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魂礪劍
渝城的晨霧還沒散淨,
較場口的燒餅攤前已圍了七八個人。
王老漢的銅鍋裏飄著麥香,
麵團在鐵鉗下翻出金黃的邊,
他卻總把笊籬往涼處挪——今兒個天兒怪,
往常這時候早該聽見軍校的號聲,
可滿街的黃包車都耷拉著車把,
坐車的人攥著報紙角,
油墨香裏混著鬆枝燃燒的苦氣。
“張將軍怕是真沒了。”
穿短褂的挑夫蹲在牆根,旱煙鍋敲著青石板,
火星子濺在“國府追認陸軍上將”的標題上。
茶館裏的說書人今早沒敲醒木,
抱著三弦兒哼《滿江紅》,
調門兒走得比嘉陵江的水還慢,
茶客們的蓋碗磕在桌上,響得像送葬的銅鈸。
賣報的小廝跑過石板路,布鞋底子拍得生響:
“看報看報!
張上將將軍殉國細節——”
話沒說完,街角的糖畫攤子“當啷”摔了銅勺,
穿開襠褲的娃娃哇地哭起來,他娘邊哄邊抹淚:
“將軍沒了,咱娃兒以後……”
朝天門碼頭上,江風卷著水汽撲上石階。
穿陰丹士林布衫的女學生們捧著白菊,
花瓣上的露水混著眼淚,
滴在“精忠報國”的橫幅上。
英國領事館的轎車駛過,
車窗搖下條縫,金發領事望著夾道的人群,
聽見翻譯低聲說:
“三天前校長在中樞會議上拍了桌子,
何部長的報告還沒念完,
就有人摔了鋼筆。”
車輪碾過梧桐葉,樹影斑駁裏,
挑著桐油桶的腳夫突然喊了聲:
“張將軍的靈柩要是從江上來,
咱們得拿新船接!”
四周此起彼伏的應和,驚飛了棧橋上的水鳥。
國府辦公廳的落地窗映著西裝革履的身影,
校長的指甲掐進黃花梨桌麵,
聽著戴局長匯報宜昌失守的細節。
“張總司令帶著特務營衝了三次”,
電話裏的聲音帶著電流雜音,“最後在南瓜店……身中七彈。”
煙灰落在卷宗上,校長的鋼筆懸在“追授陸軍一級上將”的文稿上,
墨水滴在“忠勇”二字中間,暈開個深黑的疤。
走廊傳來皮鞋聲,何部長的參謀部副官抱著作戰圖,
圖紙邊角上還沾著鄂西的紅土,像沒擦幹淨的血。
此刻古之月趴在教室窗臺上,鼻尖蹭著木框上的桐油味。
嘉陵江在遠處閃著鱗光,
他摸了摸口袋裏的筆記本,
扉頁上“張上將”三個字被手指磨得發毛。
去年在長沙受訓,張將軍來講話,皮靴上的泥點子還沒擦,
開口就是山東腔:
“咱當兵的,腦袋別在腰帶上,不是為了讓人誇句好漢,
是讓老百姓能在屋裏頭喝口熱湯。”
此刻樓下的槐樹正開花,
白瓣兒落在操坪的石磚上,
像撒了滿地未燒完的紙錢。
“亮子,你說張將軍咋就……”
古之月轉頭,看見徐天亮正把帆布綁腿解了又係,
金陵腔裏帶著股子狠勁:
“棗宜會戰開打前,我一個親戚在五十九軍當排長,
說總司令把親筆信都發下去了,
‘今日戰死者,決無悲觀’——”
他突然噤聲,盯著遠處校門外抬進來的竹筐,
裏麵堆著各地寄來的慰問品,
鹹蛋的鹽味混著煙葉的辣,在風裏飄成團霧。
穿灰布衫的夥夫跟著筐子走,嘟囔著:
“老百姓把壓箱底的紅糖都寄來了,
說是給咱軍校生補身子。”
上課鈴響得比往常沉,像口老鍾墜在霧裏。
張教育長夾著教案進來,布鞋底子蹭過地板,
合肥話帶著股子火燒火燎的勁:
“龜兒子些,都耷拉著腦袋做啥?
張總司令的靈柩還在長江上漂著呢,你們倒先替他哭喪了?”
他把教案拍在講臺上,震得粉筆盒跳起來,
“昨兒夜裏老子去了趟十八梯,賣酸辣粉的王老漢說,
他兒子在張將軍部隊裏當夥夫,撤退時背著三個傷員跑了二十裏——
你們說說,啥樣的官兒,能讓弟兄們拿命換命?”
教室裏靜得能聽見吊扇的吱呀聲。
古之月盯著張教育長磨破的袖口,
突然想起在渝城見過的傷兵,
纏著繃帶還舉著張將軍的照片:
“我們師長說了,跟著總司令,
死了也能睜著眼看鬼子退迴國!”
他站起來,蘇北話帶著點顫:
“《孫子兵法》裏說,將者,智信仁勇嚴——”
“打住!”
張教育長突然笑了,缺了顆門牙的嘴裏漏出風,
“少跟老子拽文,老子問的是,
你們這些將來要帶弟兄們上戰場的,
憑啥讓人家把後背交給你?”
徐天亮的手指敲著桌麵,
金陵話像敲在鋼板上:
“前年在蘇州河,我看見個連長,
自己抱著馬克沁機槍守橋頭,
全連弟兄沒一個退的——
後來才知道,他戰前把全連兄弟的家信都收著,
說‘要是老子死了,這些信就寄到老家報喪’。”
他頓了頓,看見張教育長的眼神軟了些,又接著說:
“可光靠義氣夠嗎?
咱們的槍不如鬼子的快,炮不如鬼子的準,
上個月在宜昌,咱們一個師的迫擊炮炮彈,
還沒鬼子一個聯隊的多——”
“所以就該把弟兄們往火坑裏推?”
古之月突然插話,袖口蹭過硯臺,墨汁染髒了白製服袖口,
“關雲長溫酒斬華雄,靠的不是刀快,
是弟兄們信他能帶著大夥活著迴來!
張將軍帶著特務營衝鋒時,
喊的是‘弟兄們跟我來’,不是‘弟兄們給我上’——”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嗓門太大,
耳尖發燙,卻看見張教育長衝他眨了眨眼,
合肥話裏帶了絲讚許:
“龜兒子,嗓門倒像個帶兵的。”
窗外的槐花香突然濃了,
不知哪兒飄來陣炒辣椒的香味,
混著遠處碼頭的汽笛。
張教育長忽然轉身,
在黑板上寫下“將才”兩個大字,粉筆斷成兩截:
“老子不管你們是念過四書五經,還是喝過洋墨水,
記好了——能帶兵的,首先得讓弟兄們知道,
你張教育長的腦袋,跟他們的拴在同一根褲腰帶上。”
他敲了敲黑板,
“上個月在綦江,有個排長克扣軍餉,
老子讓人把他綁在操場曬了三天,
末了問他知道錯哪兒不,
龜兒子說‘弟兄們少吃兩口沒啥’——”
他突然冷笑,
“沒啥?等他被弟兄們用草鞋抽的時候,
就知道啥叫‘沒啥’了。”
下課鈴響時,古之月摸著筆記本上的“智信仁嚴勇”,
聽見徐天亮在耳邊說:
“你剛才說的‘信’,
要是沒糧食沒槍,
光靠嘴皮子,弟兄們能信?
前年在淞滬,我親眼看見周連長把自己的口糧分給傷兵,
自己啃樹皮,後來全連寧可跟著他突圍,也不繳械——”
他突然停住,望著張教育長走出教室的背影,低聲說:
“可張將軍那樣的官,全中國能有幾個?”
暮色漫進教室時,古之月看見校工在操場西北角燒紙錢,
火光映著天上的星子。
他摸出兜裏的半塊燒餅,掰成兩半,遞給徐天亮:
“剛在夥房看見的,王師傅說給咱留的。”
咬下一口,麥香裏混著焦糊味,
像極了張將軍在長沙訓話時,
腰間掛著的那個豁口搪瓷缸裏的麥糊。
遠處傳來熄燈號,卻比往日拖得長,像段沒唱完的挽歌。
徐天亮突然站起來,望著江麵方向:
“過段時間靈柩該到了吧?”
風掀起他的製服領口,露出裏麵褪色的舊襯衫,
領口磨得發毛,卻洗得發白。
古之月沒說話,盯著操場上漸漸熄滅的火光,
忽然想起張將軍說過的話:
“咱中國這麼大,亡不了,
就因為有這些肯把命貼在國土上的漢子。”
他摸了摸袖口的墨漬,突然覺得那團黑,
像朵開在白製服上的花,血澆出來的花。
是夜,渝城的燈火比往日暗了三分。
較場口的燒餅攤收了鍋,
王老漢對著嘉陵江方向鞠了三個躬,
爐灰裏還埋著沒烤完的餅子,
香氣混著水汽,飄向看不見的遠方。
英國領事館的轎車再次駛過,
翻譯望著窗外的點點燭火,輕聲說:
“他們說,張將軍的靈柩路過宜昌時,
百姓們跪在江邊,連鬼子的飛機都沒敢下來炸。”
車輪碾過滿地槐花,像碾過一地未寒的血。
張教育長在辦公室裏對著煤油燈,翻看著學生們的作業。
古之月寫的“智信仁嚴勇”旁,
他用紅筆圈了又圈,最後在末尾批了句:
“光知道書上的理兒不夠,
得知道弟兄們腳上的泡。”
徐天亮的作業裏,
“軍事素質”“裝備革新”幾個詞被劃了橫線,
旁邊注著:
“沒了弟兄們的命,啥都是空的。”
他吹滅油燈,聽見遠處江麵傳來低沉的汽笛,
像頭牛在霧裏哀鳴,那是接張將軍迴家的船。
第二天清晨,軍校的號聲格外清亮。
古之月站在隊列裏,看見張教育長胸前別著朵小白花,
布鞋換成了皮靴,卻還是舊得發亮。
當長江方向傳來三聲禮炮時,所有人都望向江麵,
霧散了,陽光照在白幡上,
“張上將,將軍千古”幾個大字在風裏飄,
像他生前帶的兵,雖死猶戰。
張教育長突然轉身,合肥話帶著從未有過的莊重:
“龜兒子些,記好了——將來你們帶的兵,
不是數字,是爹媽生養的血肉之軀。
你們要讓他們知道,跟著你們,能打跑鬼子,能活著迴家,
能讓自家老娘在村口看見時,笑出聲來。”
他停頓片刻,目光掃過每個學生,
“下個學期開始,老學員帶新學員,最拔尖的那個——”
他看向古之月和徐天亮,嘴角扯出絲笑,
“老子要讓他知道,啥叫中國軍人的骨頭。”
解散時,徐天亮拍了拍古之月的肩,金陵話裏帶著笑:
“聽見沒?張教育長要咱們帶新兵了。”
古之月望著江麵上的白幡,忽然想起張將軍在武漢說的最後一句話:
“孩子們,好好學,將來帶弟兄們打迴去。”
他摸了摸口袋裏的筆記本,
忽然覺得那些字不再是墨寫的,
是血,是千萬個像張將軍那樣的人,
用命刻在他們骨頭上的字。
嘉陵江的水還在流,帶著落花,帶著紙錢,
帶著千萬人的惦念,向東方流去。
那裏,有尚未熄滅的戰火,
有等著他們的弟兄,有必須贏的仗。
而此刻,在渝城的軍校裏,
少年們的血,正像江水下的暗潮,湧動著,
等待著,終將化作驚濤,拍向那片被踐踏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