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公慢慢地將目光轉向國尉:“車將軍怎麼看?”
車英拱手奏道:“水來土掩,兵來將擋。魏侯雖興三路大軍,但韓、趙兩國未必真心出兵,我們隻要抗住中路,就有勝機!”
孝公微微點頭:“嗯,說下去!”
“大魏武卒裝備精良,氣勢兇猛,長於野戰,硬拚於我不利。但魏人遠離國土,糧草不繼。反觀我們,庫滿倉實,眾誌成城。隻要據城堅守,不出三年,就可將魏人拖垮!”
孝公轉向景監:“景愛卿意下如何?”
景監應道:“微臣讚同車將軍所言。除去各城守備,我野戰之士不足八萬,且在武備和經驗上遠遠不及大魏武卒,因而不能硬拚。眼下敵強我弱,我若堅壁清野,據壘死守,虛與周旋,或可拖垮魏人!”
孝公眉頭略有舒緩,眼睛圓睜,重重地咳嗽一聲,不無威嚴地說:“諸位愛卿,寡人勵精圖治十個寒暑,為的是什麼?為的隻是一件事——雪河西之恥!六十年前魏人霸我河西,虜我臣民,欺我至今!六十年又是什麼?是一個甲子!是一個輪迴!六十年已經到了,寡人忍無可忍了!”
嬴虔、嬴駟、車英、景監四人異口同聲:“君上,我等誓死血戰魏人,收複河西!”
孝公大手一揮:“諸位愛卿,寡人意決,傾秦之力與魏決戰!”
十幾年來,在重大事件麵前直截了當地作出決斷,這在秦孝公來說還是第一次。從終南山迴來的路上,公孫鞅其實早已想好了禦敵良策,但秦孝公並未向他征詢一句,顯然是在內心深處認為與魏國決戰的時機已經成熟。而這一點正是公孫鞅深為憂慮的。大敵當前,君心浮躁,則國家危矣。
此時,微閉雙目、始終未發一言的公孫鞅突然睜開眼睛,抬頭望向秦孝公,輕聲說道:“君上——”
孝公似乎這才注意到公孫鞅的存在,看他一眼,語氣中不無激昂:“愛卿不必多言。前番寡人為逞一時之快,未聽愛卿之言,的確追悔。可愛卿也要知道,縱使寡人趕赴孟津,魏侯也必不容寡人。秦、魏勢如水火,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早晚都要有個了斷!河西七百裏本是先祖穆公一刀一槍拚出來的,六十年前卻淪為魏土,老秦人無不視為國恥。寡人勵精圖治十數載,為的就是雪此大仇。寡人登基之日就已立下毒誓,河西一日不收迴,寡人一日不瞑目!”轉頭望向車英,“車將軍,如何布防,寡人就交予你了。人、財需要多少,寡人就給你多少。其他諸位,太傅司糧草,上大夫司邦交,太子司丁役,大良造——”
秦孝公突然怔住,目光驚異地盯著公孫鞅。公孫鞅緩緩起身,離開席位,徑直走到他的前麵,叩首於地,聲音雖輕,分量卻重:“大良造懇請君上收迴成命!”
孝公不無震驚:“公孫愛卿?”
公孫鞅的語氣越發堅定:“君上,微臣以為,就眼下而論,我們不能與魏決戰!”
公孫鞅以如此強烈的肯定態度表達意見,這些年來也不多見,眾人皆是驚駭。
孝公沉思有頃,緩緩問道:“依愛卿之意,寡人該當如何?”
公孫鞅一字一頓:“俯首求和!”
公孫鞅此言一出,場中頓時炸了。嬴駟火氣上衝,厲聲質問:“大良造,大敵當前,你不戰先降,是何居心?”
嬴駟的話音尚未落地,嬴虔的鼻孔裏就嗡出一聲:“哼,是何居心毋須問他,我這雙老眼早就看得清清楚楚!若論耍嘴皮子玩心眼,此人沒個說的。若論真刀實槍到戰場上拚殺,此人隻會孵軟蛋!”
景監麵現不平之色,正欲說話,公孫鞅緩緩開口:“殿下、太傅息怒,容公孫鞅一言!”
嬴虔將頭扭向一邊,不屑一顧:“怯懦之輩,還能有何說辭?”
公孫鞅卻不睬他,隻將目光望向孝公:“過去兵家孫武子有句名言,‘知可以戰與不可以戰者勝’。兩軍相爭,守要守得住,攻要攻得克!”目光緩緩移向車英,“就眼下而論,除一條處處可渡的洛水之外,我幾乎無險可守。請問車將軍,你有幾成把握據守三年?”
這個問題似乎誰也沒有想過。
車英遲疑一下:“大概五六成吧!”
公孫鞅緊追一句:“車將軍,究竟是五成,還是六成?”
車英沉思有頃,囁嚅道:“五成!”
公孫鞅複將目光轉向孝公:“君上,戰前僅有五成勝算,如此也能開戰嗎?”
被公孫鞅這一問,秦孝公也開始冷靜下來,眉頭緊皺,陷入沉思。
公孫鞅繼續說道:“明知不可以戰,硬要去戰,是匹夫之勇,是自取敗亡!君上,大丈夫立世,能伸能屈者方能久長。昔日勾踐臥薪嚐膽,方有大圖——”
嬴虔冷笑一聲:“公孫鞅,你隻記得臥薪嚐膽,卻忘了臥薪之前,勾踐先有一戰!”
公孫鞅轉向嬴虔,微微一笑,反問他道:“太傅難道真的認為魏罃隻是夫差之輩嗎?”
嬴虔語塞。秦孝公的眉頭越皺越緊,有頃,以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說道:“諸位愛卿,禦敵之事,明日再議!”
入夜,在孝公的寢宮養心殿裏,秦孝公沒有絲毫睡意,皺著雙眉來迴踱步。不一會兒,門外傳來一陣腳步,內臣走進來,跪下稟道:“君上,您要的物什,全齊備了!”
孝公略略一怔:“哦,拿進來吧!”
內臣拍手,兩個宦人各抱一捆稻草,一個宮女平端一隻銅盤,盤中放著一隻苦膽,三人魚貫而入。
內臣起身,引領他們走到牆角,指著冰涼的地磚:“鋪在這兒!”
兩個宦臣鋪好幹草,內臣比量一會兒,親手將苦膽懸吊起來。
一切收拾停當,內臣讓三人出去,對孝公稟道:“君上,全都放置妥當了。所用幹草是南方稻草,所用苦膽是南方最苦的水牛膽,就連懸膽所用的繩子和懸吊的高低,也與越史所載一絲兒不差。”
孝公擺了擺手,內臣退出。
孝公試著躺在稻草上,兩眼望著懸在頭頂的苦膽。遲疑有頃,他慢慢地將苦膽拉過來,放在唇邊,接著閉上眼睛,伸出舌頭,朝苦膽輕輕舔過去。
豈料舌尖剛觸苦膽,孝公就唿的一聲從稻草上跳起,大聲叫道:“來人!”
內臣急急走進。
一臉苦相的孝公連聲叫道:“水!水!水!”
內臣似乎早有準備,輕輕拍手,早已候在門口的宮女端著一隻托盤快步走進,托盤上放著一碗清水和一碟黑糖。孝公接過水杯,連漱幾口,又挖一匙黑糖塞入口中,總算感覺好些。
內臣指著稻草和苦膽:“君上,老奴這就收走這些物什?”
孝公卻擺手道:“放這兒吧!”
這天夜裏,孝公再也未能睡下,隻拿眼睛望著那隻苦膽。秦宮逢單日上朝,次日逢雙,不是上朝日。天剛放亮,孝公稍稍梳洗一下,不及用膳,即叫內臣擺駕大良造府。
公孫鞅平素就有起早的習慣,這日起得更早,因為他也一宵未睡,一直在琢磨如何使孝公改變態度。
秦孝公進來時,公孫鞅正在院中晨練,一把寶劍被他舞得上下翻飛,一片光影。孝公看有一會兒,脫口而出:“好劍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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