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嶺水兩岸的桃樹、李樹正開著滿山遍野的花,一樹樹粉紅的、雪白的花,像一朵朵輕漫自由的雲,順著綠悠悠的馬嶺水,一直開進合水城,開進弘化留守府的後花園。
留守府內,傭人們忙進忙出。弘化留守李淵李老爺傳下話來,要到後花園飲酒賞花。這話是由李淵的夫人萬氏房裏的丫鬟遝玉傳出來的。李夫人竇氏去世不久,府內的大小事務,皆由萬氏安排。
遝玉在花園拱門下遇到李淵的仆人張員,輕輕地叫了一聲:
“舅舅。”
張員倉皇四顧,看四周沒人,這才放下心來,小聲說:
“跟你說過多少迴,在府內不能叫舅舅。”
“這不是沒人嗎?”遝玉有點撒嬌地說。
當舅舅的也笑了,說:“真拿你沒辦法。”
這張員四十來歲,在李府當差已經二十多年了,從譙縣到隴州,從岐州到滎陽,從樓煩到弘化,老爺時而刺史,時而太守,時而留守,他始終是個奴仆。
三年前,他的妹妹說,你在李府混了那麼多年,也該蔭萌家裏人,你外甥女遝玉今年十二歲了,也找個機會讓她到李府當個下人,說不定討老爺少爺喜歡,將來還有個出頭的日子。張員又何嚐沒有這麼想過?可是李府有個規矩,不允許下人們親密來往,一經發現,便逐出府門,當然,更不允許下人之間有親戚關係。
再說,老爺這個人也讓人捉摸不透,有時寬厚仁慈,有時冷峻嚴厲,讓人一刻不得輕鬆。不過話說迴來,對於下人來說,哪個老爺不是喜怒無常,哪個老爺不是一個謎?
他禁不起妹妹一說再說,最後想了個辦法,把外甥女推薦了進來。這辦法說起來也很簡單。當今皇上荒淫無道,天災人禍,民不聊生。茶樓酒肆,橋畔堤邊,賣兒鬻女,比比皆是。竇氏夫人體弱多病,正要添個伶俐的使喚丫頭,張員便把外甥女遝玉“買”了進來。遝玉先在竇夫人房裏,竇夫人去世後,便到萬氏房裏。
遝玉悄悄地塞給舅舅一包碎銀,說:
“這是我的月銀和夫人給的賞錢。一半是孝敬您的,一半托您給我娘帶去。”
“總是一半給我。..... 這孩子,好吧!我給你藏著,等以後,給你備嫁妝。”
“舅舅,看您說到哪兒去了。”
遝玉還想說什麼,看對麵來了人,便大聲說:“老爺要到後花園賞花飲酒,讓廚房裏備點酒菜,夫人吩咐了,酒要三勒漿,菜要清淡的,一定要有玉露團,這是老爺最喜歡吃的。聽清楚了嗎?\"
來人越走越近,遝玉壓低聲音,加了一句”舅舅保重“,便匆匆離去。
來人是二少爺李世民,張員垂立在走廊邊,讓二少爺走過。
”張員忙什麼呢?“李世民微笑地問。
”老爺要在後花園飲酒賞花哩!“張員迎笑道。”又是喝酒。“
李世民說著,走了過去。仿佛有些不滿,又仿佛是自言自語。張員的眼角掃過二少爺的臉,有些迷惑不解。他追上幾步,討好地說:
”二少爺,今年的桃花李花開得特別好。“\"是啊!“李世民說著,放慢了腳步。
”外麵傳說,李花開,楊花落。還說,桃李子,有天下。“張員再湊上一步,道。
”果有此說?“李世民駐足道。
”街頭巷尾,茶樓酒肆,人們都這麼說。小的親耳聽來的,不敢亂說。“
李世民那英俊的臉上現出近乎天真的笑容:
”怎麼不稟報老爺?\"
“是,我這就去稟報老爺。”
看著二少爺那飄逸的背影,張員很滿足地笑了。李府上下,就數二少爺待下人最好,他剛才的態度,無形中給他很大的鼓勵。起先,他還拿不準說不說,現在看來,說了準會討老爺喜歡,說不定還能賞幾兩銀子哩!
昨晚,唐國公、弘化留守李淵做了個夢,這個夢使他渾身不舒服。別的不夢,偏偏夢見從床上跌到床下,跌就跌吧,卻又渾身爬滿蟲蛆。無數的蟲蛆在他身上爬著,蠕動著,啃咬著,有的鑽進耳朵,有的鑽進鼻孔,有的鑽進嘴巴,真叫人惡心!
他大叫一聲,一躍而起,把睡在旁邊的萬氏嚇了一跳。他上上下下地把自己看一遍,除了胸前比別人多一個乳頭之外,什麼也沒有,這才放心地舒了一口氣。萬氏爬起來,在桌上的銅壺裏給他倒了一杯水,他漱了漱口,吐出來,萬氏又一手用銅盆承接,一手拿迴他手中的杯子。
“快看看,裏麵有些什麼東西?”李淵說。萬氏在銅盆裏看了又看,什麼也沒有。她不解地搖了搖頭。她一邊侍候他穿衣服,一邊問:
“老爺哪裏覺得不適?\"
”我做了個夢。“
李淵把夢說了。
萬氏一邊聽一邊便覺得肚子裏有什麼東西翻滾起來。她極力忍住。她覺得很慚愧,她不能像竇夫人那樣替他排憂解難,她什麼也不懂。她說:
”要不要請個人來解一解?\"
李淵搖了搖頭。
李淵梳洗罷,坐在窗前出神。
窗外,桃李芬芳。桃樹李樹上,小鳥唧唧喳喳地叫個不停,有一隻膽大的,居然在窗臺上探頭探腦。書案上放著一本字帖,這是竇夫人生前的筆墨,她善於書法,這是她寫的《莊子》帖。萬氏在臨摹,帖子正翻到“逍遙遊”處。那臨寫的字體顯得有些稚嫩,卻也娟秀可愛。萬氏沒有竇夫人的品貌才學,卻也溫柔體貼,善解人意。
李淵翻動字帖。小鳥“撲”地一聲飛到桃樹上,幾隻小鳥和它一起撲騰,撲落一片桃花。李淵把眼光從臺階上收迴來,落在帖子上: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裏也。。..... 諧之言曰: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裏,摶扶搖而上者九萬裏,去以六月息者也。”
那天早上,當他發現這些字的時候,他感到十分奇怪,這明明是他的字,可是他從來沒寫過。他拿著這些字對竇夫人說:“這是哪來的?”夫人笑而不答。他這才恍然大悟,原來,竇夫人已經把他的筆法學到連他自己都分辨不出來的地步了。
“夫人為何對此篇情有獨鍾?\"
”難道,此非老爺之誌也?\"
竇夫人看著他,那眼光是那樣的清澈明亮,使人終身難忘。李淵微微一笑。那隻小鳥又飛了迴來,棲立在窗臺上。
竇氏夫人確非等閑之人。她是前朝周武帝的姐姐襄陽長公主的女兒,她父親竇毅在大隋官拜定州總管。她出生時,從母胎帶出一頭美麗烏黑的頭發,三歲時,那瀑布一樣的秀發,從頭一直拖到腳,武帝喜歡得不得了,便把她留在宮中。她不但美麗,而且聰明異常。其時,武帝納突厥女為後,卻不怎麼寵幸她。
那時竇氏年齡還小,她私下對武帝說:
“現在四邊不怎麼安寧,而突厥卻十分強大,陛下應為老百姓著想,抑製一下感情,悄悄對皇後加以撫慰,我們還有需要突厥幫助的時候。要是我們能得到突厥的幫助,江南和關東一帶就不能為患了。”
這一席話,說得武帝感歎唏噓,從此改變了對皇後的態度。
竇毅也發覺女兒聰穎非凡,對夫人說,“此女才貌如此,不可妄以許人,當為求賢夫。”他們讓人在府上的門屏畫了兩隻孔雀,凡來求婚者,每人發給兩支箭,約定誰能用兩支箭射中孔雀兩隻眼睛的,就把女兒嫁給他。
這事一時轟動了京城長安,觀者如潮。前後有數十個公子少爺來應試,沒有一個兩箭都能射中的。說來也是緣分,命中注定。那天李淵正路過神武公府,看門庭若市,也擠了進去。對於竇小姐的聰穎娟秀,他早有耳聞,也就領了兩支箭來試試,不料連中兩箭,結成了這一段好姻緣。
周武帝是個有作為的皇帝,如果他活得長一些,說不定能完成統一大業,可惜天不假之以壽。武帝駕崩時,竇氏哭得非常傷心。後來,她聽說楊堅欺侮周室孤兒寡母,篡位自立,悲憤地說:“我要是一個男子,我一定要為舅氏解救危難!”嚇得她的父母親掩住她的嘴,製止道:“這可是滅族的話,千萬說不得!”而李淵卻由此更加敬重夫人。
萬氏看老爺對著字帖出神,知道他又在想念竇夫人,說:
“老爺,聽遝玉說,後花園裏的花開得十分繁盛,何不到後花園飲酒賞花,也好排遣心中的煩惱。”
李淵迴首看著萬氏,好一會兒,才點了點頭。弘化留守府是原留守元弘嗣所建,規模宏大,那後花園的水渠,是從馬嶺水引來的,清冽透明,魚蝦可見。下人們說,元弘嗣時,水還是這條水,可是魚蝦全無,且常有蛇蟲出沒,水渾而不見底。此乃不祥之兆。及楊玄感反於黎陽,隋煬帝詔令李淵馳馬弘化,取而代之,並統領關右十三郡的軍隊。說來奇怪,自從那個時候起,蛇蟲不見,水清而底見。
李淵帶著萬氏,長子建成、次子世民夫婦、四子元吉及眾幕僚,沿著水渠,來到一座假山前,拾階而上,便是怡心閣了。這裏早已擺好了酒菜,李淵一抬手,大家依次坐下。建成、世民夫婦及元吉各坐一桌,李淵幼子智雲因年紀尚小,坐在李淵與萬氏身邊。
這裏果然是個好去處。遠近桃李,如雲如霞,如傘如蓋,連綿不絕。那無數的落花,把青青草地點綴得如詩如畫,更有些許落英,不甘零落成泥,輕輕地,落在流水之上,搖晃著,飄蕩著那粉紅的、雪白的身軀,向人們訴說著她們的純潔與無奈。
春風徐來,暗香襲人。
張員和仆人們上上下下地忙著。遝玉不停地給李淵斟酒。不時趁人們不注意的時候,給正在忙碌的舅舅送去一個醉人的微笑。
酒過三巡,李淵對兒子們說:
“麵對如此美景,爾等有何感懷?\"
不等建成、世民開口,元吉搶先說道:
”孩兒一上怡心閣,看到這如此燦爛的桃花,便想起了王獻之的《桃葉歌》: ''桃葉映花紅,無風自婀娜。春花映何限,感郎獨采我。“\"
元吉一邊吟著,一邊還瞥了遝玉一眼。在李淵的幾個孩子當中,元吉長得最不好看,聽說他出生時,其醜無比,且一臉兇相,竇夫人想丟棄,是侍媼善意偷偷地把他留養下來的。李元吉小小年紀便十分好色,常常跑到外麵,去和老百姓家的女人鬼混。
李淵微皺雙眉,把手中的三勒漿一飲而盡,想,四郎胸無大誌,是可憂慮。但他不動聲色,隻是輕輕地說了句,”這也罷了。“
”如今天下不寧,萬物雕蔽,獨我隴右十三郡,春迴大地,桃李盛開,此乃大人洪福之兆也。“建成說。
”春暖花開,仍天地之常,此不足道也。“
李淵說著,便轉頭看看世民。長孫夫人用肘子輕輕地觸了一下夫君的手臂,李世民拱手道:
”孩兒不才,所思去花兒甚遠。“
”但說無妨。“李淵道。
”孩兒由李花之白而觸雲之白,由雲之白而思莊子之言。莊子曰:''雲者為雨唿?雨者為雲唿?孰隆施是?孰居無事淫樂而勸是?風起北方,一西一東,有上仿徨。孰噓吸是?孰居無事而披拂是?敢問何故?''巫鹹招日:''來吾語女,天有六極五常,帝王順之則治,逆之則兇。九洛之事,治成德備,監照下土,天下戴之,此謂上皇。''\"
世民侃侃道來,神色飛揚。
李淵的心被什麼觸動了一下。他不禁想起世民四歲時,有個自稱善於看相的書生對他說,“公貴人也,且有貴子。”當書生看到世民時,更是驚訝地說,“龍鳳之姿,天日之表,年將二十,必能濟世安民矣。”當時,李淵被他說得心裏好不得意。可是過後一想,這種話可不能泄漏出去,派人去追殺,卻怎麼也找不到那個書生了。後來,也就是依了“濟世安民“之意,給他取了這”世民“的名字。看來,二郎果然胸懷大誌,必成大器。然而,現在公開作此議論,為時太早,弄不好會惹來殺身之禍。
世民看父親沉吟不語,便看了一下站在一邊的張員。張員受到鼓勵,”撲通“一聲跪了下去,說:
”小的有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李淵一愣,但他對下人一向慈愛,便笑道:
”飲酒賞花,上下一家,但說無妨。站起來說吧!\"
張員站了起來,拍拍褲管上的塵土,說:
“小的在街上聽說,楊花落,李花開。還聽說,桃李子,有天下。..... \"
”胡說!“李淵勃然作色道。
”小的不敢胡說。這民諺從南方傳來,街頭巷尾,酒肆茶樓,議論紛紛,都說當今皇上。..... \"
“來人,給我拿下!”李淵喝道。並立即站起來大聲說道:“我李淵世受皇恩,理當忠心報國,豈敢有絲毫僭越之心!當今聖上,開運河,建東都,北巡突厥,東征高麗,功高天地,豈容胡言亂世!什麼楊花李花,分明是這奴才信口雌黃,還借言民諺。萬一張揚出去,定會招來滅族之禍。留此奴才何用?給我拿下去砍了!\"張員高唿冤枉,那眼睛死死地看著李世民。事出突然,眾幕僚麵麵相覷。
長孫夫人拽了一下李世民的衣袖,李世民剛要站起來,便被李淵用手揮住。
李淵用不容分辯的口氣說:
“今後,凡胡言亂世者,格殺勿論!\"
”二少爺,救命啊!“被拖到臺階下的張員大聲叫道。那淒厲的聲音在春風中震蕩,驚落了許多桃花和李花。
站在萬氏身邊的遝玉輕輕地叫了一聲,癱倒在桌下。
李淵殺了張員,心中終有些不忍,他曆來寬厚愛人,對下人也是極仁慈的,但這件事,事關身家性命,他不得不忍痛為之。萬氏見他悶悶不樂,說:
”老爺也不必過於自責,下人本不應胡言亂語的。“李淵長歎一聲,說:
“你有所不知,當今聖上生性多疑,那桃李子之說早已喧騰市巷,傳進宮中,聖上對李姓者早有所防。蒲國公李寬之子李密任左親衛之職,聖上見他額銳角方,目分黑白,說他顧盼非常,即令罷職。好在宇文大人從中周旋,李密速速隱去,才保住一條性命。誰知聖上剛剛逐去李密,複又疑到廊國公李渾身上,可憐李公,一門忠義,卻落個密謀造反、殺身夷族的下場。楊李之讖,我不得不防啊!\"
”大人與皇上乃姨表之親,終不致親親相殘。“萬氏說。
李淵沉吟片刻,說道:
”帝王之家無親戚。“
李淵的話不無道理。他深知,曆史上帝王之家,父子兄弟相殘的不可勝數,更何況是表兄弟。而他對於他與隋煬帝之間表兄弟的感情,更是平淡如水。他記得他在扶風太守的任上,曾得了四匹駿馬,那是純種的胡馬,氣宇高昂,日馳千裏,他喜歡得不得了。竇夫人對他說,當今皇上最愛良駒,你還是把這些馬獻上去吧!要不,多事的人傳上去說你有好馬不獻,那就麻煩了。李淵覺得此話有理,卻又舍不得。後來,果然有人上奏,說千裏馬本應為皇家所有,而李淵隱而不獻,竊為己有,居心不良。隋煬帝果然生氣,給他非常嚴厲的指責,還差一點罷了他的官。小事尚且猜忌如此,何況大事!
“帝王之家無親戚。”李淵再說一次,這次是對萬氏的強調,也是對自己的提醒。
“老爺說得有理。可是那張員既然殺了,多賞給他家人一些銀子也就是了。老爺不必放在心上。”萬氏說。
“吩咐下去,讓管家給張家送去二十兩銀子。”李淵停片刻,又說:“張員有沒有兒子?\"
”聽說有個兒子,快二十歲了。“萬氏說。
”給他在弘化縣衙找個差事做。“
”讓他到府裏來。..... \"
萬氏見李淵麵色不好,便不敢再說下去,轉而向外麵喚道:
“遝玉!\"
遝玉正在院子的石桌上與五少爺智雲下棋,聽到招唿,掀簾進門,問道:
”老爺、夫人有何吩咐?\"
“你去告訴管家,讓他送二十兩銀子到張員家。還有,請他上縣衙一趟,就說是老爺吩咐的,讓縣衙給張員的兒子找個差事。”萬氏說。\"是。“
遝玉剛剛轉身,小少爺智雲卻拉住她,不讓她走。
”不許她走,“智雲說:”棋正下到關鍵處,再幾著,她就走投無路了。“
”去去迴來再下不成麼?\"
李淵笑著說。他很喜歡這個孩子,聰穎、俊秀,不到十歲,便寫得一手好字,且善射,雖不能十步穿楊,卻也箭無虛發,將來必能文武雙全,不辱李家門風。
“不成。她這一走,迴來準會賴棋,不說她自己走差了,反會說我偷動了棋子兒!\"
”那就讓別人去吧!“李淵哈哈大笑說。
萬氏見李淵高興,臉上漾起幸福的紅雲,她一把將智雲摟過來,狠狠地親了一下。智雲乃萬氏所生,身為妾,兒子能得到老爺的喜歡,自然是當母親的榮幸。
遝玉和小少爺重新來到棋桌旁,卻怎麼也無心下棋了。
那天舅舅被殺,她一時暈倒在地。醒來時,她什麼也不能說,隻說是害怕。說害怕不無道理。李老爺素來寬厚愛人,從不因小過而嚴責下人。可是這一次實在叫人感到意外。說來奇怪,自從那天之後,李老爺的所有言行,在她看來,都帶著血光,帶著兇氣。所有的微笑和仁慈都顯得那麼虛偽。二十兩銀子,二十兩銀子就能抵一條命嗎?
昨晚,她做了個夢,夢見血淋淋的舅舅站在她的床頭,對她說:
“遝玉啊,你一定要為舅舅報仇啊!\"
一顆仇恨的種子悄悄地在她心中發芽,但她不動聲色。這一點,或許是從李老爺那裏學來的吧!
”你輸了、你輸了!“智雲說。
”我輸了。小少爺,我們以後再下好嗎?\"“不成,心不在焉。再來一局,我要讓你輸得口服心服!\"
李淵終於受不了那個夢的折磨,請來了安樂寺的智滿禪師為他解夢。智滿是一位戒行高潔的禪師,他細細地聽了李淵關於身墜床下、遍身為蟲蛆所食的夢之後,把李淵上上下下地端詳了一遍,微閉慧眼,笑而不語。
李淵心裏發毛,問道:
“莫非這是個兇兆?\"
禪師微笑地搖首道:
”公摒棄閑人,貧僧當焚香以告。“
李淵依言,摒退下人。
滿室清幽,暗香襲人。
禪師起身,對李淵俯首就拜,李淵大吃一驚,連忙起座道:
”大師請起,折煞下官矣!\"
“當拜當拜,大人之夢乃大吉之兆!\"
”大師請坐。“
”夫床下者,陛下也。滿身蛆食者,所謂群生共仰一人活爾。“智滿禪師說。
李淵被說得又喜又驚,虛汗直冒。他突然大喝一聲:
”何人在外窺聽?\"
外麵靜無聲息。李淵仍不放心,親自開門出去巡看一遍,然後再進屋關門,對智滿說:
“請大師細細講來。”智滿見他沉著謹慎,知道必成大器,便從容說來:
“貧僧頗習易,以卦之象,明夷之兆。按易日,巽在床下,紛若無咎,而早吉晚兇。斯固體大,不可以小。小則敗,大則濟。可作大事,以濟群生。無往不亨,乃必成乎。”
“雖蒙善誘,實不敢當。”
“天將予之,拒之不祥。當今無道,橫征暴斂,盜賊四起,民不聊生。救萬民於水火之中,承大廈於欲墜之際,公宜當仁不讓。”智滿道。
李淵沉吟不語,智滿禪師深知凡事需隨緣就機,不可操之過急,便起身告辭。
李淵送出大院,說:
“大師所示,淵謹記在心。但事關重大,還望大師慎言,慎之又慎。”
“這個自然。請大人放心。”
大師說罷,飄然而去。
當日,李淵著人給安樂寺送去一萬兩銀子,讓智滿法師重修寺廟,再塑金身。晚上,李淵迴房,萬氏看他滿臉春風,說:“老爺有何喜事,如此高興。”
“智滿大師果然不凡。”“夢有所解?\"
李淵點點頭。萬氏說:
”能否給為妾說說,也讓為妾與老爺同喜。“”此仍天機不可泄,但喜則可與你同享。“”老爺如何與妾同享心中之喜?\"
時值望日,月圓如盤。李淵說:“你我飲酒賞月如何?\"
萬氏便叫遝玉吩咐下人,在房中擺好宴席。”來來來,今晚我們夫妻來個一醉方休!“李淵舉杯道。
遝玉站在一旁,為老爺、夫人斟酒。
”你來唱首胡歌,為老爺助興。“萬氏說。原來,這遝玉生性聰明,她平日在竇夫人、萬夫人房裏,耳濡目染,居然能初通文字和音律。李府中有不少胡人為奴,平日沒事,遝玉便向胡奴學唱胡歌,有一次遝玉正在向李淵的馬夫胡標學唱胡歌,被萬氏撞見。胡標是胡漢混血兒,母親原來是長安名妓,周朝大象年間被胡人擄去。胡標從小在陰山下長大,會唱許多胡歌。他喜歡遝玉,常常教她唱歌,還送給她一把箜篌(古弦樂器)。
“夫人,”遝玉不好意思地說:“奴婢那是鬧著玩的,上不了臺麵的。”
“但唱無妨。”李淵一時高興,說。
“就怕幹擾了老爺、夫人的酒興,聽壞了老爺、夫人的耳朵。”
“哪來那麼多話,快去把箜篌拿來。”萬氏說。遝玉走出房門,在冥冥中有一個聲音在對她說:這是一個機會,你可能得到李淵的信任和歡心,這是你走向報仇之路的開始。願舅舅在天之靈保佑我。
遝玉唱的是《敕勒歌》:
敕勒川,陰山下。
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天蒼蒼,野茫茫,
風吹草低見牛羊。
春風習習,月光如水。遝玉的歌聲悲涼而高亢。這歌聲在清涼的春夜顯得特別哀怨動人。李淵的心被深深地觸動了。李淵是個心胸開闊而又情感豐富的人。平時,他那纖細的情感,被繁雜的事務所淹沒;而此時,在這美好的月夜,他豐富的情感,被遝玉的歌聲,從心靈深處挑撥出來。而且不知道為什麼,李淵對北方草原的粗獷有一種特殊的感情。
“再來一首。”李淵說。
“先賞她一杯酒。”萬氏說。
“對對對,先賞她一杯酒。”
一杯酒下肚,兩朵紅霞便飛上雙頰,遝玉越發顯得嫵媚動人。她輕撥琴弦,滿屋清音,再引歌喉,不但傾倒了弘化留守,還惹得窗外的桃花李花,伴著春風,翩翩起舞。
這一夜,李淵盡興,喝得酩酊大醉。
不料樂極生悲。那初春的夜晚是十分寒冷的,李淵一時高興,少添了件衣服,便感風寒,發起高燒來。請了醫生,原想吃了藥便會退燒的,不料一連幾天,燒退不下來,竟胡言亂語起來。那話沒人能聽得懂。隻有一次,李淵半夜醒來,萬氏聽得分明,他說的是“大赦天下,大赦天下。”
就這樣折騰了十來天,才稍稍有所好轉,可是人卻顯得十分虛弱。李淵曆來自恃身體強壯,不信這小小的疾病就把他難倒了。他非得騎馬到外麵去遛遛不可,是的,騎馬對他來說是家常便飯,誰知剛剛上了馬背,一陣眩暈,便從馬上栽了下來。好在胡標眼快手疾,一下將他接住。
李淵剛剛被扶進後房,便有人來報“聖旨到”。李淵一聽,竟軟癱在床上,起不來。
很多人都說隋煬帝是大老鼠轉世的,這似乎沒有什麼根據,堂堂大隋天子怎麼會是老鼠精變的呢?不過,隋煬帝的性子急躁、好動,說起來倒有點像耗子。
當初要不是操之過急,他也不至於落得個“殺父自立”的臭名。那時,他的太子之位坐得好好的,老皇帝身染沉屙,他的歸天和隋煬帝的即位本來隻是個時間問題,他偏偏急著要去招惹那位宣華夫人,弄得老皇帝大發火,也弄得他自己騎虎難下,不得不采取非常措施。當了皇帝,許多事情本來可以慢慢來做的,他偏偏又特別著急,第一年便把老百姓給得罪了。正月,遣將攻林邑,圖掠珍寶;二月大興土木,營建東京,建顯仁宮,征奇花異石以充實宮苑;三月,發民百萬開通濟渠;五月,築西苑,周二百裏;八月,循水路,幸江都,舳艫相接二百裏。..... 以後便越發不可收拾,不但他自己東奔西走,也把個好端端的江山攪得七零八落,把老百姓攪得困苦難當。
其時,“內帑外庫,俱已空虛,天下百姓膏血已盡”,但隋煬帝還是改不了他的急性子,改不了他的好動,想東征就東征,想北巡就北巡,想開渠就開渠,想遊幸就遊幸,興師動眾,窮奢極欲。偏偏天不作美,連降災禍,不是洪水就是幹旱,不是蝗蟲就是山崩,風雹雷火,此起彼落,雪霜不時,雨非其物,到處是災民,到處在死人。老百姓活不下去了,隻得三五成群,相聚為盜,於是幹戈四起,盜賊蜂生。
大業十年的春天,反賊楊玄感的餘黨還沒有剿盡,隋煬帝又接到了一份奏折,稱“賊徒黨羽,遍及四方”,奏折裏開出幾十個造反的名單:吳郡朱燮,聚眾五萬;餘杭劉元進,聚眾十萬;晉陵管宗,聚眾三萬;章丘杜伏威,聚眾十萬;海陵李子通,聚眾五萬;邯鄲楊公卿,聚眾三萬。......隋煬帝看了十分惱怒,他把文武大臣召到行宮,說:
“各地賊情,是否皆如所奏,遍於四方?朕勤政為民,開運河,建東都,北安突厥,東征高麗,何以反致亂賊四起?”他看了一下站在一邊的女婿,又說:“宇文侍郎剛從東都抵此,可著實麵奏。”
宇文士及連忙出列,道:
“啟奏陛下:逆賊玄感,莽卓其心。人神共疾,敗不旋踵。然賊眾黨羽,確實遍及四方,如不及時剿滅,恐。..... \"
”好了好了!“隋煬帝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既然賊人如此猖獗,遼東又不臣服,卿等有何良策,快快講來!\"
群臣議論紛紛,講來講去無非是四條對策。一是內外皆撫,二是內剿外撫,三是外剿內撫,四是內外皆剿。
隋煬帝聽得頭腦亂紛紛的,心想:這些沒用的東西,平日高官厚祿,到了關鍵時候,卻隻會空頭議論。隋煬帝越聽心越煩,說:
“何為上策,何策足以體現上國天威,眾卿快快奏來,不可泛泛而論!\"
這時,朝臣中閃出了內史侍郎虞世基。虞世基是個有名的文學家,他的才幹不僅在於寫文章,而且在於揣摩皇上的心理,他知道皇上也喜歡舞文弄墨,而且心比天高,容不得別人的文章寫得比他好。文章寫得太好,反倒會惹來殺身之禍,比如薛道衡,就被賜死,皇上還說,“他還能寫''空梁落燕泥''嗎?”還有才華四溢的王胄,也難逃一死,他死後,皇上吟誦他的佳句“庭草無人隨意綠”時說,“他還能寫這樣的句子嗎?”此時此刻,他自然對隋煬帝的心情十分了解,他用眼角掃了一下兩旁的大臣,從容奏道:
“以微臣之見,內外皆剿方為上策。唯有剿而滅之,才足以顯示國威;亦唯有剿而滅之,才足以速見成效,天下太平。”
隋煬帝連連點頭,就是要“剿”,幹脆殺光了,看他如何造反?撫來撫去,拖泥帶水,再說你今天撫,他明天反,你撫他反,何時何日是個了結?百姓何時才能得到安寧?上國天威何時才能得以體現?
隋煬帝把手一揮,說:
“虞卿所言,正合朕意。朕纂成寶業,君臨天下,日月所照,風雨所沾,孰非我臣?區區高麗,蟻螻亂賊,何足道也!朕意已決,內外皆剿,即刻曉諭天下!\"
隋煬帝接著便對東征和幾路進剿兵馬做了安排。
三月,好動而性急的隋煬帝來到涿郡,住在臨渝宮。在這裏,他做了一件很久以前就想做的事情。他親禦戎服,祀祭黃帝,斬叛軍者以釁鼓。他這樣做的目的,一是給出征高麗的將士助威,二是給造反者以威懾。做了這件大事,他的心情也稍稍輕鬆了一些,迴到行宮,臉上便有了笑容。
嬪妃見皇上臉上有了笑容,便都嘻嘻哈哈地圍過來。別看隋煬帝對大臣、對百姓那麼嚴厲,對這些如花似玉的嬪妃,他卻天生一腔溫柔之情。這些嬪妃,不知大廈將傾,隻知一味地討皇上的歡心。這個說,“皇上洪福齊天,幾個亂臣賊子,猶如河裏的小魚,翻不了大波。”那個說,“人生如夢,春光正好,何不及時行樂?”說得隋煬帝龍心大悅。蕭後最是善解人意,他看皇上高興,便令傳旨擺宴。
隋煬帝一邊喝酒,一邊欣賞宮女的歌舞,把那內憂外患暫且擱置腦後。正喝得高興時,突然一陣冷風襲來,醉眼朦朧中,隋煬帝看到一個黑影在窗前晃動,他大聲叫道“有刺客!”驚得宮女嬪妃亂作一團。侍衛閃電一般地出現在窗外。除了春風,除了樹木,宮牆內外,四處靜悄悄的,那有什麼刺客?隋煬帝定眼一看,原來,那是一撮樹枝的影子。那樹枝上掛滿了白色的花,隨風而動,倒也婀娜可愛。
“那是李樹。今年春天來得早,桃花李花都開得十分繁茂,陛下如有興致,明日帶妾等到效外賞花,也好讓妾等領略一下北國春色!”蕭後說。
隋煬帝突然沉吟不語。他想到了“桃李子有天下”的謠傳,想到了表兄李淵。他對李淵一下很不放心。當初他任命李淵當弘化留守,總督關右十三郡兵馬,過後便有些後悔。李淵是隴西人,又姓李,應了天文與讖語,如何反授其兵權?雖說他告發了楊玄感,也不能證明他就無反心。前些日子詔令他來見朕,卻不見來朝,說什麼重病在床,是真病,還是假病?真病倒也罷了,要是假病,那就不得不防了。
隋煬帝不言不語,默默地喝酒。
歌停了,舞歇了。所有的人,包括蕭後都屏息吞聲,怯怯生生地看著突然喝起悶酒的皇上。隻有那來自天外的春風,不懼天子之威,隨意地扯著皇帝的胡須。
過了好一陣子,隋煬帝才放下金杯,說:
“內侍,傳朕旨意,即刻將行宮內外所有的桃樹李樹全部砍去!\"
所有人都吃了一驚,不知那些樹犯了什麼罪過。隋煬帝意猶未盡,說:
”明日曉喻天下,桃李乃妖怪之樹,天下之亂,禍由此出,著令盡予燒伐,以絕後患!\"
聖意古怪,宮妃們不禁麵麵相覷。
蕭後畢竟與他是結發夫妻,對他的了解也更多一些,膽子也大一些。她先給皇上倒一杯酒,然後緩緩地說:
“宮內桃李,夜驚聖駕,其罪當誅。但是,桃李雖為妖樹,卻是天地結成,自古有之。再說,天南地北,窮鄉僻壤,滿山遍野,人工如何能夠燒伐得盡?萬一伐而不盡,死而複生,豈不有損陛下天威?依臣妾之見,不如赦其死罪,隻令其明年不得開花,以惑人心。不知聖意如何?\"
隋煬帝沉吟片刻,說:
”就依卿所奏吧!\"
所有人的臉上,都像是被春風吹破了冰塊的河麵,頓時有了笑容。蕭後又給皇上倒了一杯禦酒,說:
“陛下真是千古難逢的英明之君。臣妾再敬陛下一杯,願我大隋江山,千秋萬代!\"
隋煬帝一時又高興起來,賜酒三杯,又自飲一觴。頓時鶯歌再起,燕舞蹁躚。這一夜的吳歌楚舞,瓊漿玉液,宛如在洛陽,在江都。隻有那從窗外傳來的陣陣砍伐聲,才使人們想起,這是在涿郡。隋煬帝時而依紅偎翠,時而手舞足蹈,全無倦意。
天快亮的時候,隋煬帝突然笑著對依偎在自己身上的王妃說道:
”你舅舅為何不來見朕?\"
嬪妃王氏是李淵的外甥女,她沒想到在這種時候皇上會突然問起舅舅,慌裏慌張地說:
“臣妾聽說,舅舅近日身染沉疾,所以不能來麵見聖駕。”
“要是他死了才好呢!\"
說著,隋煬帝哈哈大笑起來,笑得王氏渾身像風一樣地抖個不停。
煬帝憐香惜玉地將她抱緊,說:
”朕說的是他,不是你。“
李淵對隋煬帝也是滿腹猜疑。
他忐忑不安地揣摩著,聖旨會是什麼內容?在這個局勢繃緊的時刻,聖旨一定極不尋常,非福即禍!
聖旨,可能又透露出隋煬帝對他的猜忌?這些年來,他都活在這位姨表弟多疑的陰影下,但是真沒想到,隋煬帝的多疑,卻大大的幫助了他:
--使他發現了自己的重要性。
--使他產生反感,進而生出反叛之心,堅定了他“必為人主”的信念!
--使他尋求對策:以愚製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