,都成俘虜了,還比皇帝更像皇帝!”趙鍔一邊咀嚼、一邊嘟噥著。
對這個趙鍔,徽宗趙佶一直拿他無可奈何,久而久之便懶得理睬。趙佶專注地揣度趙桓,想道:這個桓兒,在君臨天下擔當大局時,近似一塊稀泥,全無主張,任憑臣下拿捏。今日怎麼一下子變得強硬起來?
“唉,軟無限度要不得,堅不適時安可取?”趙信脫口而出。";父親,你說誰不可取?“趙桓的耳朵格外靈。”先用膳再說吧。“趙佶改口道。
”兒不餓,什麼都不想吃!“趙桓倔強地說。
”你打算怎樣?跟俁兒一樣絕食而死,好讓金人用馬槽收斂你?";
趙桓一震,默不作聲了。
趙信看看大家都迴避開了,又說:
“你以為拒絕金人的賜食,就算有氣節,就能洗掉奇恥,就可將功贖罪嗎?";
”贖罪?“趙桓忽然想要反駁,但欲言又止。”桓兒啊!“徽宗趙佶的語氣變得溫和了:”我知道你心裏充滿委屈,難以出口。我知道你因為難卸身上重負,對我也一腔怨懣。趙宋天下毀成如此,豈是一人之過?';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哪!為父不願去議論先朝的是非過失。就咱父子兩代而言,應負更多罪責的,該是我啊!";
“不、不,父親!”趙桓胸中的怨氣一下子散去了一大半。
“不過話說迴來,時至今日,悔罪、究罪,或推卸罪責都於事無補;與金人硬碰硬,或自己發怒,更是不智!要緊的是亡羊補牢。”趙佶語重心長地說。
“亡羊補牢。..... 太晚了!”趙桓的硬勁忽又沒
了。
“不!所謂漢家之厄十世,終光武之中興;會稽之恥廿載,唯勾踐之複國。如今中原還有九郎在,不信臣民不肯擁立。”
“可是萬---
”是啊。為父擔心的正是萬一,萬一我死了,中原還無主,萬一你也像俁兒一樣拒絕進食而死,到時誰來撐住大局?";
趙桓又語塞了。
“桓兒啊,為父現在想到的是,盡一切努力來保全趙家的血脈,但是像肅王趙樞、信王趙榛九死一生的逃法也要不得。在眼前的這種窘境中,都要學會另一種活法。......”趙佶十分沉重地說:“這種活法不單是忍氣吞聲,還得茹刀含劍,甚至要像越王勾踐那樣,為了複國,連吳王的糞便也得。..... ";
趙桓很想恭聽到底當俘虜能有什麼具體的活法?沒想到上皇說著說著,已是淚噎咽喉了。
5
宋俘來到金朝的上京後,被留置在一座舊官廄內。這座官廄雖牆壁斑駁,內圍可不小,隻是四周被圍牆嚴密地圈住。大門有由金兵把守著,院內準許自由見麵。
任憑這樣,韋妃除了同邢夫人處在一起,什麼人都不想見。自環環出事後,韋妃已變成另一個人。那隱秘被人識破後的羞和恥,失去女兒的苦和痛,擔心風聲泄漏的驚和懼,經常交織在一起,使她恍恍惚惚,苦不堪言。眼前,她所求的是,隻要能守住這個秘密,什麼苦楚都不在乎。
邢夫人來到了韋妃的跟前,輕聲地說:
”給母妃請安。“
”罷了吧。“韋氏心不在焉地。
”母妃,媳婦昨晚做了個夢。“邢夫人以試探的口氣說。";夢?什麼樣的夢。“
”夢見一個神人從天而降,口中念道:';九九歸一、九九歸一';!念完就隱去了。“
”這算什麼夢?";
“媳婦初時再三不解,方才忽然悟出:';九';不就是九郎麼,';歸一';嘛,那更是明顯的事。”
韋妃頓時愣了一下,急問道:
“你是說--";
”神明分明暗示,咱們的九郎已經登基了!“邢氏悄聲地說。
邢氏如此推測,讓韋妃一陣驚喜,但是這驚喜短暫得如一陣風掠過一樣。
她何曾不希望親兒登極禦天。但她的疑問大於期望。若是事實,為什麼沒捎來消息?真有其事,為什麼不來營救父母?
邢氏見韋妃不語,也不敢再說了。她非常了解,自從環環出事後,婆婆的話越來越少,即便有時說上幾句,往往也會突然中斷,一下子失了神,魂不守舍
似的。
母妃一定又在想念環環。邢氏總是這麼猜測。韋妃失神地看著前方不遠處,似乎發現了什麼?忙跟邢氏說道:
”你去看看,那幾個人在悄悄議論什麼?“邢氏順著韋妃所指方向望去,見有幾個劫後餘生、衣衫不整的官女,正在比手劃腳,她於是上前問
個究竟。
韋妃神色有點不對,她懷疑官女們所議論的,正與她有關。所以一見邢氏返迴,就近不及待地問:";她們怎麼說?";
邢氏神色黯然,遲疑了一下,說道:
“不知為什麼,皇上硬要將燕王之妻張夫人,賜給金人為妾,張夫人不甘失節受辱,昨夜自盡而死!";
”原來如此。“韋妃鬆了一口氣。
”寧願受死,不甘失節,賢也張夫人,可欽可敬!“邢氏感慨地說。
韋妃有如被針一刺,她瞥一眼邢氏,見她滿臉肅
穆,連理也不理婆婆。心頭更是一緊:這話分明是衝我而來,莫非邢氏已經知道了一切,所以這般含沙射影?她越想越不自在。
忽有宮女報說:
”皇上到!";
趙佶來作什麼?韋妃更慌亂了!她一抬頭,看到趙佶正在發笑-------不,那是冷笑、獰笑。趙佶真的綻開笑臉,這是北遷以來,趙佶第一次出現的笑容。
今天早晨,正當趙佶聞報張夫人自盡,心情非常惡劣之際,忽有一個陌生的金兵求見。這人瞻前顧後一番,便把趙佶拉到一邊,悄聲地說,他叫陳忠,本是商人,前些時經商來到燕山府,無意間與宋朝使臣王倫、朱升結識。交談之下,方知這二位宋臣本來奉命擔任大金通問使,擬與金人議事並叩問二帝起居,不想被擋在燕山府,急得無計可施。陳忠坦言,他正是收了王、朱的重金,因此不負重托,用盡心機喬裝為金兵前來的。
陳忠說完,取出一封書信,塞給趙信後,就急忙脫身。這信中說,康王趙構已被中原臣民擁立為主了。真不啻為一聲喜雷!此時的趙佶,早將張夫人之死拋在腦後,他所記掛的倒是韋妃及邢夫人了。
見韋妃愁容滿麵,趙佶愈是陪笑。他不願得罪這個新君的生身之母,他要當麵向她說明他冷落她的
苦衷,自從落難以來,他連鄭太後都無法顧及,何曾有薄視韋妃的意思。
趙佶把那一封報說康王登基的書信攤開來,頓時使在場的人悲喜交集。趙佶清瘦的臉上掛著笑容,眼中則盈滿淚水;邢氏未忘躬謝神明的同時,激動地直淌喜淚。
韋妃則哭得更厲害了!隻是她那淚水很難分清是喜、是驚、是悲或是悔。.....
6
入夜了,這座囚禁宋俘的院落,表麵靜如死水,實則暗中沸騰開了。皇子親王個個亢奮不已,都覺得黑暗即將過去,曙光就在眼前。幾位皇子非常自覺地分散在門外察看動靜,好讓屋內的人安心計議大事。
屋內的欽宗趙桓,聽了父親趙佶推心置腹的一番話後,已從狹小的天地中掙脫出來,開始著眼於複國大計。因此,當趙桓聽到康王登基的消息後,也很高興。他讚成先由上皇以謙卑的語氣,給金人寫一封宋金和議之書,投石問路,再作後議。
上皇徽宗久未握筆,說什麼也寫不出來。這個時候,父子不約而同地想起了秦檜,把他找來。
此時,秦檜正在微弱的燈火下凝思下筆。他臉龐清瘦,目光有神,思路敏捷,作起文來如行雲流水。轉眼間,一篇和議文書已經一氣嗬成了:
宋趙佶書致金朝大皇帝:唐太宗複突厥而沙陀救唐,冒頓單於縱高帝於白登而唿韓賴漢,近世耶律德光絕滅石氏,而中原灰燼數十年,終為他人所有,其度量豈不相違哉!近聞嗣子之中有為人所推戴者,蓋祖宗德之在人,至深至厚,未易忘也。若左右欲法唐太宗、冒頓單於,受興滅繼絕之名,享歲幣玉帛之好,當遣一介之使,奉咫尺之書,諭嗣子以大計,使子子孫孫永奉職貢,為萬世之利也。
趙桓一口氣讀下來,深深感到其文錦繡,其詞委婉,多好的一篇力作!他再讀了一遍,真有點愛不釋手。
上皇趙佶當麵領略秦檜的才華後,更是歎服。他忽然想起一首詩來:
拔翠琪樹林,雙檜植靈囿。
上稍蟠木枝,下拂龍髯茂。
撐拿天半分,連卷虹兩負。
為棟複為梁,夾輔我皇構。
這首詩是當時汴京萬歲山(後改為艮嶽)落成後,徽宗為“神運石”旁栽種的兩棵檜樹所題的詩。如今讀來,竟如此吻合於眼前這個秦檜!莫非冥冥之中,上天授意作此詩以寓隱纖,暗示此人正是中興大宋的輔佐大臣。
此時此境的秦檜,確實君子心懷坦蕩,除了心係社稷外,無一點私意。他覺得大宋釀成此禍,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極想當著二帝麵前痛陳是非,卻遲遲找不到適當的機會。";會之賢卿,“趙佶親切地問道:”你覺得欲使趙宋中興,至關重要的是什麼?";
秦檜想不到上皇竟當麵“請教”如此大之題目。他拿捏分寸,言簡意賅地說:
“臣涉世不深,實不敢妄談治國之道。但臣聞古人有言:';與覆車同軌者傾,與亡國同轍者滅。';欲使我朝中興,首要的是鑒前車之軌,防範重蹈覆轍
”再說下去、再說下去!“趙佶見秦檜似乎有所顧忌,及時鼓勵道。
”恕臣直話直說,“秦檜一語切入核心:”就金兵二次圍攻汴京而言,臣以為,守也因李綱,陷也因李綱。“
趙佶、趙桓父子聽了一驚,正要質疑,秦檜緊接地說:
”少帝陛下記否,當時太學生陳東曾直言上疏說:';李綱奮不顧身,以身任天下之重,所謂社稷之臣也。..... 陛下拔綱,中外相慶。......, 李綱罷命一傳,兵民騷動,至於流涕,鹹謂不日為虜擒矣。';臣以為,陳東此疏,最中要害。事實印證,李綱在,則汴京存,李綱被以種種借口遣出城,京都便一旦陷落!";
趙佶不得不點頭,趙桓則有點不自在。
秦檜不管他們的反應,繼續說道:
“李綱、陳東等人,性格剛烈,常在激情之下對主上直諫,批其逆鱗。但正如古人所言:';切直之言既非人臣之利,也多被視為逆耳。然若能受明主納之,必為國家之福也';。”
屋裏靜得出奇,趙佶、趙桓都陷入沉思。秦檜暗道:是不是我說得太多、太直了?“卿與陳東相比,孰長孰短?”趙佶突然問道。秦檜毫無掩飾地答道:
“論文章,他略遜我一籌;論目光之敏銳,為人之忠直,陳東遠遠在臣之上。”
二帝很欣賞秦檜這麼直率的答話。
君臣一下子打開了隔閡,熱烈地交談下去,漸漸投契。從曆朝以來的各種弊政,甚至追溯到太祖皇帝的為人施政,秦檜知無不言。
但是秦檜有些話未便說出口,他認為:少帝趙桓平庸無能,上皇趙佶也不是當皇帝的料子!一個人整天沉酒於翰墨書畫、風花雪月,實在不像樣,趙佶若是置身在儒林藝苑中,也許是個名符其實的藝林領袖,讓趙佶君臨天下,當然是一個非常糟糕的皇帝!
那一夜,兩代落難皇帝都被秦檜的一席話攪得無法入睡。
欽宗趙桓想:倘若有機會讓他再一次君臨天下的話,一定要重用像李綱、陳東、秦檜這類忠直之臣。
徽宗趙佶則在想:九郎是個精明的人,前車可鑒,應該不會重蹈覆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