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元康七年的春二月下旬開始,晉軍在扶風再次大敗的消息傳迴洛陽後,整個朝堂爭吵的聲音就沒有停過。
“我早就說過,朝廷識人不明啊。梁王空有資曆,夏侯駿不知兵事,周處還和他們含有齟齬,他們名義上雖然都是賢臣,可不能相互取長補短,同心協力,又能幹成什麼事情呢?眼下關中形勢敗壞如此,又折損數萬人,該由誰來負責?”
齊王司馬冏一直對朝中政策持批評態度,此時得了機會,更加變本加厲,在東堂內大聲質問,大有一副在廷尉詔獄裏斷案,不找明真兇決不罷休的架式。
“齊王殿下這是何解?臨陣換將,是兵家大忌。正是因為關中如此情形,才要團結一致,共克時艱,長安還在我們手裏。若是再出了什麼差錯,丟了長安,又該由誰來負責呢?”
麵對司馬冏的指責,裴頠據理力爭。但如此大的軍事失敗,又有諸多宗室在暗中推波助瀾,怎麼可能強壓得住?於情於理,朝廷都需要給大眾一個交代。
好在賈後還算是一個合格的政治家,她與賈謐商議之後,讓皇帝下詔說:“司馬肜不善戎事,以私怨害將,可謂愚也。但國難當前,不害忠藎。梁王忠於王事數十年,恪盡職守,有目共睹,為全將士之心,允其戴罪立功,擇機再戰�!�
這是先批評司馬肜,表明朝廷賞罰分明的態度,隻是因為時局艱難暫不處理。
而後又下詔追封周處為平西將軍,追念其功績說:“周處履德清方,才量高出;曆守四郡,安人立政;入司百僚,貞節不撓;在戎致身,見危授命:此皆忠賢之茂實,烈士之遠節。特追贈平西將軍,賜錢百萬,葬地一頃,京城地五十畝為第,又賜王家近田五頃�!�
以此超規格的追封,來表現朝廷對忠臣的緬懷。
但這還不是結束,賈後還有一道詔書,頒給群臣道:“國家危難,巨擘懲兇,正是誌士效命之際。正所謂王屍受戮,包胥求兵,國都重圍,毛遂自薦。朝野郡國,當舉有能之士,練師講武,勤王靖難。無論出身,隻論賢能,朕不吝惜財貲,但有所求,必有相應。練有所成,頃刻奮師,慰平四海。”
這是一封求賢令,令朝中上下舉薦合適的帶兵將領,現在就準備練兵,隻要練有所成,就再向關西派送援軍。
這三道詔書極為講究,既有對過去錯誤的批評,又有對忠臣的褒獎,顯得賞罰得當。最重要的是表現出願意讓渡權力的意願來,這就像在狼群中丟了塊肉,周圍虎視眈眈的諸王立馬圍了上去,開始爭奪這次兵權的職位。
在如此安排下,後黨才得以蒙混過關,一邊把朝堂的水攪渾,一邊拖延時間,靜待關西局勢的發展。
在他們想來,其實隻要長安能夠穩住,後麵隨時都可以發起反攻。殊不知長安的情形萬分危急,一度到了斷糧落城的邊緣。長安之圍後產生的大饑荒,更是他們沒有預料的。
但接下來的時局發展,更是令後黨難以理解。齊萬年竟然離奇地在長安撤圍,而後轉而去進攻北地郡。
“到底發生了什麼?”
張華立馬去信長安追問詳情,經過傅祗迴報後,這才知道,原來是索靖、劉羨、李含三部在泥陽與叛軍血戰。傅祗向朝中請求說,應當緊急從並州調一兩萬援兵前來救援,務必要將這批精銳保全下來。
而得知詳情後,賈謐可謂是大喜過望,他笑道:
“原來劉懷衝想為國盡忠啊,那我成全他!”
於是按下了傅祗的求援信,轉而在朝中說:“關西的局勢已經穩定下來了,現在不必著急,好好地在洛陽練練兵,等有了把握,再去關中不遲�!�
所以,整整三個月,朝廷沒有派任何援兵,竟然坐視齊萬年大肆圍攻泥陽。在賈謐看來,雙方兵力如此懸殊,結果是不言自明的。以劉羨的性格,他一定會戰死在泥陽,同樣,也能給叛軍帶來極大的殺傷。這就是所謂的死得其所��!等收到劉羨的死訊,他一定會辦一場不下於周處的葬禮,寄托自己的哀思。
至於索靖、李含等人,他全然沒放在心上。
結果,隨著時間漸漸推移,賈謐一直沒有收到劉羨的死訊,不由得有些焦慮,反複追問,得到的結果都是一樣的:叛軍圍攻泥陽甚急,但尚未破城。
這讓他不禁有些狐疑,繼而罕見得沒有在金穀園討論文學,而是說起軍事來。
陸機說:“齊萬年想的是挺精明的,他知道長安不好打也不好守,不如拔除泥陽消除腹背之憂。但他畢竟才起事一年,手下不過雖不是烏合之眾,但還是泥沙俱下,攻城這種事情,遠不是這種軍隊能成的。隻要索公守衛得當,軍心可用,應該是能夠抵禦的�!�
歐陽建此時也傍上了賈謐,說道:“早聽說泥陽是關中少有的堅城,應該不是那麼容易被攻破的。”
這些言論使得賈謐焦躁起來,他不禁在心中想:莫非自己給了劉羨一個建立奇功的機會。
這想法當然沒有道理,他沒有上過戰場,不知道戰場的廝殺有多麼可怕。
而石超聽到這個消息,則是想起自己兒時和劉羨的約定來,不由自我埋怨道:“唉,當年說好一起邊疆立功,我怎麼就落後了呢?等辟疾迴到洛陽,我怕是要矮上一頭了!”
在這些言語中,賈謐心中是何等滋味,真是千言萬語都無法陳述。
最終,六月下旬,經征西軍司轉呈,泥陽的戰報終於上報到了洛陽。劉羨在露板中詳細描述了戰爭的經過,也將李含私自向鮮卑求援的事情攬到身上,請朝廷論述功罪。
戰報遞到了尚書省,幾乎所有人都不敢置信。畢竟按照戰報上所說,這五個月來,在泥陽的這萬餘晉軍,聯合鮮卑人,殺傷了叛軍近四萬人,自身折損則不到五千人。毫無疑問,這就是齊萬年起事之後的第一大捷。但卻是完全離開了朝廷的指揮下完成的,這叫大家顏麵何存呢?
可事實就是如此,在這份露板上署名的不隻有劉羨、索靖、李含,在長安的司馬肜、夏侯駿、傅祗、解係等人也都簽名畫押,這說明征西軍司已經驗證過,劉羨所言非虛。
賈謐再也無法忍受,他恨恨地說道:“劉羨不過是一個亡國之後,怎麼能讓他繼續往上爬?到時候,朝廷威嚴何在?”
蜀漢已經亡國三十多年了,政治基礎基本已經消除殆盡。但在講究家世的今天,讓一個亡國之後淩駕在其餘名族之上,無疑是會重創其餘名士的聲望。特別是賈謐這種公開羞辱過劉羨的,私下裏肯定會為人所嘲笑。
“當年我一狠心,他立刻就會死在詔獄!”賈謐喃喃地說道。
是的,六年前在詔獄,如果不是賈謐抱著玩弄的心態對待劉羨,他早就死了。之後,賈謐又是抱著摧殘人的心態把他扔到了邊疆,沒想到過了六年,這個人竟然硬生生從關西殺出來了。
露板給三省的官員們都看過後,中書監張華道:
“不管怎麼說,這都是件好事,原本關中的局勢是火燒眉毛,現在他們救了急,發援兵的事情,可以暫緩到明年了。”
“封賞的事情,我們也可以先拖一拖,等到明年發兵的時候再細論。”
張華的意見,就是還是要褒獎劉羨他們。畢竟想要平叛,朝廷缺的並不是人力,而是時間。去年的關東水患,對於朝廷財政的損害是巨大的。隻要今年和明年度過去,關東各州可以正常征稅,那就可以調動巨大的物力人力優勢來推平叛軍。而這一戰,恰恰給朝廷爭取到了最難得的時間。
隻是考慮到對朝中的影響,還有賈謐的顏麵,封賞不適合立刻進行,不妨拖一拖,等充分參考了各方的意見後,再做打算不遲。
賈謐雖然仇恨劉羨,但也知道,在如今晉軍接連戰敗的情形下,不可能追究他擅自行動的罪責,隻能進行封賞,不然誰還會為朝廷賣命?而且眼下後黨正深陷關中失利的風波,有了這份捷報,對於那些宗王,至少也有個交代。
他皺著眉頭看了眾人一會兒,說道:“如此也好,就先把這份露板發布出去吧�!�
賈謐作勢就要散會,但中書令陳準緊跟著問道:“魯公,可這份露板中說的,關西的饑荒將如何處置?”
場中的氣氛頓時冷淡下來。
其實不須多言,在場的所有人都知道,關中如今正處在饑荒中。齊萬年肆虐關中已經整整一年,兩州十郡的百姓無法耕種,流民數以十萬計,漢中、弘農地方都上報說,有大量流民流竄入內乞食。那關中的饑荒到底到了什麼程度,當然是不言自明的。
也正是因為眾人都知道關中出現了饑荒,所以在會議上,大家都極為默契地隻字不提。畢竟這麼多流民,根本不是國家能夠正常安置的。
在國家極富庶的時候,出現了一些地方上的災荒,國家可以無條件地進行賑濟,但這是極少數的情況。早年在滅蜀後,劉頌作為相府掾,巡視蜀地,發現大戰之後蜀中人饑地荒,便在沒有得到司馬昭允許的情況下,主動開倉放糧,半是賑濟,半是借貸,救活了許多人命。但也因為私自行事,被除名奪爵。
所以國家遇到災荒,更普遍的情況,多半是像去年對關東洪災的處理措施一樣,對遭災的普通百姓免稅一年,同時進行低息借貸,分三年歸還。
但這僅僅是針對一年的遭災而實施的,若是像關中這般注定了要連年遭災的地方,一年借貸根本解決不了問題。更無情一點說,在朝廷看來,這些地方根本就是無底洞。失去了土地的農民,借的糧貸根本收不迴來,再遇到胡人殺戮,馬賊劫掠,便會當場橫死,讓借貸白白打了水漂。
因此,朝廷諸公不約而同地選擇了視而不見,隻要沒有人提起,就讓這些人各憑本事,自謀生路。
可這種處理有些過於不體麵了,不管怎麼說,關中的百姓都是朝廷的子民。一旦有人提起,說天子與朝堂諸公對百姓的哀苦視若無睹,那也會極大地損害朝廷的威信。
陳準出身自著名的潁川陳氏,他並非是純正的後黨,此前一直在潁川老家養望,威望很高,與諸王都相交甚篤,是個類似於夏侯駿一般的人物。在齊萬年叛亂之後,賈南風為了平息眾議,這才將他提拔入中書省的。故而陳準地位很高,但實際上沒有多少實權。即使如此,隻要他不願背負罵名,也足以在朝堂中帶來許多麻煩了。
麵對陳準的問題,賈謐不能當做沒有聽到,他隻能麵無表情地問張華道:“茂先公,你有沒有什麼辦法?”
張華對這個問題也頗為頭疼,他目不斜視地看著屋頂,說道:“等今年的稅租收上來,明年可以適當地開倉賑濟,但這肯定是杯水車薪,當務之急,還是要活人,很多往日的忌諱,一時也就顧不上了�!�
賈謐不耐煩地說道:“但說無妨!”
張華緊接著說道:“可以詔令關中,不禁骨肉相賣,同時令關東富商至弘農,以商兼賑,如此兩難自解。”
此言一出,東堂一片死寂。
這個辦法過於違背禮教人倫。所謂親親之愛,倫常為首,賣子行為向來是官府所不提倡的。雖然暗地裏經常有平民賣子的行為,但至少明麵上,官府是禁止的。而方才張華的意思是,讓官府主動牽頭,號令關東富商來關中買賣奴隸,如此既運來了糧食,也減少了官府的拖累。
但誰能不明白呢?商人無利不起早,奴隸買賣必然帶來大規模的死傷。這麼做,無非是官府表明自己想了辦法,至於中間會出現多少慘絕人寰的悲劇,就不是官府的責任了。
“還是盡快把援兵的將領人選定下來吧�!标悳蕸]有更好的辦法,唯有低首說道,“越快拿下齊萬年,為民除害,國家和民生才能早日恢複往常�!�
除去賈謐外,其餘朝臣的表情都逐漸收緊。接下來的數日,他們討論的都是平叛選將之事。