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戰終結
嘉定城外那條土路上,細密的雨絲如牛毛般飄落,給這原本就泥濘不堪的道路又增添了幾分濕滑與艱難。
古之月身背三桿漢陽造步槍,步伐沉重地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著。
他那寬厚的背影仿佛承載著無盡的責任和壓力。
緊跟其後的是徐天亮,他拄著一根粗糙的竹竿,拖著一瘸一拐的左腿,努力跟上前麵人的腳步。
他身上那件破舊的軍裝早已被雨水浸透,顯得越發狼狽不堪。
而在他們倆身後,則跟著六個同樣衣衫襤褸的漢子,每個人都沉默不語,隻是默默地前行著。
“呸!”
徐天亮突然停下腳步,對著路邊一塊歪斜的“誓死保衛大上海”標語牌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憤憤不平地罵道:
“龜兒子滴!這標語牌上的油漆都還沒幹透呢,老子的鞋底倒是先透風了!”
說著,他飛起一腳,將腳邊的半塊青磚踢得老遠。
想起上周勞軍時那位大娘塞進自己手中的繡花鞋墊,徐天亮不禁苦笑著搖了搖頭,自言自語道:
“也不知道這會兒拿它去換,能不能換到半斤地瓜……”
就在這時,走在前方的古之月卻毫無征兆地突然駐足不前。
隻見他雙眼緊緊地盯住路旁的一條水溝,表情凝重。
徐天亮見狀,連忙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頓時嚇得倒吸一口涼氣——隻見那水溝之中,竟然浸泡著七八具身穿童子軍製服的屍體!
這些屍體已經被水泡得腫脹發白,領章上別著的青天白日徽章在雨中若隱若現,格外刺眼。
獨臂老張一臉凝重地用手中的刺刀輕輕挑起那具屍體腰間的竹筒,口中喃喃自語道:
“這些瓜娃子啊,就為了送個雞毛信,竟然把自己的小命給弄丟了!”
隨著他話音落下,隻見竹筒裏緩緩流淌出一股黑色的血液,令人觸目驚心。
老張搖著頭歎息道:“瞧瞧這腸子都被打穿了,居然還死死地捂著……”
一旁的古之月默默地走上前,解下自己腿上的綁腿布,輕輕地覆蓋在了那具屍體的臉上。
她的眼神充滿了哀傷和憐憫,輕聲說道:
“這都是稅警總團訓練營裏的娃娃兵啊。
上個月,他們還興高采烈地往機場送去雷管呢。”
說著,她從懷中小心翼翼地掏出半塊已經有些發幹的燒餅,放在了屍堆之上。
就在這時,遠處忽然傳來一陣震耳欲聾的引擎轟鳴聲。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五輛蒙著帆布的卡車正氣勢洶洶地碾過初冬的麥田,向著這邊疾馳而來。
車廂裏麵不時傳出女人驚恐的尖叫聲,劃破了原本寂靜的空氣。
徐天亮微微瞇起眼睛,仔細觀察著地上留下的車轍印,很快便得出結論:
“看這痕跡,有三輛是道奇,還有兩輛是雪佛蘭。”
說到這裏,他突然發出一聲冷笑,嘲諷道:
“哼,那個黃軍長跑路的時候倒也不含糊,把他美國幹爹送給他的這些好東西使喚得挺明白嘛!”
話音未落,隻聽“砰”的一聲悶響,一個身穿長衫、戴著眼鏡的男人慌慌張張地從路邊的竹林裏竄了出來。
由於跑得太急,他一下子就撞到了徐天亮身上。
這個眼鏡男嘴裏操著一口濃重的寧波腔調,急切地問道:
“阿拉要找公共租界的宋處長,儂曉得英國領事館的車子啥辰光會來伐?”
徐天亮一臉不屑地用手中的竹竿挑起了對方那副精致的金絲眼鏡,嘴角揚起一抹嘲諷的笑,大聲說道:
“哼,老子還曉得明早太陽會從西邊出來呢!”
話音未落,他猛地一扯身旁留聲機的喇叭,剎那間,隻見裏麵嘩啦啦地掉落出十幾根金燦燦的金條。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讓在場所有人都不禁瞪大了眼睛。
站在一旁的古之月見狀,連忙伸手按住了正要不顧一切撲上前去搶奪金條的獨臂老張,沉聲道:
“先別衝動,讓他走!”
聽到這話,那戴著金絲眼鏡的男子如蒙大赦一般,連滾帶爬地迅速消失在了茂密的竹林之中。
徐天亮看著地上散落的金條,心中毫無貪念,飛起一腳將其踹向空中。
那些金條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後,不偏不倚地砸中了樹杈上一隻正在觀戰的烏鴉。
被擊中的烏鴉發出一聲驚叫,撲棱著翅膀飛走了。
徐天亮衝著遠去的烏鴉大喊道:
“畜生!把這些金子叼去給四行倉庫那幫赤佬們當軍餉吧!”
說罷,眾人轉身繼續前行。
然而,當他們剛剛轉過一個山坳時,卻突然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樣,齊齊僵在了原地。
原來,前方不遠處的一片空地上,一座野戰醫院的青天白日旗竟然斜插在一堆散發著惡臭的糞堆之上。
而醫院門口,則靜靜地停放著三輛空蕩蕩的擔架車。
古之月先是疾步向前跑了兩步,但很快便又緊急剎住了腳步。
因為就在這時,他發現醫院的門板下方竟緩緩伸出了一隻沾滿鮮血的手,緊緊地攥著一麵已經褪色的紅十字旗。
徐天亮見狀,毫不猶豫地舉起手中的竹竿,用力地捅開了那頂已經半塌的帳篷。
隨著帳篷被掀開,眾人終於看清了裏麵的景象——在帳篷角落裏的一張行軍床上,躺著身受重傷的孫團長。
隻見他的胸腔處纏著厚厚的繃帶,此刻那繃帶早已被鮮血染得漆黑透頂。
而他的右手,依然死死地攥著那麵燒焦的團旗……
孫團長麵色蒼白如紙,他的喉頭咕嚕作響,不斷地冒出鮮紅的血泡。每一個血泡破裂都伴隨著一股血腥之氣彌漫開來,令人不寒而栗。
“古……黃軍長今早……帶著警衛連……直奔南京去了。”
孫團長大口喘著粗氣,艱難地說道。他那顫抖的手突然緊緊抓住古之月的手腕,仿佛用盡了最後的力氣。
就在這時,虹橋方向傳來一聲巨響,整個大地都為之震顫。
孫團長臉上泛起一絲欣慰之色,喃喃道:
“虹橋……虹橋炸得好啊……可是,金山衛今晨五點就……”
話未說完,孫團長猛地掀開身後的帳篷簾子。
徐天亮忍不住罵了一句:“操!”
隻見後山坡上橫七豎八地躺著百來號傷兵,他們身上的傷口觸目驚心,鮮血染紅了身下的土地。
成群的蒼蠅在空中嗡嗡地盤旋著,貪婪地吮吸著這血腥的氣息。
而在這群傷兵的最外邊,一名年輕的小兵手裏還死死地捏著半張已經殘破不堪的勞軍獎狀。
古之月用力掰開孫團長緊握的手掌,一枚帶有編號的銅鑰匙赫然出現在眼前。
他心頭一震,低聲問道:“這是軍需庫的鑰匙嗎?”
孫團長漸漸又開始失去意識,但他還是努力擠出幾個字:
“花橋……七號橋墩……”
然而,話音未落,他突然又猛然暴起嘶吼起來:
“莫學老子!莫學老子!”
隨著這聲嘶喊,他的身體劇烈抽搐著,最終直直地向後倒去,一下子暈了過去。
而他那根僵硬挺直的手指,則始終指著上海的方向,似乎想要訴說些什麼。
就在聞訊而來的醫生和護士的緊急搶救中,徐天亮默默地摸走了孫團長兜裏半包哈德門香煙,正準備點上一根時,突然間一陣震天動地的哭嚎聲從遠處傳來。
他手中的煙卷驚得掉落在地上,滾了幾圈後停在了血泊之中。
緊接著,醫院外麵如潮水般湧來了幾百名潰敗的士兵。
人群中,有的士兵滿臉塵土,神情驚恐;有的則身負重傷,步履蹣跚。
更有一些穿著旗袍、懷抱孩子的婦人們,她們哭泣著,唿喊著親人的名字。
隨著孫團長被醫院轉移到車上,隨著人流遠去。
在隊伍的最後麵,一輛輜重車上端坐著一個戴著白手套的軍官,他的臉色陰沉如水,一言不發地注視著前方混亂的場景。
那位戴著白手套的軍官高高舉起手中的鐵皮喇叭,聲嘶力竭地唿喊著:
“弟兄們,請保持秩序,有序撤退!國際友人們正在努力調停,日軍已經保證不會追擊我們了……”
然而,他的話音未落,一個腐爛的番茄就如炮彈一般飛射而來,精準地擊中了他的額頭。
隻見一位身穿長衫、身形略顯佝僂的老頭,正顫巍巍地高舉著一根扁擔,滿臉怒容地吼道:
“有序?有序個屁!我那可憐的兒子還被困在閘北等著你們去反攻呢!”
說著,他猛地一用力,將一旁的輜重車掀翻在地,露出了底下一箱箱裝滿紅酒的木箱。
這時,一個名叫徐天亮的士兵眼疾手快,迅速躥到車上,手腳麻利地撬開其中一隻木箱。
剎那間,一股濃鬱的葡萄酒香撲鼻而來。
徐天亮瞪大雙眼,興奮地喊道:
“謔!竟然是法國波爾多的好酒啊!”
說罷,他抄起一瓶紅酒,狠狠地朝著軍官的腳邊砸去,並惡狠狠地說道:
“老子今天請你嚐嚐這斷頭酒!”
就在這一瞬間,原本還算平靜的人群像是被點燃的火藥桶一般,瞬間炸開了鍋。
那些潰散的士兵們如同餓狼撲食般瘋狂地爭搶起地上的物資來。
與此同時,幾個頭戴學生帽的年輕人更是憤怒至極,他們衝上前去,毫不留情地將象征著國民黨政權的青天白日旗撕成了碎片。
一名女學生站在混亂的人群之中,一邊哭泣,一邊聲嘶力竭地喊道:
“你們這些騙子!當初信誓旦旦地說要死守上海,可現在卻落荒而逃!
我的哥哥還在裏麵生死未卜,你們怎麼能這樣拋棄他!”
此時,古之月一把拽過徐天亮,壓低聲音在他耳邊快速耳語道:
“孫團長之前提到的那個花橋……”
話還沒說完,西南方突然傳來一陣沉悶的雷聲。
徐天亮心頭一緊,連忙趴在地上,將耳朵緊緊貼著地麵仔細聆聽起來。
片刻之後,他的臉色驟然變得煞白,艱難地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
“不好!十二裏外發現敵軍蹤跡,至少有六輛九五式輕型坦克正在逼近!
這群該死的追兵居然還有這麼厲害的重型武器!”
獨臂老張猶如一頭猛虎般,猛地伸手揪住一個正在倉皇逃竄的潰兵的衣領,瞪大雙眼,怒聲喝問:
“快說!88 師的弟兄們是不是真的全都撤到四行倉庫去了?”
那名潰兵先是被嚇得渾身一顫,接著臉上浮現出癲狂的笑容,結結巴巴地迴答道:
“留……留下了一個加強營,大概有八百人吧!”
然而,就在這時,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重要的事情一樣,迅速壓低聲音說道:
“不過啊,實際上隻有謝團長帶著三百來號穿著草鞋的士兵在那裏堅守著呢!
那些租界裏的洋人們可都等著看這場好戲呢!”
說著,他還扯開自己的衣襟,露出了一處已經潰爛不堪的傷口,讓人觸目驚心。
與此同時,隻聽得空中傳來一陣尖銳刺耳的唿嘯之聲,古之月反應極快,瞬間猛撲過去將徐天亮壓倒在地。
剎那間,一枚炮彈在距離他們僅有三十米遠的地方轟然炸開,掀起一片塵土飛揚。
徐天亮好不容易從泥土中艱難地刨出了幾片破碎的眼鏡片,嘴裏罵罵咧咧地抱怨道:
“這群龜兒子追得可真是他娘的緊啊!”
然而,他的話音未落,便突然愣住了,透過手中殘缺不全的望遠鏡,他看到遠處閃過了一麵刺眼的膏藥旗。
“等等!”徐天亮驚訝地叫道,“這夥倭寇怎麼會扛著咱們的捷克式輕機槍?”
一旁的古之月瞇起眼睛,仔細觀察著遠處滾滾而來的煙塵,並隨手抓起一把散落在地上的彈殼,認真辨認起來。
片刻之後,他開口說道:
“這些家夥可不是正宗的倭寇,你看看這滿地的漢陽造彈殼和七九步槍彈,就知道他們肯定是一群偽軍!”
說話間,那輛追擊他們的卡車已經清晰可見,隻見車頭處赫然架設著一挺馬克沁重機槍,而一名身穿偽警製服的指揮官正手持喇叭,操著一口流利的上海話大聲喊叫著。
偽警長聲嘶力竭地唿喊著:
“國軍弟兄們,別跑啦!皇軍有請,特意準備了美味可口的陽春麵等著大家呢……”
然而,話音未落,他的聲音就突然變成了淒厲的慘叫聲。
原來是獨臂老張眼疾手快,甩手將一枚手榴彈精準無誤地扔入了車鬥之中,瞬間引爆了整整一箱手雷。
與此同時,古之月一邊猛烈射擊,一邊大聲吼叫著:
“兄弟們,趕緊散開!搶占西邊的墳堆作掩護!”
隻見獨臂老張麵露猙獰之色,緊緊咬住手榴彈的拉環,然後用僅剩的一隻手臂奮力一掄,劃出一道完美的弧線,那枚手榴彈不偏不倚地正好卡在了偽軍卡車的底盤下麵。
躲在墓碑後的徐天亮動作迅速地裝填著子彈,嘴裏還不忘向古之月喊道:
“古鐵錘啊,你之前不是信誓旦旦地說花橋那邊有軍需庫嗎?這到底咋迴事兒啊!”
古之月趁著更換彈匣的間隙,不經意間摸到了孫團長交給他的那把銅鑰匙,腦海中靈光一閃,脫口而出:
“我想起來了,七號橋墩那裏……”
話未說完,他突然瞪大了眼睛,滿臉驚恐地叫道:
“不好!老徐,七號橋墩隱藏的根本不是什麼軍需庫,而是大量的炸藥啊!”
就在這時,原本窮追不舍的偽軍像是察覺到了什麼危險一般,竟然紛紛掉轉車頭。
原來,那些潰散的士兵們如潮水般湧向了花橋的石拱橋。
徐天亮見狀,狠狠地一拍自己的大腿,破口大罵道:
“這些該死的家夥!他們居然要把追兵直接引到存放炸藥的地方,這下可麻煩大了!”
古之月當機立斷,一把甩掉已經打得滾燙發紅的漢陽造步槍,高聲喊道:
“沒時間磨蹭了,咱們得趕緊抄近路走!我記得墳場後麵有條擺渡船,可以帶我們過河!”
於是,六人小組毫不猶豫地縱身跳進了齊腰深的臭水溝裏,艱難地向前跋涉著。
而就在他們剛剛趟過臭水溝抵達對岸的時候,身後的花橋方向突然傳來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緊接著便是一團巨大的火光直衝天際。
強烈的衝擊波唿嘯而來,將徐天亮頭上那頂破舊不堪的軍帽都給震落在地。
獨臂老張緊盯著前方,口中念念有詞地數著爆炸次數:
“一、二……”
他那僅剩的一隻手緊緊握著拳頭,隨著數字的增加而微微顫抖。
當數到第十八聲時,他猛地一揮拳,大聲喊道:“整整十八響!夠本啦!”
一旁的徐天亮則迅速從河中撈起一個漂浮而過的日軍水壺,打開蓋子後便仰頭往嘴裏猛灌酒。
然而,剛喝沒幾口,他就被烈酒嗆得劇烈咳嗽起來:
“咳咳咳……孫團長這個老摳門兒,居然私藏了這麼多 tnt!”
突然間,他像是想到了什麼,聲音戛然而止。
徐天亮瞪大了眼睛,望向西南方向,隻見那裏傳來一陣尖銳的汽笛聲。
緊接著,三艘飄揚著旭日旗的炮艇緩緩駛出河灣,出現在他們的視野之中。
此時,滿臉血跡的古之月用衣袖狠狠地抹了一把臉,露出一口帶著血花的牙齒,咬牙切齒地說道:“老徐啊,看來黃軍長給咱們的撤退路線不太靠譜啊……”
徐天亮聞言,趕緊從懷中掏出一塊懷表,低頭查看時間。
隻見懷表的指針正好指向二十四小時整。
他眉頭緊皺,臉上露出一絲惱怒之色,突然用力將表殼掰碎,然後高高舉起手中的懷表,對著眾人喊道:
“諸君!看看這都過去多長時間了!這出戲文到底該唱到哪一折了?”
就在這時,眾人身後的蘆葦蕩裏忽然站起一個身穿長衫的身影。
那人手持一塊白色手帕,一邊揮舞著,一邊朝著這邊走來。
透過漸漸黯淡的暮色,可以看到他鼻梁上架著一副眼鏡,鏡片反射著微弱的光芒。
待走到近前,隻聽那眼鏡男高聲喊道:“各位老總!皇軍托我來給諸位帶句話……”
然而,他的話音未落,便聽得“噗嗤”幾聲悶響。
原來,早已怒不可遏的戰士們瞬間刺出七把鋒利的刺刀,齊齊捅進了長衫男子的身體。
徐天亮更是毫不留情地一腳踩在屍體上,伸手摘下對方的金絲眼鏡,然後隨手戴在了自己臉上。
隻是這眼鏡有些歪斜,配上他那一臉兇相和刻意模仿的寧波腔調,顯得格外滑稽:
“阿拉曉得嘞,儂趕著去投胎嘛!”
炮艇開始轟擊 古之月帶頭紮進螃蟹洞 渾濁河水裏漂來半張《申報》 頭條依稀可見\"四行倉庫八百壯士...\"
硝煙遮蔽殘陽時 六個血人爬出河灘 遠處昆山城牆輪廓正吞沒最後一縷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