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聽許垂下眼睫,她仍舊沒有拜,隻是沉默許久之後,啟唇道:
“……我並非不能飛升,隻是暫時因為某些原因卡住了。如果你需要我去救你的師尊,可否再等等。”
折瀾的手在袖子裏握緊:“說得輕巧,你可知,本殿需要你如何去救?”
樓聽許搖搖頭,她似乎沒什麼力氣,身子在風中微微搖晃。
折瀾忍著關心的念頭,別開視線不去看她:“需要用你的命,換象蒼的命。”
象蒼。
這個名字反複被提及,樓聽許也想起那位前輩曾說過的話。
“若是有一天,折瀾做了讓你傷心的事,她也是有苦衷的,你莫要怪她。”
她不知道折瀾現在在做的事是不是有苦衷的,她看不清折瀾的表情,也看不清她眼中到底還有沒有心疼的樣子。
一陣風掠過,樓聽許略感瑟縮,她看著折瀾笑笑:“如果這是你一開始就想做的事,那就這樣做吧。是需要我做什麼,要我的內丹, 還是要我的神魂,還是需要我……”
“樓聽許!”折瀾聽不下去,她眼中的淚幾乎奪眶而出,但看見樓聽許平靜的眼神時,又硬生生壓住。
“既然你願意,那本殿還是要謝謝你的。”
縱獸站在她們中間簡直不知該說什麼好,她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尤其是到現在還沒表現出分毫傷心的樓聽許,就更覺得難做。
“樓聽許,阿瀾說要你的命去救另一個人,你要答應嗎?”
她刻意強調這件事,講明其中關鍵,試圖讓樓聽許明白折瀾在說什麼。
但樓聽許仍舊很平靜,她漆黑的眸光越過縱獸注視著折瀾,笑容大概有些勉強。
“如果這是你一開始要做的事,我會答應你。”
縱獸不理解,可折瀾知道她為什麼即便是這樣還要答應,因為她想完成自己一開始就想做的事。
她從來都是這樣,隻想做她要做的事,她從來不會考慮自己。
她的沉默讓樓聽許愈發心慌,她擔心折瀾不需要她,於是她垂下頭,眼圈一陣發熱:“我現在就去修煉,我會盡快飛升。你……”
“你別不需要我。”
折瀾轉過身,兩行清淚順著腮邊滑落,她的手止不住地發抖,心都好像被人捏在手裏擰得變了樣。
“你重傷未愈,本殿也等不到你飛升再說了,不必多言,我們就此別過吧。”
樓聽許一驚,她踉蹌兩步拉住折瀾的袖口:“我……我會更努力修煉的,你別……別說那些,不需要我的話。”
折瀾冷笑,以另一種方式提醒她:“你如今傷勢未愈,還談什麼修煉,罷了,一開始……就不該……把希望放在你身上。”
樓聽許的手不鬆,她覺得胸口氣血翻湧,但和心裏的難過比起來,這種程度的傷勢似乎也根本算不上什麼。
“……既然你一開始就把希望放在我身上,那該知道,我會很快就飛升的,我可以幫你去救那位前輩,也可以站在你身邊替你分擔,你……”
“你以為我一開始很想幫你嗎?”
折瀾忽而甩開她的手:“本殿選你,並非因為你可憐,而是因為,你是月華之力的選擇。我的朋友被奸人所害,他身上的月華之力轉投下界到了你身上!”
“拂雲闕五神,但凡缺一位,象蒼都會在百日之內隕落,若不是為了救她我又何必在你身上浪費這幾十年?!你以為我很喜歡跟在你們這些無聊的人類身邊嗎?”
[我們樓家的祖上也有飛升的呢!怎麼會是什麼災厄之體,無稽之談!]
[父親!她一定修了歪門邪道,不然怎麼可能被廢了修為還能修行?]
[她沒有屬性?不對!她的屬性好像是……光?]
[你可願做我的徒弟?]
[希望有朝一日,你可以握住真正屬於你的那把劍,用這套劍法斬妖除祟。]
[那可是夙月麒麟!為何會是樓聽許的契約靈獸?]
樓聽許愣在原地,往前的種種被她接二連三地想起。那些仿佛為她量身定做的修法;折瀾在北陸時望月思念的故友;那位老仙人傳她朧月九劍時仿佛穿過自己看向另一個人的眼神;還有夥伴們似乎都在瞞著自己的事;以及,之前隨折瀾迴去時的所見所聞。
原來,都是因為我是月神之力的選擇,我所繼承的,是那位友人的力量。
他是折瀾口中世間第一的劍修。
而這些,所有人都知道,偏偏她,在這一刻才知道。
她明白得太遲鈍,難過的情緒也姍姍來遲。
折瀾不再看她,幹脆把所有的事全部和盤托出。
“你不是一直納悶為什麼不能飛升嗎?因為想要成神,需要曆經三苦——怨憎會、求不得、愛別離。”
“因為怨憎會,所以出現在你身邊的人皆對你有所求,又皆對你無真心。年少時你想要求母親安康而不得,也算過了。所以現在隻剩愛別離。”
樓聽許眸中霎時升騰希望:“所以……你說這些,是為了讓我成神?”
折瀾看到她幾乎破碎的希冀,縱使不忍,但卻仍舊要把那些希望扯爛。
“並不是我說這些是為了讓你成神,而是我一開始答應和你在一起,才是為了讓你成神。”
這二者差別甚大。
“你既已知曉,本殿乃海神,便也能知道,本殿怎麼可能看得起你一個凡人。就算你懷有月華之力,你會成為月神,可本殿為什麼會喜歡一個女人?”
“樓聽許,你別太自私。不管你願不願意,既然你身上有月華之力,那就必須要成為月神,庇佑一方平安。”
折瀾深吸一口氣,她已經能看到樓聽許咬出血痕的下唇,但也不能不舍。
“你可知過去六十多年,你卻還沒有心悅之人時本殿多著急?若不是時間緊迫,本殿何必屈尊委身於你,如今你既然已知道真相,希望你可以忘掉這些小愛,早日飛升。”
樓聽許垂著頭,好半晌才開口,嗓音極其喑啞:“你……並不愛我?”
折瀾毫不遲疑:“可笑。你覺得本殿能愛你什麼?”
樓聽許攥著拳:“那你為什麼,不多騙騙我……是不是還沒到百年之期?”
“有必要嗎。”折瀾深吸一口氣,“且不論神和人會不會有結果,單論我和你,就是絕無結果的。本殿方才說了,原本假意同你相愛,就是想讓你愛上我,這樣才能愛別離。如今你對本殿來說唯有這一點價值而已,別讓本殿太失望。”
她說了一大段,實則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她知道樓聽許在意她,樓聽許愛她,想要自己需要她。
所以她想要傷她的心,也隻能讓樓聽許覺得,她不愛她,不在意她,也根本不需要她。
樓聽許站在原地,她仍舊扯著折瀾的袖口,耳邊一陣陣耳鳴,臉上在不知不覺間淚水泥濘。
她不是很輕易掉淚的人,她也不知道這些眼淚什麼時候落下來的。
明明天罡暴雨疾的傷早就治好了,可為什麼,還是會覺得,心髒被穿透無數根鋼針,有那麼多密密麻麻的洞,被丟在北陸的冰天雪地裏,任由冷風在那些小洞之中唿嘯而過。
讓她覺得,整個身體同樣被萬箭刺穿,然後挑得高高的,直到變成,大漠中風幹的旗幟。
疼到麻木的,無人理會的難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