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頂帶著執念王的首級，與菩薩蠻離開蹉跎宮，迤邐返迴天坑。


    此前，絕頂在這裏住了足足五六個月，從萬徑人蹤滅的嚴冬，住到煙雨迷蒙的梅雨時節，隻是偶爾才出去一些日子。現在，他要離開了。他凝神佇立，半晌無語。


    菩薩蠻敏感了：“絕頂哥哥，你每隔三年就迴天坑一趟。你在等待誰？”絕頂這孩子沒聽見。


    菩薩蠻氣得俏臉雪白：“肯定是等終生難忘的姑娘！”


    菩薩蠻這姑娘擅長推理：“我早就發現，在貴州草海，在綿竹玫瑰穀，在每一個我們相識後走過的地方，你都盯著路過的姑娘的眼睛看！”


    秘密被發現了，絕頂有些尷尬。


    菩薩蠻越想越生氣：“你不是輕薄的人，你不是無理的人！你盯著姑娘們的眼睛看。我能猜得到，你在找一個姑娘！一個眼睛很美的姑娘！你和她肯定有故事，觸及你靈魂的故事！”


    小河邊，夜色中，絕頂將披風給菩薩蠻披上，菩薩蠻發女孩子的小性子，把披風抖落在地…小性子白發了，直男根本沒注意到。


    舟橫野渡，網曬汀沙，背掩荒山，篝火搖紅。絕頂這兄弟憶起往事。


    那是十年前一個細雨霏霏的夜晚，絕頂渾身濕透地瑟縮著，在石板巷裏往迴趕。忽然聽到哭泣聲，走近後，看到一個比他小兩三歲的小女孩。


    絕頂心想：“她跟我一樣無家可歸，她跟我一樣可憐。她比我小，她比我還要弱。我要保護她。我自己沒有家，我受過太多苦，我要收留她。”


    絕頂帶著女孩兒迴家。他的家就是遠離村落的那個天坑。那個地方是個絕境，沒人跟他爭。


    女孩吃了他從寺廟供桌上偷來的貢品，吃得很香甜，然後，就躺在他的狗窩一樣的稻草上睡著了。他在洞口，躺在積水的石頭地上。


    三天後，女孩子的媽媽找來了。絕頂大吃一驚：他以為女孩是孤兒，沒想到她有媽媽。


    女孩兒的媽媽用最骯髒的話辱罵絕頂。那個媽媽認為絕頂想拐賣她女兒。絕頂之前被人罵慣了，侮辱慣了，為了不被痛打，他不反駁。他也不解釋，反正解釋也沒用。


    人和人，心不相通。沒人理解你，你得習慣。


    那個女孩被媽媽拽著出了天坑。女孩迴頭說了一句什麼。說了什麼，絕頂記不清了，大概意思是，小哥哥，你是好人。


    那天，絕頂哭了一晚上。那是在相依為命的哥哥意外死亡後，做流浪兒的多年內，他第一次被溫柔地定位為好人。以前人們都視他為流浪惡鬼，罵他會帶來瘟疫，咒他快死，轟他快走。


    為了小女孩那句話，絕頂下了決心：“就算是全世界唾棄我，我也要長成有用的好人。全世界認為我注定要墮落，注定要變壞，全世界認為我不值得尊敬，我也要尊敬自己。努力，努力，直到所有人都尊敬我。”


    講完舊事，絕頂兩手一攤：“你看，這裏麵哪裏有愛？哪裏有情？這故事是純的不能再純的友情！”


    兩人趕到久別城。久別城的鎮守使聽說執念王死了，喜出望外，忙把絕頂請來。鎮守使大擺宴席，叫來本城的賢達作陪，將絕頂奉為上賓。眾人心悅誠服，爭相誇讚。


    絕頂很討厭，站起來說了一句話。這句話讓他轉眼成了階下囚。


    他說：“半年前，我賣給將軍一匹關羽關二哥的赤兔馬。將軍，你想沒想過，關羽死了九百年了吧。赤兔馬還活著？將軍，這事傳出去，你就成了全天下的笑柄。你真是沒腦子啊……”


    將軍從沒腦子變成了不高興，絕頂就入獄了。


    絕頂在監獄裏過得興高采烈。這早在他的計劃內：偽造假畫，然後揭穿，這是鋪墊。激怒執念王，然後殺掉，也是鋪墊。人頭送到久別城，是鋪墊。故意激怒鎮守使，仍是鋪墊。


    最終的目的：大唐帝國第一猛將念炎黃要到監獄裏來，征召有能力的壞蛋囚犯做不良人，去他軍中效力。


    絕頂想做念炎黃麾下的不良人，想做大英雄旗下的小好漢。


    他有才華，沒門路。他試過很多辦法，都找不到進身之階，得不到出人頭地、為國效力的機會。


    這世界，不是你有才華有能力就有出路。


    絕頂是惡家子。現在的世界，是良家子的世界。


    良家子的大道如青天，惡家子的小路條條路斷。


    次日黎明，有條消息震動了整個監獄：天下聞名的上將軍念炎黃，來了。


    念炎黃是純的不能再純的良家子。其祖先是北方天驕國的左賢王，後來被可汗猜忌，逃到中原大唐帝國。


    念炎黃十四歲從軍，十八歲升為將軍。十九歲深入沙漠，滅掉天驕國。二十歲遠征高麗國，殺入平壤。二十四歲，遠征青海湖，遭遇詭異風暴，兩萬良家子軍隊一夜之間化為冰雕。二十六歲，戴罪立功，攻占中亞的碎葉城。


    能在念炎黃手下，哪怕是做一個持刀護衛的小兵，也心甘情願！正所謂，寧給好漢子牽馬墜鐙，不給賴漢子當祖宗。


    念炎黃如期而至。此人年方二十七歲，比絕頂大十歲。念炎黃容貌俊朗，有棱有角，卻沒有殺氣。他看上去吊兒郎當，大出眾人意料之外。


    念炎黃不體恤士兵，不和士兵同甘共苦，不讀兵書，不愛用陣法。他的所作所為跟霍去病一個模子。但就是十戰九勝，就是拓土開疆，就是被萬民崇拜。


    菩薩蠻一見到念炎黃，就崇拜得五體投地。她決定放棄對絕頂這直男的無用功。她要嫁給念炎黃，要征服這個征服了世界的征服者。


    每次念炎黃出現，都會將所有人的目光吸引過去。他是天生的主角命。


    除了這一次。這一次，跟隨念炎黃而來的一個人，奪走了所有的目光。


    因為，來的是一個姑娘，一個容貌天下無雙的姑娘。


    再神勇無敵的名將，也不如貌美的姑娘吸引人。


    這是個比絕頂略小三四歲的少女，體態如白楊，是北方少女特有的挺拔和健康。那少女，黑蓁蓁的長發光可鑒人，是真的可以照出人影來。她頭戴著大唐帝國近兩年來風行的帷帽，帷帽垂下鵝黃色的輕紗，恰好遮住了她的臉頰。


    念炎黃是縱橫西域和大漠的名將，對南方從不感興趣。這次居然來四川，是要完成妹妹的心願。他妹妹就是眼前這個少女


    絕頂現在還是個瓜娃子，熱情都用在耍劍上，沒心思對美貌的姑娘耍賤。


    少女目不斜視，對監獄內所有的犯人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直到看見絕頂。


    少女遲疑了一下，摘下帷帽，將梨花一般的臉轉向絕頂。


    絕頂的心猛地狂跳起來：這少女，眼睛真美……美得讓全世界變得燦燦生光！


    巧轉雙眸銀河現，漫閃笑靨萬花明……


    層波細翦明眸，膩玉圓搓素頸……


    傾城巧笑如花麵，明眸相逢美盼……


    她會是十年前那個，在梅雨中和他一起數梅花、眼睛很美的小女孩嗎？


    淩遲有她心心念念的梅雨梅花。絕頂也有他心心念念的梅雨梅花。梅雨梅花相同，想要共處的人不同。


    人心不能相通。這是萬世也化解不開的無奈。


    旁邊有人小聲說：“不良人不是誰都能當的。良家子可以做不良人，惡家子沒資格當選不良人。”


    絕頂的心，猛地一沉。他不是良家子。他是惡家子。


    絕頂的夢想如此微小，卻仍被人輕易踩滅。他隻是想做狼群裏的小跟班，可是人家不要。絕頂不會想到，他最終將被逼著走另一條路，他將會化身為小跟班難以企及的獅王。


    一個剛到大唐帝國的外國人，好奇地追問：“良家子是什麼？惡家子又是什麼？什麼是不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